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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瑞 | 一双小脚走断了岁月

  

文丨曾瑞

  

1

多年前,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外婆死了,像猪一样挂着,被人们一块一块剁下来。弗洛伊德说,梦是现实中的残念刺激了潜意识中的梦念之后,一种邪恶欲望的伪装表达。当时,幺叔去世没多久。由于是上吊而死,死相难看,停灵期间,人们都以模仿他的死相为乐。一位邻居的用意无非是感叹生死无常,死后万事皆空。他竟然打了这样一个比方:要是把他(幺叔)抬回来,剁了煮肉吃,他哪里晓得。我自己分析,就是邻居这句话,加上当时所经历的一些事,刺激我做了那样的梦。不用深入分析,我也知道,此梦隐藏着一个我无法否认的真实想法:我一直希望外婆尽快离开这个世界。

外婆长得非常秀气,到了五六十岁,也不像别的老人那般臃肿,身材依然保持得十分匀称。这是她天天下地干活的结果。她一刻都闲不住,忙里忙外,从不休息。如今,她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还是很硬朗,保持着每天下地干活的习惯。这个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的老人,比这个国家还要老,竟然还活着。我都感到惊讶。乡下人在回忆大集体或三年大饥荒时,感觉那已经是久远的过去,犹如传说。只要看看外婆,其实那发生的一切,还远没有成为历史,顶多称得上往事。纷繁往事,如烟而逝。外婆也在一天天变老,终有一天,会被时间的运河丢弃,像泥沙一样沉落,静静腐烂,归于尘土。

外婆个子矮,从小裹了脚,行动不方便,做事也很慢。她的嘴很碎,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常常为鸡毛蒜皮的事,与人纠缠不清。尤其年纪一大,更是每天唠唠叨叨,不得消停。家里人都有些恨她,恨她做事磨蹭,恨她说话总是啰里八嗦。她经常和村里人吵架,以至于,全村没几个人不恨她。她不光和村里人吵架,和舅舅舅母也吵得厉害。她总是说,舅舅舅母被人哄骗了,一起来整她,来偷她的东西。为此,舅舅舅母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回家,似乎外婆一天不死,他们就一天不回来。

有几次,舅舅哭着给我妈打电话,说外婆在家里闹,要我妈去劝说。我妈也没办法,她时常对我叹息:要是当年死的不是你外公是你外婆,该有多好。我往往沉默不语。舅母性格温良,并非不孝顺。在村里,她与谁都合得来。外婆却看不惯村里的所有人,尤其是邻居某某家。舅母偏偏和这些人关系好。外婆不高兴,就大吵大闹。经常,舅舅他们打工回家,请了邻居吃饭。外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这些人骂,当场把别人赶出去。亲戚们一谈起外婆,都摇头说,这个人老糊涂了,生在福中不知福。

小时候,每逢放暑假,我和弟弟会到舅母家玩。我会有意避开外婆。那时,外公已经去世,幺姨也嫁到了苏州,幺舅和舅舅都在外面打工。舅舅自从结婚成家,便新修了房子,与外公他们分开另住。外公去世,是幺舅和幺姨操办的后事。按规矩,外婆百年归世,需由舅舅一人操办。当时外婆六十多岁,不愿跟舅母一起生活,也不好强求。她独自一人,在老屋寡居。舅舅家和老屋并排,连着同一个场坝。我们去到舅母家,却很少进老屋看望外婆。外公去世后,我总感觉老屋阴森森的,有些不敢去。我不去老屋的原因,也是外婆话太多,而且大都是责怪舅母之类的。幼小的我,便已经有一种顾虑,觉得自己和外婆来往过密,必然引得舅母不高兴。

外婆却经常喊我和弟弟去吃饭。我们一进去,她便把所有的门都关上,开始向我们诉苦。房间里本就阴暗,门一关,黑洞洞的,如同森森的地狱。外婆就像一个在地狱里饱经摧残的屈魂,满腔怨气,向我们诉苦喊冤。幼小的我,真感到害怕。她的声音起头很小,嘀嘀咕咕,生怕被人听见似的,渐渐大起来,哇啦哇啦,以至于挥动着双臂大声咒骂。她如此大声咒骂,我顿时毛骨悚然,背心沟里阵阵发麻。她骂邻居某某又在欺负她,舅母被哄骗了,也合起来欺负她。骂了几句,她意识到声音太大了,又特别压低嗓子,甚至凑到我们耳边,就像一个阴郁的巫婆,在秘传咒语。她咬牙切齿地说着邻居某某的种种坏处,对舅母与这种人来往感到十分痛心。说着说着,她的感情又激烈起来,竟至于当着我们的面哭泣。她语气绝望而愤怒,嘶哑着声音,咬牙切齿地对我们说,你外公死了,他们就这样对我,就这样对我啊。我既害怕,又不好受,也不知所措,还顾虑怕舅母知道。从那时起,每逢到舅母家去,我只能有意避开外婆。

