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祖朱幼华:七十年代轶事
范炳煇
1974 年春天,罗兰 · 巴特 (Roland Barthes 1915-1980) 和四位法国左翼知识分子,经组织、设定访问中国。在为期三周的旅行中,巴特记了满满三本日记,回到法国后却拒绝发表。随之写了一篇文章,题为 “这就是中国吗?” 文章立刻招来各方面批评,法国文化界左翼右翼都不高兴。2009 年,读者盼望已久的巴特日记首次发表,人们大失所望,其中除了一丝不苟记录室内室外温差、旅行饮食茶水、人物面貌,参与各种讨论和无休止的演讲,以及农民述说乡下人口、田地、产量、农机具等流水账。巴特表达了一个令人迷惑的思路,说如果日记发表了,不过是另一个安东尼奥尼作品而已。面对中国,巴特感到束手无策,无论以 “内在” 话语、或 “外在” 话语,“赞扬” 或 “批评” 中国,结果都一样:行不通,只是一个简短、无头绪 “现象学” 描述而已。[1]
1974 年,我十三岁,与外祖父、外祖母生活在甘肃平凉。地处西北黄土高原,平凉夏秋天高云淡、寂寥冷清,冬春寒风凛冽、黄土弥漫,像许多中国无名小县,边远穷僻,却历史悠久。根据《平凉方志录》记载:“前秦建元十二年 (376) 苻坚灭前凉,置平凉郡,取平定凉国之意,平凉之名始见于史册。”[2] 平凉城环山围绕,城西崆峒山素有盛名,“轩辕问道,广成修心。庄周遐思,太史属文。秦皇巡游,汉武祀神。高士隐居,潜夫立论……”[3] 崆峒山是我和玩伴的胜地。
我印象中的平凉,像 1972 年安东尼奥尼拍摄的纪录片《中国》,没有现代人眼里的革命和暴力,更像一个恬淡的 “异托邦”。正如巴特日记所述,人们服饰统一,以 “废除色情为代价,促成了沉静、清淡不俗的禅意”。巴特这个 “现象学” 描述是褒是贬,自己也不清楚:“我根本说不清中国人,只能拿他们来说我们自己的事。如何写作才不至如此?去写 '这就是中国’,而不是 '这就是法国’?”[4]
对七十年代平凉生活,是褒是贬,我也说不清楚。那时革命和暴力笼罩中国大地,与我的恬淡记忆并存,我 “真实” 平凡的记忆,与那些 “真实” 发生、不平凡的事情一样真实。解读历史环境,如解读艺术作品,水天中先生 “历史环境与艺术的意义” 一文例举,甲午战争中日本军官 (仓辻明俊)《渡鸭绿江》诗:“鸭绿江头万里秋,人间为客亦风流。扁舟行载渔郎去,欸乃一声下义州”。读者可以读出柳宗元《渔翁》的悠闲山水,也可以想到日寇所到之处,“山河易色,草木皆腥”,[5] 取决于读者的立场和观点。
Fig. 1-1 朱虹《忆老宅》,2000 年代母亲朱虹临终之际目力仅及盈尺作,
纸本铅笔蜡笔 38 x 27 cm
自记事起,我住在平凉西街朱家大院。那是个百年老宅,一进十二间四合院,前院上房三间,东厢房、西厢房、北正房各三间,北房西侧是大门。房门总敞开着,既是在寒冬里,也只挂个棉门帘,一直到日落夜幕,外祖母说,白天闭门,就没了人气。十二间屋围着院中的花园,占去地产一半,园里有牡丹、芍药、菊花、桂花,我能叫上名字的花还有玉簪、菖蒲、迎春花、金银花。园中一棵三、四人高苹果树,年年开花,从不结果。花园矮墙用尺余青砖砌成,花树间可走人,我常在树下玩耍,最关心花园前端那棵毛桃树,和靠近上房的黄干桃树,秋天可以随意偷吃。[6]
每年牡丹、芍药花开到一半,外祖母便摘下许多带着枝叶的花朵,先把枝头剪成斜角,用火烧一下,再插入花瓶。我对插花没兴趣,要插的花太多,帮着外祖母舀水、拿花瓶,做些琐事。记得那些花瓶中,有个 “龙泉窑” 青瓷瓶,一对 “乾隆” 白瓷瓶,在外祖母眼里金贵,生怕我拿放时有个闪失。我很少打碎东西,但常为花瓶的事挨骂,所以插花这件事我忘不了,各间屋里飘出的花香也忘不了。
