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语言之新鲜和张力
王翠红
上一期我们主要探讨了余临风老师和钓鱼王老五老师的诗，两位老师诗歌的共同优点是能够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写出贴合生活实际的深刻的人生感悟，既不是凭空想象的捏造，也不是无病呻吟的空喊，这是最难能可贵的。探讨其间，也发现了我们共同应该突破的问题，那就是诗性语言的问题。关于语言的精炼、新鲜和张力，诗歌语言的跳跃性等等问题，是我们当前应该努力的方向。在上期，我曾给大家推荐了一首《过寿衣店》，供大家学习鉴赏，有老师反映没读太懂，今天我先以我的理解，解读一下芷妍老师的这首诗，然后结合余临风老师的《与父亲对话》，安宁老师的《石头》《野花》，浅谈一下诗歌语言的新鲜和张力。请看芷妍老师的《过寿衣店》
过寿衣店
文/芷妍
大理路上有一家寿衣店
以前每次经过我都害怕不敢看
今天隔着玻璃窗看到里面花花绿绿
父亲去世后，我就不再害怕这些了
“爸，我很好”
替你行走，替你血液流淌
山上隐居人已经下山
只为了照料家中花草
雪还没有像个男人一样路过
此后日子都是一心一意的明媒正娶
这首诗共两段，前四行叙述的很平实，就是简单交代父亲去世了这件事，那么从第五行开始，其实属于“我”与过世的父亲的对话了。
通常情况下，一个父亲或母亲临终，对自己孩子进行嘱咐，他们最大的希望会是什么呢？大多是“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幸福，要快乐地生活，踏踏实实地过日子，经营好你自己的那个家”，这就是天下的父母心最牵挂的内容。作者没有直接写父亲嘱咐我怎么怎么过生活，而是简单两句的告知：“ '爸，我很好’ /替你行走，替你血液流淌”，意思是我挺好的，你别惦着我。我即会按你的嘱咐好好活着，又会把你没完成的心愿，按着你的意图替你去完成，我更会顺应你的人生梦想或道德原则，去做让你高兴的露脸的事，这实际上是中国孝道里最高级的一个层次，就是让父母放心，不给父母丢脸。我们看，只“替你行走，替你血液流淌”这十个字，涵盖了多少层意思？这就体现出了语言的巨大张力，因此我们说，诗歌的写作，要运用诗性的语言表达（针对上一期我们谈到的，好多人写诗语言的散文化），它的弹性会很大。
第二段的语言，从字面看也朴实，没有花里胡哨的词汇，但细一品，意思又不简单了,它给人一种陌生的新鲜感。例如”山上隐居人“，可能诗人自己原来对于家人和家里的事少于关注和料理，仿佛一个客居山里的隐者，与家和亲情有着一定的疏离。父亲的过世，“隐居人已经下山”，她是要把心思从外面庞杂的事情中转回到这个家里，“只为照料家中花草”。因为此时的花草，和我一样，都成了无人照料、孤苦无依的，可怜的孤儿了，我和花草同病相怜啊！所以我得回去照顾它们啊！这简短的两句话，道出了对父亲痛彻心扉的思念。作者在这里，把一个不大着家的人心路的回家，比拟成一个”山上隐居人下山“，你看这里还多少体现了诗中”我“对于家、对于父亲的照顾不周的愧疚，心有歉意呀，这样的语言表达既新鲜，又张力十足，意蕴深远。
“雪还没有像个男人一样路过/此后日子都是一心一意的明媒正娶”，这两个句子更加有新鲜感。“男人”通常是彪悍的，如果把父亲的去世比作一场雪的话，如果一场雪要是像男人一样彪悍地路过，我们不妨想向一下，会是什么情景呢？假如一树桃花，被一场雪彪悍地扑打覆盖，会是怎样的结局呢？它还有娇颜欲滴吗？它还有楚楚风韵和勃勃生机吗？一切都没啦！诗人说“雪还没有像个男人一样路过”，就是在告慰父亲：“我”还比较坚强，还好好的呢，没有脆弱到被这不幸打倒，你就放心吧。“此后日子都是一心一意的明媒正娶”，”明媒正娶”这个词不陌生，但与“日子”搭配一起，就有了新鲜感，明媒正娶的人过日子是什么样？我们不妨反向思维一下：非明媒正娶的人，在家里是怎样过日子的，这样对比之后，就会明白，明媒正娶的人过日子，不会偷偷摸摸地缩手缩脚，也不会三心二意地心不在焉，她一定会一心一意地爱家和家里的亲人，她会踏踏实实以主人翁的姿态经营生活，打理家中琐事，这是在告慰父亲：“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吊儿郎当地过日子，跟出家人似的了，我会把心放在我的家里的。