外婆和邻居的纠纷,尤其与某某家的纠纷,不能算是个人恩怨,可以说是阶级仇恨。某某家祖上贫穷,几代长工。新政府成立之初,开始大搞运动,批斗地主富农。这群头脑简单的乌合之众,被煽动起来,向地主富农发动攻击,并在短时间之内消灭了这个阶级。年幼的外公由于继承了祖上一点家业,也难逃厄运,产田房屋全部充公,被划了成分。外公的三间瓦房,后来由公社分给了某某家。在历次批斗外公的会场上,某某总是表现积极,还私报了不少外公的行踪。这就是两家几十年来相互仇恨的根源。

舅母嫁过来后,由于与某某家是同姓,便有了来往。再说,时间的流逝,这些上辈人的恩恩怨怨,也的确都消融在了岁月中。但外婆始终没有从阶级仇恨中走出来,反而变本加厉,连舅母也恨上了。不光如此,后来幺舅结了婚,新来的舅母与邻里关系和谐,也遭到外婆的怨恨。在她看来,家里所有人都不应该与某某家有来往,不然,就是在与她作对。我理解外婆的所作所为。同时,我也感到很震惊。这种被煽动起来的阶级仇恨,竟然在她的头脑中扎得如此之深。

2

大概是从2005年开始,我们那儿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打工潮流。自此,乡村几乎再也找不到一个青壮年,留守在家的,多是妇幼老弱。近几年来,打工潮流更胜以往,大量的农田土地无人耕种,成了荒山野岭。农村已经形成了一个普遍的观念,就是去城市,甘心成为农民工,也没谁愿意再当农民。毕竟,在家务农,早已无法维持生存。这个社会,金钱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准,读书无用论四处横行,正常的头脑遭到反感。所有人都在向庸俗看齐,矮化自己的人格。对于乡下人来说,进城打工几乎成了他们谋生的唯一出路。

跟随外出打工的潮流,舅舅舅母幺舅幺舅母,一大家子人,都去了各处打工,家里只剩下外婆和一个还在读书的表弟。外婆是空巢老人,表弟是留守儿童。表弟正在叛逆期,不听话,经常跟外婆吵架。外婆打电话,叫舅舅他们回来管管这个孩子。舅舅他们忙着在外打工挣钱,哪有时间回来。这一老一小在家,简直吵翻了天。这个表弟初中尚未毕业,无心再读书,也跟很多乡下子弟一样,到大城市打工去了。两个舅舅都在建筑工地,他们常年不回家。大部分外出打工者,至少春节会回家,过完年又匆匆忙忙赶去城里上工。有好几年时间,舅舅他们连春节都没回来。我也就很少到他们家去了。

有一年,父母要我随同一起去拜年。当时我已多年未去。舅舅他们不在,去了也没意思。那年,我还是去了。走到他家,目睹外婆的生活状况,实在让我震惊。在大舅家的堂屋里,几块石头码成一圈,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外婆就靠这个煮饭吃。屋子里阴暗潮湿,充斥一股发霉的味道。她穿得破破烂烂,一头苍苍的白发,满脸皱纹,望着我们笑。我简直认不出,这就是我的外婆。

由于年久失修,老屋漏雨厉害,木头被侵蚀,大多已经腐烂,随时可能坍塌。外公辛辛苦苦一辈子,遗留下来的一点东西,就在这样遭受着无情地毁灭。外婆无法,只得搬到大舅家。起先,她在灶屋做饭。没多久,大舅家的灶屋也开始漏雨。灶屋筑的是泥土墙,哪里经得住雨水,裂开很宽的缝隙。外婆无计可施,只得搬了几块石头垒在堂屋里,架一口铁锅生火做饭。含辛茹苦一辈子,她养育了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到头来,竟落得如此地步。我对我爸说,一定要给她打一口灶,至少有个煮饭的地方。

