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理想的冲突
——读《万历十五年》
作者：花园小飞侠
“接近1587年的年底即万历十五年丁亥岁暮，海瑞的死讯传出，无疑使北京负责人事的官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再也用不着去为这位大众心目中的英雄——到处惹是生非的人物去操心作安排了”。
这段出自《万历十五年》海瑞篇的文字，是黄仁宇先生对海瑞的最后批注，一位大众心目中的英雄，一位死谏嘉靖的人臣，一位惹是生非的人物，诸多因素构成了海瑞富有争议的一生。而对这种争议所爆发的尖锐观点，在很长时间的讨论中，一直成为问题的焦点。
家庭
“我们的先儒从来就把人类分成君子和小人，前者具有高尚的道德修养，后者则近似于禽兽。这种单纯的思想，固然可以造成很多个人生活中的悲剧，可是也使我们的传统文化增添了永久的光辉。”
公元1514年海瑞出生于海南岛琼山，在其四岁那年，父亲便故去了。海母性格刚强，对海瑞要求严格，既是海瑞的抚养者，也是他学业的启蒙者。海瑞的刚毅正直，其中不乏是有海母的影子。但在《万历十五年》书中，我们不能否认的是，海母又是造成这个家庭种种不幸事故的重要因素。原因之一就是海瑞对于母亲十分孝顺，这种孝顺似乎已到了愚孝的程度，用现在的话来说，应该用“妈宝男”这个词。在历史剧《大明王朝1566》中，海瑞在50岁时，其妻怀胎。因海瑞要向嘉靖皇帝递上那道著名的奏疏，先前安排老母与妻子离京。途经南京时，其妻临盆难以继续赶路，海母却执意赶路，终致母子双亡。这是影视作品中的情节，应是根据史料有所改编。
史书记载，海瑞曾结过三次婚，又有两个小妾，第一位夫人在生了两个女儿以后因为与婆婆不和而被休，第二位夫人刚结婚一个月，又因为同样问题被逐出家门，第三位夫人则于1569年在极为可疑的情况下去世（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中的情节即据此改编）。在《万历十五年》中，黄仁宇直言：是不是因为海母的个性过强，以致使他的儿子两次出妻？又是不是她需要对1569年的家庭悲剧承担责任？以致在海母80岁寿辰时候，海瑞的上司只是呈请皇帝给予她以四品夫人的头衔，而始终没有答应给她以另外一种应得的荣誉，即旌表为节妇。
童年的丧父加上强势的母亲，原生家庭的影响深深刻进了海瑞的性格底层，他充满理想，刚毅偏执，宁折不屈，虽有评论说他有“讪君卖直”之嫌，但其不惜作死谏之胆是为大众所公认。毫无疑问，他是忠臣，也是孝子。1570年春，海瑞因政治斗争被迫辞职回乡，闲居贫瘠乡村，屋子里立轴上挂着的，仍是“忠孝”二字。但他那时的政治生涯，已经充分说明了为人臣者，尽忠不易；而他的家庭生活，也说明了为人子者，尽孝不易。
仕途
“他的信条和个性使他既被人尊重，也被人遗弃。他虽然被人仰慕，但没有人按照他的榜样办事，他的一生体现了一个有教养的读书人服务于公众而牺牲自我的精神，但这种精神的实际作用却至为微薄。”
以上这段文字，是黄仁宇先生对于海瑞仕途的精辟点评，反复阅读，多一字嫌多，少一字嫌少。牺牲自我而服务于公众的精神，海瑞的为官仕途，就是在用个人的道德之长补大明的制度之短，奈何，终以失败告终。
1549年，海瑞参加乡试中举，以举人之身进入仕途。到1558年升任淳安知县时，已然45岁。七品官海瑞在淳安清丈田亩、均平赋役、兴办社学、明断案件。时任浙直总督胡宗宪的公子道经淳安，作威作福，海瑞便立即拘捕了这位公子哥，并没收了他大量的金银。1560年，严嵩党羽鄢懋卿南巡征收盐税。各路地方官对于这样一位钦差大臣自然不敢怠慢，唯有这位淳安知县海瑞，在鄢懋卿尚未到达淳安时，便发去一个禀帖，慷慨陈词，要求钦差大人摒弃一路奢华的排场。据说，鄢懋卿接到禀帖后，便绕道淳安而去。这两件事，无疑使得海瑞丧失了原本可以更上一层的机会，也将他与当时官场的格格不入展现得淋漓尽致。