朱家有个高大的门楼子,出两扇门下台阶,就上了正街。那时平凉还留着残缺的古城墙,城里东西一条正街、一条背街,地势西高东低,骑自行车从西到东最多十五分钟,常言说:一个西瓜滚到底。朱家居正街西段,人稀安静,不远是西门,出西门通往崆峒山。东行片刻便是药王楼十字路,往北通柳湖,百年前左宗棠植古柳,蓬茸依依,临湖而立。正街东段店铺多繁华,北门十字路、南门十字路,通背街和城外,再往东是乏牛坡、船舱街、中山桥、紫禁城 (此名或与明朝韩王就藩平凉有关),街东头是上寺台,回民居住区。这些街名、路名听似繁复,其实就一条小街。
朱家后院有口井,井台上辘轳可绞水日用,后院小门至井台间,有两分菜地,自我记事起就荒了。井台以远数亩农田,地势低洼,常年种小麦,每年翠绿、金黄交替时节,煞是动人,不知归属谁家,再远是南城墙。左手王奶奶院墙外有高大的槐树、椿树,立夏时槐花、椿芽扑鼻,外祖母年年用槐花蒸成 “茕茕”,香气满溢饭桌。右手是一个又高又陡的土坡,顶端高台叫 “嵦背”,离韩家后门不远。韩家原是两、三进大宅,院落又窄又长,住好多户人家,都是土改后分到的房子。因为人多物杂,每次走过院子,就像走过一节节拥挤的慢车车厢,韩家人现住最后一进,韩爷爷是 “四类分子”,少言,养盆景,整天务花。
韩家花园不大,围墙以光亮的青石条砌成,石山子、小池、树木、花草精致,盛夏走近花园,凉气沁人心脾,可与街对面罗爷爷家花园媲美。我问过外祖父,为什么韩爷爷和罗爷爷家的花园围墙都是青石,咱家是砖头?外祖父说:“咱们这些砖头里有秦砖。” 我似懂非懂,觉得青石条干净好看,不过我家花园宽大通畅更好玩。韩爷爷的外孙 “大眼睛” 赵瑞比我大两岁,我俩常常出入两家宅院后门,不是爬树、就是在 “嵦背” 黄土坡上爬上爬下,回家一身土,外祖母总喊:“崽娃子,打土圻 (掸掉衣服上的土)!没了,甭吃饭!”
Fig. 1-2, 自左至右:大姨朱立、二姨朱玲,母亲朱虹、四姨朱云、
五姨朱珍、六姨朱宁、小姨朱诚于朱宅后院,1951年
十岁前外祖父教我认字,念老子、孔子章句、诗词,临摹齐白石画片,我分不清《道德经》和《论语》,也记不住诗句。下乡插队的知青六姨、小姨回家探亲时,教我算数。外祖父、外祖母和我住上房,屋里字画、盆花、瓷瓶、书籍错落有致,书案上古砚、水盂、印盒、印章林林而群。外祖母每天用鸡毛掸子打扫,赶上我不听话时,那把鸡毛掸子把,就成了我要领的 “家法”。外祖父闲暇时,就坐北窗下,在铺着豹皮褥子的炕上,或看书或 “燕坐”,每当他 “燕坐寂然,心念凝默” 之际,整个宅子便空空荡荡。
我爱去花园,夏天花树间有颜色翠绿、动作迟缓的 “扁担蚂蚱”,秋天玉簪花叶凋落时,在半透明的黄叶下,可捉到灵敏的 “土蚂蚱”。我自忖齐白石一定喜欢捉蚂蚱,要不然怎么画的那么像?那时外祖母就说,“你又到花园里去害了?” 这个 “害” 字,还真像英文kill-time的意思。后来每读《项脊轩志》,便觉得是我的生活写照:“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厅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月明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僻静的日子里,远客拜访外祖父,是家里的头等大事,每逢此时外祖母便说:“我娃听话,今儿有客呢。” 客人不绝,喝茶闲话,或写或画,有时外祖母会准备些海参、鱿鱼类少见、难做的菜肴,外祖父下厨烹饪,只要我听话,就会有一份。每回外祖父与客人叙谈正酣时,外祖母便自言自语:“老狗记起成干屎咧!” 逢外祖父老友或询问文史事迹的客人来访,就有好饭菜。那些来寻外祖父卜问吉凶的人,需带一条鱼、或一斤肉什么的以示谢意。
1974 年,外祖父在平凉县政协领月工资 58 元。那些年粮食副食定量,外祖父、外祖母和我,每月食品定量大约如下:粮食各 27.5 斤包括标准小麦面,少量玉米面或红薯干,猪肉定量各 1.2 斤,鸡蛋 0.5 斤,食用油 1 斤,小麦标准粉每斤 0.17 元,猪肉每斤 0.96 元,菜籽油每斤 0.78 元,外加政府发给外祖父 “民主人士” 补贴。我父母和其他九个子女,经常补贴外祖父母,时而还有外地寄来的食品包裹,外祖父私下从城外农民手里买些鸡鱼野味、菜蔬肉蛋,日子也算温饱无忧。