那年冬天,大舅回家建房子,次年建成。外婆总算搬进了新居。

外婆的晚年生活,作为一个寡居在家的老人,诚然算不上有多幸福,但各方面都还是有保障,不像一般的乡下老人,七老八十了仍需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舅舅他们常年在外打工,人不回来,钱总是寄了回来。而且,粮食之类早就准备在家中,吃饭丝毫不成问题。穿衣方面,幺姨会给她买了寄回来,我妈会买了送过去,也不成问题。外婆却是一天都闲不住,忙着种花生、种黄豆,忙着采茶。她还四处给人说,儿子不养她,只能靠自己。

最终,在她娘家一个外侄的鼓动下,她把舅舅告上了法庭。舅舅接到法院的传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茫然无措。他打电话给我妈,说到这事,竟至哭了起来。经法院一番调查,情况并非属实,只警告一通舅舅要赡养老人,便做了了结。外婆的这种做法,自然得罪了舅舅和舅母。我妈也特别恼火。由于上了年纪,我又很少去她家,她几乎不认识我了。见到我,她倒是非常开心,却叫不出我的名字。我很难想象,她会把自己的儿子告上法庭。难道舅舅他们对她真的那么差?舅舅他们并没有亏待她,这也是我亲眼所见。他们只是常年在外打工,没回来而已。面对外婆,我感到非常困惑。这个老人,她究竟想干嘛。

外婆的这个外侄,据我妈说,是村干部。他除了鼓动外婆告自己的儿子,还鼓动外婆买养老保险。这样,就算儿子不管,也有国家的养老金可领。外婆自然信了,便给了他四百块钱。但结果并没有给外婆发放养老金。外婆去问这个外侄。他说,是因为舅舅他们还没有上交一笔钱,来购买老人的养老金。按照他的说法,养老金的政策是这样的:不光先要交保险费,家庭的每个成员还得交一百,才能领到养老金。舅舅不懂这些政策,心里一权衡,每年差不多上交八九百,养老金却只按月发放六十块钱,实在不划算,就决定不交。于是,已经七十多岁的外婆,仍然领取不到养老金。

外婆活到了七十多岁,除了双耳失灵,更爱唠叨,没什么别的问题。她精神很好,下地干活,行动还挺利索。村里有人骂她老不死。望着外婆迈着小脚的细瘦身影,我不禁也在想:这个人真的活到了老不死的程度?一大家人,或许没有谁不希望外婆尽快死掉。或许外婆死的那天,他们照样会像外公死的那天一样伤心。但只要外婆继续活着,他们就会继续希望她尽快死掉。外公如果活到今天,他们会不会也这样嫌弃他?当一大家人都觉得自己做得没错,尽到了养老的职责;当所有人都把错归咎于外婆,认定这个老不死的婆子越活跃糊涂,外婆的喊冤自然没人相信。她为什么要喊冤呢?

尤其令我难以忘记的一幕,是多年前正月份的一天清晨,我出发去广州的时候。我睡在大舅家,一大早要赶火车,四五点就起了床。外婆睡在一楼。她耳朵失灵,却知道有人起了床。我正在漱口,她披着衣服就出来了。一出来,她就大声向我抱怨舅舅他们的种种,抱怨幺舅母的种种。我完全没想到,她会那么激动,像是把我当成了唯一可以救她出水火的人。

幸亏舅舅他们都不在家。可对门的幺舅母在家。而且,她家的灯也亮了,已经起了床,准备送我上车。外婆一个劲地抱怨,我却一个字都没说。那种小时候的顾虑,更强烈地涌动在我心中。外婆说,她几次想上吊自杀。这难道是真的?他们真的把她逼到了这种地步?外婆是在向我喊冤,把我当成了唯一可以救她出水火的人。我却一个字都没说,就匆匆地离开了。幺舅母打着手电,送我去坐车。路途中,我一直在想,她有没有听到外婆的话。

3

大学毕业后,在外工作多年,迄今为止,我还从未回老家过过一次年。春运期间的车票难买,好不容易买到一张票,肯定也挤得要命。放假的时间又很短,只有七天,一去一回,多半时间耗在路上,很累。其实,我也根本不想回家过年。在通信快捷交通发达的今天,一家人团聚,对我而言,似乎有点困难,也不太必要。我宁愿飘在外面,选择有家无归。自然,我也就多年没见过外婆了。