我们看，像这样简而精地把熟识而普通的词语，进行了陌生的搭配，就产生了不一样的新鲜感，使句子脱离了俗套的表达模式，我们可以试着把一些语言，打破常规的思维模式，这是值得我们体悟学习的地方，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诗歌语言的新鲜和张力。从芷妍老师的这首诗，我们可以总结出来一点儿经验，就是我们写诗呢，可以不用把那些惯用的词，以惯常的思维来搭配，我们不妨把它错位地置换一下，也许会出现更好的表达效果。
接下来我们共同欣赏临风老师和安宁老师的诗，看看他们作品中有哪些值得我们学习和发扬的优点和长处。
与父亲对话
文/余临风
西厢房里的第一声啼哭
传到父亲耳朵
就成周扒皮的鸡在叫了
此后
不管刮风下雨
没有一天间断过
而且，总能把懒睡的父亲叫醒
终于有一天
西厢房传来我儿子落草的哭声时
父亲在正房笑了——
“狗日的，学了二十多年的半夜鸡叫
这回，该你了”
这首诗读后，给人的感觉既沉重又俏皮，对于父亲的怀念，是一种复杂的心理。有幸福有辛酸，有感恩有眼泪。对于中国旧时代的农村，孩子的降生，无疑是抽打一个初为父亲的人，让他勤劳、持家、护口、敬业的鞭子，把一个”婴儿的啼哭“，说成是“周扒皮的鸡在叫”，说出了穷困的农村，对于担当”父亲“这一责任的艰辛与无奈，也颂扬了父亲为了抚养孩子的那种“奴仆”一般的，不要地位、不顾面子的辛劳付出，这个诙谐的语言，仿佛是在嬉笑声里含着心酸的眼泪，这应该说是诗性语言的新鲜感。诗的最后“狗日的，学了二十多年的半夜鸡叫/这回，该你了”一个句子，凝练地留白，意思是：“儿子，我为你操劳了二十多年，这回轮到你了，你也要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哦！”所谓留的白，含义当然还不仅于此。这句话里，既是父亲卸下无奈的重担，交给了儿子的如释重负，又是喜添人口，而且添的还是延续家族血脉的男孩，这样的暗自窃喜的小确幸心理表露无疑。旧式农村的幸福观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为了儿孙能有个安逸的热炕头，家中的父亲就要辛勤地耕作。诗的内里描述着一种旧式农村文明的传承方式：包括家庭结构、生活方式的传承、责任的传承、血脉的传承，吃苦耐劳奉献精神的传承，还有就是幸福观的传承等等。我们的父辈子孙的生活，就是这样苦乐相加地流淌而来的一条河。诗的尾句没有诸多的赘述，这种语言留白，既活分不死板，又赋予了较宽的想象空间，应该算是诗性语言的好句子。
下面我们看安宁老师的诗
石头
安宁
记忆中 发光发热来自母体
在山的挽留中 作别故乡
我的名字深埋心中
生命踏上了孤独的旅程
尘埃是我的祖先
每一条皱纹
都是沙砾的结晶
陌生的邻居偶尔发生火花
那些草和扭曲的根
一次次唤醒沉睡的梦
从白昼到晚凉
周围的一切包括羊群 庄稼
都深深地期盼着
一场甘霖滋养多情的心
对于失魂落魄的我而言
除了无畏的苦思冥想
早已忘记了那份沉重
那份对腌臜附庸的不屑
斑驳的过往依然在延续
那些无眠的夜晚
消解一天的疲惫
请为我点上一双眼睛
如同燃一把火
把灵魂重新照亮
这首诗的第一段，便写出了一个背井离乡的打工者，对于山石的情怀。山，是石头的母体，山是故乡的标记，归途中能看见山了，便是看到家了；离别时看不见山了，也就离家远了，“我”就成了游离于故乡之外的，一块孤独的石头。“在山的挽留中，作别故乡, 生命踏上了孤独的旅程”,这是诗人踏上打工之旅，怎样的一种依依不舍啊！
这首诗最精彩的语言，在第二段：”尘埃是我的祖先/每一条皱纹/都是沙砾的结晶/陌生的邻居偶尔发生火花/那些草和扭曲的根/一次次唤醒沉睡的梦“