访客中有两个人名,外祖母经常挂在嘴边,一个是赵望云,另一个是陈尧廷。八十年代初,我在兰州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学习油画,暑假探望外祖母,舅舅姨姨要我画些花鸟画。起初我不情愿,继承了外祖父厨艺的小舅利诱我:“你画,我就给你做海参吃。” 我在恭维声中意气扬扬,挥笔泼墨,外祖母默然,稍后说:“你娃甭得意,我这瞎 (没文化) 老婆子,看赵望云画画的时间,比你娃的岁数都长。过去赵望云每年都来看爷爷,跑日本飞机那年,一家子住咱们院里,还养 (生) 了个娃,” 随后拿出几幅赵望云的画给我看。
我那时憧憬外面世界,一心想把油画画好,没太在意那些画,后来听说被大舅换酒喝了,想起来懊悔不已。大舅少时饱读诗书,1957 年豪气干云,口无遮拦,被打成 “右派”,下放北塬乡下劳动改造二十余年,回城后就剩下喝酒嗜好了。记得一日酒后,大舅和小舅争辩家世族史,理论朱家或与八大山人同族,或属弋阳王支,或另有出处。虽然南昌宁藩八支子孙众多,正史、笔记小说、族谱繁复杂驳,大舅出口有据、条理清晰。每次见他,我难免有恻隐之心。
据《赵望云艺术年表》,1944 年赵望云举家客居平凉一年,从 1942 年到 1962 年,赵望云几乎每年去平凉。[7] 众所周知其子赵季平生于平凉,2012年《平凉日报》报道,赵季平去平凉 “寻根” 时回忆:“听母亲说过,我出生的院落里有一个很大的花园。”[8] 朱家花园不是西街最好的花园,确是最大的花园,赵季平是不是出生在朱家宅子,已无从考订,不过可以确定,赵望云与外祖父的关系非同一般。如果赵望云举家迁移,只为躲避日本飞机轰炸,陕西本省可去的安全地方很多,为什么非要去又远、又人生地不熟的外省偏县小城平凉?赵望云和外祖父的交情,一定是他举家客居平凉的主要原因,赵季平出生在朱家宅子的可能性毋庸赘述。
早年外祖父交好的客人中,本地画家有曾鲁斋 (1871-1933)、汪若南 (1901-1956)、张观雪 (1860-1953) ,后来客人多来自西安,除了赵望云 (1906-1977)、陈尧廷 (1903-1968),还有刘毓中 (1892-1982)、樊粹庭 (1905-1966) 等人,这些人与外祖父至交淡不疑,白水鉴心。外祖父为人谦和,说自己画不如赵望云,书法篆刻不如陈尧廷,唱戏不如刘毓中、樊粹庭,[9] 刻有一方 “事事不如人” 的闲章自勉,事实上这些 “名士” 对外祖父敬重有加。陈尧廷书法篆刻素有盛名,据说当时篆刻一个字,润格八块大洋,古琴弹得更好,藏有十二张瑶琴,号称 “十二古琴人家”。1944 年陈尧廷游敦煌路经平凉,曾赠与外祖父一册手绘印谱并序:“朱君幼华先生,肃定为人也,神交多年,每见如熏,性情温雅精彻,孜孜弛力殳执者,熹金石,弘画善,语诙诂,重感情” 云云。[10]
Fig. 1-3, 朱幼华四十年代画稿,宣纸66 cm x 34 cm
1971 年,我上小学,学校同意直接上三年级。上学轻松容易,但新环境陌生,同学关系难处,头几年每天放学回家,哭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偃仰啸歌,冥然兀坐”,“小鸟来啄食,人至不去” 的日子一去不返,上学成了我无法逃脱的苦难,这一年,家人让我跟着祁叔叔学陈氏太极拳。父亲发小祁有仁先生,甘肃工业大学毕业,却拳艺精湛,与人交手罕有败绩。祁叔叔人如其名,木讷刚毅,恢恢然有古人形貌。
平淡日子不觉间有了明显变化,北房和东厢房住进了房客,走马灯似地换人,探访外祖父的客人越来越少。出了几件大事,一则,外祖父把家里的线装书、字画瓷器等物,装满一架子车,拉到县政协交公 “破四旧” 而不知所终;二则,六姨一向文静,却成了 “东方红” 派的红卫兵,某日逃避 “红革” 派红卫兵追赶,连翻五道墙;三则,大姨和大姨夫被关进监狱。我不解:一向文静的六姨翻那么多墙,哪来的力气?大姨和大姨夫是云南省委高官,丢官不说,还得坐牢?