有一年夏天,我回去过一次,在老家呆了一个星期。那时,舅舅摔断了腰骨,养病在家。我便去看望。舅舅养病在家,舅母也没出去。多年不见,舅舅舅母都老了。外婆自然更老了。她从地里回来,见到我,根本认不出我来。炎天六月,她七老八十岁了,还是要下地干活。舅舅他们不让她下地干活,完全是她自己闲不住。她还是逢人就说舅舅他们的坏话。见到我,她又像见到了救星,马上拉着我的手,把我拉进她的房间,悄声告诉我舅舅他们怎么坏,搞得我很尴尬。我真不知该怎么面对。

舅舅他们都在,外婆这样给我说悄悄话,他们会怎么想?我只能走开,不听外婆的倾诉。外婆反复给我说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几斤黄豆不见了。她拍着我的手,嘀嘀咕咕地诉说,眼睛里滚着泪水。她说,我知道我老了,他们都不把我当数了,就天天整我。外婆的疑心病很重,对村里的任何人都充满了仇恨。我想,这种仇恨,很可能还是源于阶级仇恨。当年,她和外公遭受过种种批斗。那些记忆肯定还在强烈地折磨着她。不然,我真的无法理解她为何如此多疑,为何内心充满如此多的仇恨。

外婆的虚荣心很强。舅舅家修了四层楼的平房,装修得如同别墅。幺舅也修了一栋两层的平房。外婆逢人就会说,说她的儿子怎么有本事。我弟早就生了孩子。外婆也很开心,以至于炫耀,为自己有了重孙而炫耀。炫耀之余,她便会回忆曾经的苦日子。她说到外公出生十九天怎么就失去了父亲,十二岁怎么就被打成了地主,59年怎么遭受饥饿,几十年里怎么遭受批斗,怎么艰辛地盘儿养女,等等。然后,她会非常自豪地说,你看看,我们一大家人,还是没被人整垮,还是活了过来。最后,她开始大说今天的幸福日子。这些话,不说听的人不爱听,自家人也难堪。外婆不会顾忌任何人的感受,逢人就大肆炫耀,谈自己一家的艰难史,与如今的好日子。她说话叽叽喳喳,颠三倒四,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听的人难免会反感。

外婆的这种炫耀,我能理解。她苦了一辈子,看见儿女们有了点出息,自然觉得扬眉吐气。到了八十多岁,苦了一辈子的她,有值得炫耀的东西,也可谓是一种福气。而她的这种炫耀,却让舅舅他们很难堪。

外婆的心愿其实很小,小到只想拍几张照片,镶在相框里,拿去给别人看。在她家,她给我说到某个老人,拍了照片,镶在相框里,特别好看。她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拍几张照片。那次,我正好带了相机,便满足了她的心愿。听说我要给她拍照,她非常高兴,积极配合。坐在椅子上准备拍时,她又觉得自己的衣服不好看,立马去换衣服。平常,她总是穿得破破烂烂,新衣服从来不舍得穿。为了拍照,她记起应该穿一件好点的衣服。拍完,我打开相机屏幕,让她看自己的照片。那一刻,她满脸惊讶与喜悦,甚至带着羞涩。在她的一生中,这样的瞬间应该不多。她就像一个孩子,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哈哈大笑。她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照片。我说洗出来就寄给她。她便反复嘱托,生怕我忘了。

她说,我的时间也不长了,留个照片,你们也有个念头。

舅舅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外婆离开的一切。一口油漆好的棺材,用布罩着,放在房间里。看着黑漆漆的棺材,我丝毫不害怕,倒是很坦然。终有一天,劳苦一生的外婆,会放下对人间的一切牵挂、怨恨与不舍,躺在里面,安详的长眠。如果真有另外一个世界,希望到那一天,她能跟失散多年的外公重逢。

一度,我真的希望过外婆尽快离开这个世界。她活着,硬是凭着一双小脚,从民国时期走到了今天。当所有曾经迫害过她的人,都死了之后,她依然活着。这本身就是一种反抗。她甚至活得太久了,以至于,越来越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多余的人。这个社会已经不再需要她。我们也不再需要她。她的生命,早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反而是她的死,能让我们这些后辈流几滴眼泪。她活得越久,这种眼泪恐怕也将流得越少。

多年以后,我肯定还是会像站在外公坟前一样,为她的一生感到痛心,为她没能在此世界过上真正幸福的生活感到愧疚。而面对她的处境,我一度能想到的,竟然还是希望她尽快离开这个世界。现在,我不那么想了。但面对她的处境,面对她的倾诉,我依然不知该怎么办,除了默默地走开。我只能沉默,对她的倾诉保持沉默,对她的命运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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