前两天电视里有档节目，叫“无边的天空”，里边有一句话这样描述:“我们都是来自某些星星的尘埃”，当时听了，就觉得与安宁老师的“尘埃是我的祖先”这句子，是相契合的。是的，宇宙之大之广之阔，我们用光年来计算，我们现在看到的某些星，可能是很久以前存在的，它的光走了那么久才传到我们的眼睛里，而现在，它已经变成尘埃消逝了，我们感知到的已经是不存在的它了。我们说作为一块石头，来源于尘埃，风尘中又归宿于尘埃，这不光是石头的命运，也是宇宙中所有生命体的共同命运，包括我们，每一个个体都卑微而且普通。“皱纹/都是沙砾的结晶”，这是对野外作业的劳动者风沙满面的描述。如果说一个石头的梦是原生的沉睡状态的话，那么那些陌生的邻居 的闯入，他们偶尔与石头发生的火花又是些什么东西呢？陌生的邻居又是谁呢？老虎？豹子？刀？枪？剑？亦或另一个活跃的石头？还是蝴蝶、蜜蜂？而这些造访者都具有下面的属性：有雄心、有魄力、有追求、有目标、是干将，他们来了，点燃“我”心底的火花。尤其最后两句 ”那些草和扭曲的根/一次次唤醒沉睡的梦“，诗至此已经点题了。一块石头，被一些花和草有力的根一丝丝撬开缝隙，在上面扎根安家，一块顽石浑浑噩噩的日子，就这样被一种美好打破了，唤醒了生机，这样的句子多震撼!下文里写到“我无畏的苦思冥想/早已忘记了那份沉重/那份对腌臜附庸的不屑”，这是一块混沌的石头纯洁心灵的苏醒，“请为我点上一双眼睛/如同燃一把火/把灵魂重新照亮”，这是诗人内心的呼唤，一个为了生活背井离乡，苦苦打拼的底层打工者，对理想、对人生，那种想走出迷茫的痛苦跋涉一览无余。诗题写石头，实则写石头一样平凡的自己。安宁老师的这些句子的精炼度、张力、以及所表达意思的深度，都比较够分量。他还有一首诗，题目是《野花》，以同样的手法，借物言志。
野花
安宁
这些杂草大多叫不上名字
它们开的花却很美
一个“野”字随口而出
它们缺少什么
又拥有什么
生命被边缘化
自由的空间无限放大
孤陋寡闻的过客
身上流着铜臭的味道
他们永远不懂
怒放的青春
那名字在空中飞舞
注定一生漂泊
不用担心纤细的腰肢
在族群中傲立
怜悯 亲近 滚烫
摇晃在风中
渗入骨髓里
直到慢慢冷却 释怀
沐浴在寂静的夜
呼吸是那么的惬意
无需倾诉 哪来的初衷
这滋味 这生命
悄悄地来 悄悄地走
说绽放自我
说色彩斑斓
说美 说曾经
一路同行 接受彼此
一个季节的变换
不死的灵魂
暗藏小小的喜悦
奢求是本能 欲望无止境
长在墙头不认命
站在山岗也从容
可以穿过灰尘的缝隙
可以潜伏在跳动的河畔
遗落的头颅
燃尽无声的叹息
这首诗的第一段文字，就直切主题：“这些杂草大多叫不上名字/它们开的花却很美/一个“野”字随口而出/它们缺少什么/又拥有什么 // 生命被边缘化/自由的空间无限放大”
无名无姓的草，开出美丽的花，然而却为它们的名字加上了一个“野”字，它们比那些名正言顺的贵族花卉少了什么呢？少了美丽还是少了优秀？却被边缘化了。然而即使被边缘化了，野花们却获得了相比更多的自由，它们“长在墙头不认命/站在山岗也从容/可以穿过灰尘的缝隙/可以潜伏在跳动的河畔”,这些身世平凡而且自在天涯的草，”在族群中傲立/怜悯 亲近 滚烫”,它们彼此亲近友爱但从不结党营私，不傲视、不鄙视平等互敬，不自暴自弃，从从容容，“遗落的头颅/燃尽无声的叹息”，它们也有坚强和勇敢的担当。这就是诗人眼里的卑微的野花，和打工人一样，有理想、有信念、有追求，有高尚情怀的野花。安宁老师的《石头》和《野花》这两首诗，都是借物言志，抒发了打工人在艰辛、苦楚的生活中，不向困难低头，不向命运低头，那种执着、隐忍而善良的、积极向上、又永不言弃的人生态度，从他的诗句中体现了出来。我好像觉得，这与诗人张二棍要表达的是类似的主题，就诗歌语言的弹性表达，是否可以借鉴一下他的写作方法呢？以上种种，只是我个人的见解，不妥之处与老师们商榷探讨。
作者:王翠红，笔名丁香，高级教师。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诗见《诗选刊》《作家报》《青年文学家》《山东诗歌》《唐山文学》等省刊，《芦笛》《2022年诗人风采日历》等重要刊物，及多个网络平台，有诗集《丁香花开》。四次获唐山市诗歌大赛奖项，多次获遵化诗赛奖。现任遵化“燕山诗文”副主编，《畿东文化与艺术》纸刊编委。网络:凤凰华东诗社华人头条执行编辑兼秘书长。诗观:诗歌是生命的在场与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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