外祖父卜了一卦,说公家的事现在说不得,但林副主席是个大奸臣,大姨和大姨父只要熬过大难定有后福。大家吓得不敢啃声,生怕 “林副主席是个大奸臣” 这句话传出去。卜卦问吉凶的事,向来说不清,外祖父的卦却很准。有回罗爷爷邻居丢了猪,急忙来问卦,外祖父让他翌日旁晚去西门外看看,猪果然在西城墙根底下。过了几年林彪成了 “奸臣”,又过了几年,大姨和大姨夫从昆明调入北京,与早年西北局人同事。
Fig. 1-4, 朱幼华,1946年
外祖父名幼华,字发科,小名金龙,号泥阳人、戎马书生、半痴子、崆峒药叟等,生于农历 1892 年四月十四日,清朝武威金塔军营,卒于 1975 年十月十四日。据《平凉地区志》记载,朱幼华 “祖居甘肃宁县”,[11]《合水县志》记载,幼华父朱万荣是合水县 “吉岘乡朱家寨子人”,[12] 另有甘肃会宁人一说。[13] 朱家世代相传,祖上是明朝宁献王朱权后裔,入清潜居宁县。外祖父自称 “泥阳人”,“泥阳” 是秦置县,汉献帝时改为 “雍州”,遗址在今天宁县米桥镇,“泥阳县” 名存实亡已两千余年。从地理位置上看,朱家寨子距米桥镇约 150 华里,很难设想熟谙陇东地方史志的外祖父,会把米桥镇和朱家寨子两地混淆,或许在外祖父心里,“泥阳” 是 “弋阳” 通假名?
1982 年秋天,我大学毕业,成了朱家 “内” “外” 子孙中第一个大学生。一日,外祖母叮嘱:“我娃听着,爷爷是宁王后人,你是唯一继承爷爷爱好的后人,这些物事我一直给你枱 (藏) 着呢。” 拿出爷爷用过的一方石砚、一支毛笔、一箱古籍 (明版《字汇》、清版《段氏说文解字注》、《钦定字典校正诗经小序备览》、《任渭长画传四种》等)。外祖母指着一大摞破损散乱的线装书说:“这是爷爷用一斗麦子换来的,可惜了,你大舅说不全。” 我不由得想起《项脊轩志》,其祖母出示先人遗物时说:“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 我妻子美岱后来发现,那摞线装书是光绪甲午年版《御批资治通鉴》,确差一册。
记得我八、九岁时,一白须老者来敲门,见面就叫我 “爷”。后来才知道,老者是朱家寨子人,来平凉认祖归宗。据老者说,外祖父是朱家寨子高祖,按族谱辈分排下来,我是爷爷辈。外祖父和外祖母对此事态度冷淡,从未提过朱家寨子,也没表示过 “思乡之情” 或 “落叶归根” 愿望,仅自称泥阳人氏,可见《合水县志》记载朱氏是 “吉岘乡朱家寨子人” 一说另有出处。无论外祖父祖上是宁献王朱权哪支后人,潜居宁县或合水县,曾外祖在清朝同治年间已移居西安,朱家寨子认祖归宗一事不了了之。
据朱家人说法,曾外祖朱万荣,字清季、锡华,生于清道光二十三年 (1843) 五月二十七日,自幼习武,臂力过人,后投董福祥义军,同治初年 (1862) 任武威金塔营都司,同治七年左宗棠率楚军入甘肃,董福祥降清编为甘军 “董字三营”。跟据《合水县志 》、学者霍维洮 “甘军兴衰论略”、师纶 “庚子钩沉——甘军御侮纪略” 记载,曾外祖彪悍英武、嫉外夷如仇、战功卓著。[14] “左公对万荣慰勉有加,攫升为金塔都司游击将军”,“天山南北平定,楚军南归,董福祥署理陕甘军务。万荣携眷入西安,置家晏家巷,出任凤翔府督标协镇护军使”。自 “光绪二十三年 (1897 年) 十二月,清廷调甘军入卫京畿,万荣任副将先行官,率军驻廊坊一线。后,晋升为记名简放总兵,移军芦沟桥,拱卫京城大门”。[15] 光绪二十六年 (1900 年) 夏,曾外祖 “奉命镇守正阳门,任右军总指挥”,“攻打东郊民巷外国使馆,俘日本领馆书记官曾山三彬等人,诛于大营辕门外”,并 “击毙俄军第十团团长安丘科夫,击伤战地总指挥华西里耶夫斯基”,终因孤军奋战,寡不敌众,七月二十 (8 月 14) 日,曾外祖与全体将士殉国。[16] 1973 年冬天,父亲从庆阳地区带回三轴古卷,竟是清光绪皇帝诰封曾外祖 “以功累保提督衔毅勇巴图鲁一品振威将军”、“一品诰命夫人” 等三张圣旨。
