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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的故事(4)
我俩的故事(4)
饶平如
  ◆饶平如

  君竟归去

  彼时,我回到科技出版社,儿女们渐渐立业成家,孙子孙女也陆续出世。

  我们的生活虽清贫却祥和安静,每到晚上我在书桌前看书稿,美棠便歪在床上教小孙女舒舒唱唱儿歌。我想起小时候去外婆家,也是这样的祥和安静。在外婆卧室里,我看见里面门楣上常年贴着一个红纸写的斗方:“福寿康宁”,老年人对生活的希求古来如此。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日上午,我胸腹突感剧痛。美棠急陪我到瑞金医院就诊,次日确诊为急性坏死性胰腺炎,需要立即动手术。医生向家属说明病情,美棠吓得双手发抖,无法在手术志愿书上签字,最后还是由孩子代签了。手术很成功,但十七天未进饮食,靠灌注“生命要素”维持。到了第十八天,我虽有便意但因宿便干枯硬结而解不出。美棠遂以手指将硬块一一抠碎,我方得以排便。

  二零零四年,我因心绞痛入住中山医院,施行心脏搭桥手术。手术很成功,术后住院一周察看。儿女们轮流来院陪伴,美棠身体不好,他们不让她来,告诉她一切都好。可美棠还是不放心,第二天就让孙女舒舒陪她来院探视。亲眼见我精神很好,她才放下心来,又跟我谈了一阵子,于是愉快地回家去。

  退休在家时间多了,我便正儿八经备齐了颜料宣纸和一些国画教学书,在家临摹起来。每有新画成,先给美棠看———美棠的反映通常以哂笑居多。我初中时候念的南昌第一中学,听闻傅抱石先生曾担任过美术教员,可惜在我入学前已经离开,我曾跟美棠说笑,如果有傅抱石的指点,那一定画得比现在好,如今她就反过来拿这事来打趣。可她说得最多的,还是怪我早干嘛了。

  美棠肾一直不好,最后终于确诊是糖尿病,需要每天进行腹膜透析。我去医院向护士们讨教了办法,又购齐了相关的设备,在家里每天给她做腹透。这样一做就是四年。

  美棠初病时,有时讲话前言不着后语,有时则显得不通情理,性情乖僻。我总以为那是老年人性格上的变化,不足为怪。直到有一天,她躺在床上对我说:“去拿把剪刀来,这被子太大了,我要把它剪小一点。”我方才大吃一惊:她是真的糊涂了。也是那一霎那,我心里觉得一种几十年分离也从未有过的孤独。

  又一日,家中只有我与美棠两人。下午五时许,美棠忽然喊起了舒舒。我告诉她舒舒去上班了,她并不信,进而起身一间间屋子找去。找不到,她便坐在客厅沙发上,说我故意把舒舒藏了起来。我登时觉得,美棠恐怕永远也不可能恢复她的正常思维了。想到这里,我不由绝望之极,一面打电话把儿女们都叫回来,一面禁不住坐在地上痛哭。

  一天晚上,美棠突然说她想吃杏花楼的马蹄小蛋糕。家附近没有,我就骑车去更远的地方买。可等我终于把蛋糕送到她枕边时,她又不吃了。我那时年已八十七,儿女们得知此事无不责怪我不该夜里骑车出去,明知其时母亲说的话已经糊涂。可我总是不能习惯,她嘱我做的事我竟不能依她。

  又一次,美棠忽然向我要她的一件黑底红花旗袍。可是并没有这样一件旗袍———又或许多年以前她曾有过,此时忽在陈旧的记忆深流里沉渣泛起。我便找儿女们商量,是否找裁缝找布料重新做一件黑底红花的旗袍来,儿女们坚决反对。也果如他们所言,未等我放下此事,美棠自己就忘得一干二净,再也没提起过它。

  二零零八年早春,美棠病情日趋严重,终于入院治疗。医嘱须进行血液透析,但她不肯配合治疗,两腿时时要跷起来,致血透无法进行。女婿张伟德回家去找来一块上好的红木板,又把外面以毛巾层层包裹后盖在美棠膝盖上,这样她才安静下来。

  美棠病重后,精神很差,终日昏睡,有时醒来,思维也很混乱,会把身上插的针管全都拔掉,非常危险。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关照护工晚间要用纱布把她的手固定在床侧的栏杆上。每当我们探视完毕,刚刚离开病房,就听见美棠的喊声:“莫绑我呀!莫绑我呀!”闻之心如刀割。

  美棠晚年听力本已减退,平时依靠助听器。到了病重不再使用助听器,我便多用文字与图画与她交流。有时她看了以后,似能有所反应。

  有一天,正当韻鸿陪在她身边时候,美棠忽然醒来,又好似得一刻清醒。她对女儿说:“你要好好照顾你爸爸啊!”说罢便昏昏睡去。

  二零零八年二月六日,是那一年的除夕。孩子们商量着把母亲接回家过春节。顺曾提前向医院里借了小床。小年夜那天,我们带她回家。乐曾把小床架在他的大床之上,床侧支起衣架和晾衣杆,挂满了她的针管。夜里他就睡在母亲的病床旁。我们和她一起在家过了春节,她仍是昏睡或是意识不清地吵闹。情况不好,年初八,也只能把她送回医院治疗。我们曾经一起度过那么多相聚时圆满的与离别时期待的节日,从未想过会终有一个最后。

  三月十九日上午,我到医院去看美棠,韻鸿在旁。约十点,忽来了一群医护人员对她施行抢救。起初她的眼睛闭着,后来偶然睁开,看了一会儿,也许看见了人群后的我。我见她右眼眶渐渐变得湿润,缓缓淌下一滴眼泪挂在眼角。几秒钟后,她又合上眼睛不省人事,任凭人们摆布。

  十一时许,我见她安静地睡了,便先回家休息。

  下午三点,顺曾和韻鸿二人匆匆赶回家中,取了美棠的几件衣服,立即接了我回医院。四点多我踏进病房,她昏睡在床没有反应。我握住她的手觉得尚有余温,然后便渐渐转凉。

  美棠走了,神情安详。儿女们初徘徊在门外不忍进病房,惟申曾一直侍奉在侧,告诉我准确的时间是四时二十三分。

  年少谈恋爱的时候,我们都衣食无忧。那时美棠便同我讲,情愿两人在乡间找一处僻静地方,有一片自己的园地,布衣蔬食以为乐。当时或只是少年人的浪漫。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田园牧歌里的旧中国已经走到了她的尽头,只以为我们可以像《浮生六记》里那样“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人到中年,分隔两地,家计维艰。她又嘱我一定当心身体不要落下什么病痛,等孩子们独立了她要一个人来安徽陪我住,“我们身体好,没病痛,老了大家一块出去走走,看看电影,买点吃吃,多好。”她原是那样天真爱玩却也要求不多的一个人,两个人能清平安乐地在一起就是她操劳奔忙几十年里的寄望。

  渐至晚景,生活终于安定。我得上天眷顾,虽曾两度急病手术,但恢复良好,身长康健。美棠自己却落下病痛,多年为肾病所累,食多忌口,行动亦不便。她对生活那样简单的向往,竟终不得实现,他生未卜此生休,徒叹奈何奈何。

  二零零八年三月二十三日,美棠的追悼会在龙华殡仪馆举行,我挽她:

  坎坷岁月费操持,渐入平康,奈何天不假年,恸今朝,君竟归去;

  沧桑世事谁能料?阅尽荣枯,从此红尘看破,盼来世,再续姻缘。

  摘自《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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