《合水县志》记载朱万荣事迹大体属实,除去一些时间、地点误差,另有几处误传。其一,朱万荣生卒日期不符,万荣曾有两位夫人,“万荣妻殉节” 一事不确。其二,“清廷驾幸西安,媚洋派主政”,朱氏家族因此政治失势不确,朱家家道中落皆因是长子获罪所致。庚子慈禧偕清廷贵胄逃往西安,“移驾” 陕甘总督府近一年之久,其时万荣长子、次子均荫官职,长子与某亲王福晋私通,事发下狱致死。次子时任宝鸡县令即隐匿,三子东渡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途中,闻讯吞鸦片自尽。《合水县志》所谓 “万荣被列为 '罪臣’,家人惨遭迫害”,皆因长子 “亵渎” 之过。
这段家事一直是 “自家阅历自家知”,改革开放后,'白发祖母在’,这才 '闲坐说祖宗’。外祖父是万荣幼子,在西安读书至十五岁母亲去世 (1906),后赴河西投奔父亲旧部。经父旧交举荐,入伊犁陆军马队一营当幼兵,再 “选送进伊犁陆军速成学堂培训,结业后,在伊犁将军长庚督署当戈什哈、哨长、哨官,改编后任少尉副官等职。1916 年随国民军陆军第十五混成旅援川作战失利,流落平凉”。[17] 外祖父从军碾转新疆、青海、甘肃、陕西、河南、四川等地,十年鏖战,哀鸿遍野,不过是军阀割据,不如效仿先祖:“骑一角黃牛,拽一辆破车,载其妻子,向青山深处,白云堆里,以为巢穴。去土炕上,笑吟吟坐定,长吁一两声,叹道数十回,将头只点几点,则曰:不如是,不如是;如是,如是。做一个老实庄家,以保妻子,以老此生足矣,多少好处”。[18]
朱家宅子原为徐姓产业,旧主徐少圃生平,以及为何将其产业赠予外祖父诸事细节,朱家后人所知不多,但这一定是外祖父没回西安,落脚平凉的缘故。几年前我翻出朱家老宅留下的几件小物事,见一个民国珐琅彩小笔筒上落款:“少圃主任雅赏张文英敬赠于九江”。我自小就熟悉的笔筒,因破损没人在意,一直收藏着,它无疑是朱宅原主人徐少圃之物。出于好奇心,我上网随意浏览,发现《国史馆档案史料文物查询系统》存数条电文:1930 年 6 月 2 日:“王荣轩电张文英前领面粉款项告罄连日作战子弹缺乏速向总部催领”;1930 年 6 月 10 日:“张文英电王荣轩当即往总部要求拨发子弹今日云郑州四十万发”。[19] 根据电文内容判断,张文英 1930 年前后在民国政府任职,工作与后勤有关;徐少圃名字见于台湾藏怀素《小草千字文》绢本传承人名单。我虽不能确定网络上的张文英、徐少圃,一定是笔筒上的 “张文英、少圃主任”,这个巧合却十分罕见。
Fig. 1-5a,b, 民国珐琅彩笔筒,高14.5 cm
1916 年至 1936 年,外祖父在平凉地区出任巡警、警佐、区长等职。朱家人说外祖父不认同政府腐败、无视百姓疾苦作为,因此 “每职每辞”。在外祖父留下来的旧书中,有本封面盖着朱幼华私章的民国版《刀锋木刻集》,书中 “人民的受难” 一节,描画四川农民生活。矛盾在 “附录” 中写到:“刀锋先生给我们的,并不是这些 '闲情逸致’,他让我们看见了这些善良的人民如何在生活的重压下挣扎…… 这样的人民难道能永远被欺骗,被奴役吗?不能的!” 叶圣陶在 “附录” 中写到:“而那面貌,那姿态,谁也可以认出确是我们的同胞,不像有些木刻似的给外国人换上了中国的服装。”[20]
这本木刻集受克勒惠支、及三十年代德国左翼表现主义风格影响,与旧中国画风相去甚远,外祖父悲天怜人,藏有此书是对 “人民的受难” 感同身受。1938 年,长女朱立 (大姨) 弃学奔赴延安,外祖父不久结识中共地下工委委员张友三,与大姨取得联系,绘制多幅国军军事部署图转送延安,寄托对新中国的希望,为解放陇东区地尽了绵薄之力。解放后外祖父任教平凉民教馆、平凉中学、平凉师范,参加政协,当选人民代表,受聘为甘肃省文史馆馆员 (朱家人常说邓宝珊 '钦点’),撰写过大量地方史志、商周出土文物考证等资料。[21]
Fig. 1-6, 刘国士 “朱老全家画壁画”,1958年
《平凉市群众壁画选第一集》
Fig. 1-7 朱幼华印存
Fig. 1-8, 题跋:秋后的增产
冬日雪初霁,结队入山區,
争先越峯巒,何殚路崎岖。
禦寒燒枯枝,疗飢煨薯芋,
拨艸尋雞兔,燻貛網狐狸,
豕突麋鹿奔,射击皆中的。
熊罴虎狼豹,貂貉猞猁皮,
珍品称熊蹯,肥美噶喇雞,
異味和山珍,獻給毛主席。
寫此为了向党的四十週年
献礼,一九六一年元月甘
肃省文史馆員朱幼華时年
七十而作。
宣纸彩墨 92 cm x 45 cm
炳煇案:在 1961 年 “秋后
的增产” 庆典中,自然、不
自然、能吃的、不能吃的、
都被人吃了。
我上初一时,“大眼睛” 赵瑞上高一,我在课余美术小组,他在课余音乐小组,我画 “少年儿童画”,他拉波隆贝斯库的《叙事曲》。“大眼睛” 的 “师父” 是平凉小提琴 “首席” 赵世海,通过 “大眼睛”,我头回听到帕格尼尼、贝多芬、肖邦、马思聪、马友友 (说俩人是中国人的骄傲却逃逸国外) 这些名字。在流行革命歌曲和习惯的京剧、秦腔音调中,第一次听到小提琴独奏《叙事曲》,我心中的震撼无以言表。
我出生在辛丑年,属牛,小名丑儿,父亲说我 “恰临龙虎之上,鼠辈之下。”[23] 1974年大年三十家人叙话,外祖父对父亲母亲说,“丑儿聪颖,足踏实地,无奸、懒、贪、馋毛病” (馋的毛病可不一定),但 “生不逢时,命里缺火”,需要有 “机缘”,还要要有 “贵人” 扶持,才能出息。出生时外祖父给我起名 “炳煇”,说 “以至阳丙火” 入命,寄望 “朝旦为辉,日中为光”。想来也蹊跷,当时朱家儿孙满堂,有二十多个 “内” “外” 孙子孙女,我是唯一由外祖父 “卜卦” 起名的后人。外祖父预言,三年后世事大变,督促父亲母亲尽快给我 “拜” 师,此人 “须知西画”。外祖父说的 “西画”,实指 “西方文化”。
Fig. 1-9, 朱幼华 83岁, 1974 年 Fig. 1-10, 范炳煇 13岁, 1974年
1917 年俄国十月革命前后,乌克兰和俄罗斯贵族、以及成千上万的哥萨克人涌入新疆。[24] 外祖父自进入伊犁将军长庚督署,一直做长庚将军贴身戈什哈 (文书),处理过一些要务,[25] 对俄国人的生活习惯应有所见闻。读过《战争与和平》的人都知道,上层俄国人的上层是欧洲人,尤其法国人。我幼时从外祖父口中听到,“奶油、面包、火腿” 之类的东西如此这般。记得外祖父用奶油、鸡蛋、“窝窝茶” (一种普洱茶) 做过一道汤,或者说茶,滋味奇异,至今记忆犹新。回想外祖父生于 “国学”,卒于 “国学”,生前从未穿过 (或拒绝穿) 现代鞋,自制布鞋背上必有两道八字形布梁,却要我学西画 (西学)。莫非外祖父 “掐指” 算到,中国日后必然全面现代化?或是他早已明了 “天下” 之变易?
在尘封土闭的平凉县城,想要找到一个 “西化” “贵人” 名师实非易事。来年春天在母亲的督促下,父亲不停奔走,托人走 “门路” (送人糖茶烟酒等礼物) 四处打听,数月后有三个人选:刘国士、王顺发、刘海林,是平凉公认名家。三人外还有水天中,油画画得最好,但因 “下放改造”,“政治面貌” 不好。刘国士先生是国画家,外祖父熟人,国画家王顺发、油画家刘海林在地区文化馆工作,文革前毕业于兰州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当时陇东著名职业画家。水天中先生是平凉二中美术教师,父亲说 “他是兰州水梓的后人,水梓留过洋”,不等父亲说完话,我说:“我要跟水老师学画!” 外祖父同意。
1975年夏天,我成了水天中先生名符其实的 “关门弟子”,一周一次去水老师家里关着门学画。水老师经历 “下放改造” 种种磨难,却心境平和,服饰清雅,俨然形若无事,在封闭的小县城里,给我展现了一个新天地。在水老师身上,我感到某种熟悉、同时又陌生的 “个性”。熟悉的是外祖父超凡脱俗的影子,伤而不悲,迷而不茫,愉而不乐,傲而不骄,过人的毅力和深沉的无奈,这种 “毅力” 和 “无奈”,貌似固执或忍让,实际上是鲁迅所言,“单身鏖战的武人” 胆气;陌生的是一个未知而清朗的遥远世界。七五年冬天,外祖父谢世,两年后中国恢复高考。七七年冬天我参加高考,名列前茅却没被录取,我自忖被 “顶替”,感到愤懑,水老师微笑说,“没关系,明年再考”,我的愤懑和灰心随着水老师的微笑淡去。[26] 七八年秋天,我考入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油画专业,年满十七。
从六七十年代过来的人,都爱诉苦,是真是假,都苦大仇深。如今财富使社会 “普世” 化,甭管出身背景,每个人都不再是一个普通人。七十年代,除了穷,就是闲,穷也使社会 “普世” 化,甭管出身背景,每个人都是一个普通闲人。那些有特权的 “忙人”,其 “特权” 随着 “意识形态” 变幻莫测,猝不及防,祸福难料,到头来可能还不如普通人。只有那些胸怀 “过人的毅力” 和 “深沉的无奈” 的 “闲人”,具有超越时代,公众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 “个性” singularity,[27] 这就是外祖父和水老师具有的人生个性。
福柯说:“我想强调一个事实,现代国家的权力 (这也是它强大的原因之一),既是一种个体化的权力形式,又是一种总体化的权力形式。我认为在人类社会历史上——即使是在古代中国社会——也从未有过政治结构个体化与总体化如此诡异的组合”。[28] 而所谓的现代国家,源于 “希腊城邦公民游戏” 和 “基督教牧羊人游戏”,因此 “现代社会被证明是正真的恶魔,因为它碰巧把这两种游戏——城邦公民和牧羊人游戏——结合在一起,形成了我们所说的现代国家。”[29] “现代国家” 从来不忽视 “个性” 及其存在,因为 “个性” 已被 “整合”,“被塑造成一个新形式,服从于一套非常具体的集体模式”。[30] 那些有 “个性” 的人,在任何一个社会的 “整合” 过程中,都会感到深沉的无奈。
1974 年巴特面对中国,沉思西方 “诡异” 的现代国家 “整合”,与中国 “奇异” 的 “沉静清淡”,以 “内在” 或 “外在” 话语,都无法陈述这个 “现象学” 之中的现象:在中国,“个性” 除了在 “个性” 中,到处不在;在西方,“个性” 除了不在 “个性” 中,无处不在。
Catta Verdera, California, December 2021
[1] Barthes, Travels in China, 195.
[2] 《平凉方志录》,2页。
[3] 水天中 “崆峒胜境”,2014年。
[4] Barthes, Travels in China, 9, 8;参阅第五篇 “消费的阳谋”。
[5] 水天中《中国现代美术理论批评文丛》,188页。
[6] 水天中先生回忆:“1960年前后,平凉师范几个老师告诉我,在平凉要看到好菊花,可以去拜访朱幼华老先生。”
[7] “赵望云艺术年表”。
[8] “赵季平,生在平凉的中国音乐掌门人”。
[9] 歌红《甘肃秦腔略述》记载,三十年代当地政府,“在平凉原中山桥北砂石滩修建起一座剧院。任命胡农泉 (陕西人) 为社长,平凉商会会长马勋臣为名誉社长,实际上是剧社经济支持者。又派在陈部任职的朱幼华主办具体社务。朱系甘肃会宁人,文学修养好,诗词歌赋与书画雕刻都能来。他特别喜爱京剧,对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的表演艺术特点,都很熟悉,本人也能 '票戏’ (业余演员),曾绘制不少秦腔脸谱,对秦腔事业有一定贡献”。
[10] 陈尧廷手书《蓂荚山房印存无双谱人名影拓印汇》。
[11] 《平凉地区志下 · 第二十七编 · 人物 · 朱幼华》2213页。
[12] 《合水县志 · 人物志 · 朱万荣》,1537-1538页。
[13] 歌红《甘肃秦腔略述》。
[14] 百度百科称朱万荣 “清末民族英雄”,事迹见 “甘军兴衰论略”:“10月23日,两营甘军驻扎在芦沟桥附近,兵勇吴金福、赵新见等横站在丰台铁路段的铁路桥上,芦保铁路英国工程师哥士等喝令他们退让,他们不服,双方互相指骂,甘军士兵用石头打伤哥士和另一工程师头部,在场的英使馆人员甘伯乐也被微伤,哥士等人举枪射伤甘军两人。清廷令总理各国事务大臣胡燏棻查办,英驻华公使窦纳乐 (Colonel Sir Claude Maxwell MacDonald 1852-1915) 也函请总理衙门严办甘军士兵。26日,胡燏棻会晤窦纳乐,协商处理。窦纳乐等外国外交官们要求甘军撤走,因为他们威胁到了外国人的安全。最终,清廷棍责吴、赵二人,将甘军该部营官总兵衙尽先副将朱万荣和芦保铁路委员 '交部议处’ 了结此事。原本甘军入京后,见到外国人就群起辱骂;此事后,各国公使愈发厌恶甘军,又怕其报复,上告请求不要调走甘军。平时使馆人员路过甘军驻地,策马疾驰而过,甘军从后面向他们扔石头,几乎出人命,从此使馆中人互相告诫,不敢走远。” 见霍维洮 “甘军兴衰论略”;师纶 “庚子钩沉—甘军御侮纪略”。西方人称甘军为 Kansu Braves “甘肃勇士”,误认甘军均为穆斯林,此论似源于西人对穆斯林的成见和恐惧心理。甘军与英人冲突一事也见1900年 6月16日澳洲报纸The West Australian。
[15] 《合水县志 · 人物志 · 朱万荣》,全文附后。
[16] 《合水县志 · 人物志 · 朱万荣》。
[17] 《平凉地区志下 · 第二十七编 · 人物 · 朱幼华》,2213页。
[18] 朱权 “神隐志” 收于姚品文《王者与学者,宁王朱权一生》,122。
[19] 《国史馆档案史料文物查询系统》中有多条类似电文。
[20] 汪刀锋《刀锋木刻集》。
[21] 朱幼华著作均已失散,可查之作有:《辛亥革命时期在陕甘总署的见闻》收于《甘肃文史资料选辑》第11辑,1981年;《白朗起义始末》(合作) 收入《河南文史资料选辑》第1辑,,1979年;《董福祥生平》;《对 “张兆钾盘踞陇东” 一文的两点疑问》;《平凉一中校史概述》等。
[22] 《平凉地区志下 · 第二十七编 · 人物 · 朱幼华》,2213页。
[23] 范曾《而立生辰赋》全文附后。
[24] Millward, History of Xinjiang: Between China and the Soviet Union (1910s-1940s)。
[25] “1912年3月15日,甘肃布政使赵惟熙代表全省官吏,咨议局议长张林焱代表全省绅民,致电北京袁世凯, 承认共和。3月19日,兰州正式宣布共和, 甘肃始挂中华民国国旗。长庚见大势已去, 将陕甘总督的银质关防和王命旗牌12面,命公署戈什卡朱幼华用彩亭抬送给护理藩台赵惟熙。” 余贤杰 “黄钺秦州起义”。
[26] 我确实被某个省城干部的知青女儿顶替。同样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两次,2001年我报考斯坦福大学佛尔Bernard Faure的中国宗教学博士研究生。名列第一,佛尔看中我,又被一个女生顶替。此女的导师是哈佛宗教系主任,斯坦福主任和哈佛主任做交易,佛尔也无奈。
[27] 此处 “个性” singularity,用陈寅恪的话说就是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28] Dreyfus and Rabinow, Michel Foucault: Beyond Structuralism and Hermeneutics, 214, 213.
[29] Foucault, “Omnes et singulatim: vers une critique de la raison politique,” 147; 第三篇,“知识分子技术分子”。
[30] Dreyfus and Rabinow, Michel Foucault: Beyond Structuralism and Hermeneutics, 214, 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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