1562年，海瑞调任江西兴国知县，此为严嵩老家（在《大明王朝1566》中，一说海瑞为打击严党，主动要求调任兴国知县），职位不升不降。以海瑞这样的秉性，要想在明代官场混下去实属困难，职位不降就已属意外。缘由不外乎他言行合一，清廉正直，没有什么小辫子可抓，硬是凭着对别人狠也对自己狠的这股劲儿，暂保这一官半职。
1562年，幸运女神似乎向海瑞垂了青。历任首辅达二十年的严嵩倒台，随即一批严党自是树倒猢狲散，其中就包括鄢懋卿。那么海瑞这种在他们当权时敢于作对的人，自然声望大增，海瑞第一次吃到了所谓的“性格红利”，而且还是他这样的性格。
1565年，已经升任户部主事，在京为官的海瑞，做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这件事不但改变了他个人的命运，似乎也把大明朝君父嘉靖皇帝的命运也改变了。
明朝的嘉靖皇帝，在位御宇共45年，主要兴趣在于觅取道家仙方以求长生不死。他时常穿上道袍，给内阁百官戴上花环，向老天敬奉青词以修道。要说这样一位君主，一心炼丹倒也罢，但偏偏又对国家大事乾坤独断。因此，后代史学家有说法：明朝初亡于嘉靖，实亡于万历，终亡于崇祯。1565年阳历11月，海瑞向嘉靖递上了奏疏，“指出他是一个虚荣、残忍、自私、多疑和愚蠢的君主。官吏贪污、役重税多、宫廷的无限浪费和各地的盗匪滋炽，皇帝本人都应该直接负责”。嘉靖皇帝读罢这道奏疏，龙颜震怒。但皇帝内心的矛盾却无人知晓，这道奏疏中那么多的事实无可回避，可是却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直言。
1566年，锦衣卫把海瑞逮捕。刑部议决以儿子诅咒父亲的律例处以绞刑，但嘉靖最终还是没有批准。同年，嘉靖去世。海瑞在狱中放声嚎哭，继以呕吐。
1567年，隆庆皇帝登极，对于海瑞的安排又成了令人头痛的问题。一方面，海瑞清名远扬，被奉为道德标杆；另一方面，他极端的廉洁、极端的诚实，以致于极端的吹毛求疵，水至清则无鱼，无人敢与他共事。正暗合了前言中的“他的信条和个性使他既被人尊重，也被人遗弃。他虽然被人仰慕，但没有人按照他的榜样办事”。文渊阁大学士和吏部尚书在接下来的几年中，让他历任尚宝司丞、大理寺寺丞、南京通政司通政等如此这些只有虚名并不负任何责任的职位。这样的安排自然不能使海瑞满意，因他的伦理道德感不允许他做这样一个人。于是他又上奏直言，朝廷终于任命他为南直隶巡抚，但八个月后，他又被同僚弹劾而被迫退休。不得不说，海瑞已然成为明代官场中的“钉子户”，拔掉与民心所违，放着又与环境格格不入。他在，即是隆庆皇帝宽容仁心，纳谏如流的象征。
1570，海瑞在自身理想与周遭现实难以相容境地下，被迫辞职还乡，这一走，便在家赋闲15年之久。直到1585年，他才又被重新起用为南京右佥都御史，此时，已经是万历皇帝当朝了。
1585年的这次重新起用，海瑞不假思索地接受无疑是一个不幸的选择，这一次他走到了生命的终点与事业的最低点。在南京，他不断遭到下属的参劾——“莅官无一善状，惟务诈诞，矜己夸人，一言一论无不为士论所笑”。下属说上司“在官位上没有一点好的样子，尽做荒诞的事情，炫耀自己夸奖别人，他的一言一行没有不被士人所嘲笑的”，这样的批评立即在当地官场引起激荡，拥护者与反对者互相争辩，一发不可收拾，这显然是万历皇帝不愿意看到的。“皇帝亲自作出结论：海瑞屡经荐举，故特旨简用。近日条陈重刑之说，有乖朕体，且指切朕躬，词多迂戆，朕已优容”。一位臣子被皇帝称之为迂戆，只是因为圣心包容而未被革职，这种由失望到绝望的愤慨，终于在1587年的岁暮，由上天作了安排，海瑞去世了。
纵观我们这位海青天的官场一生，是服务于公众而牺牲自我的一生，但这种精神的实际作用在黄仁宇看来，却至为微薄。他一生刚正不阿，两袖清风，直言上谏，却又不断遭到弹劾，孤立无援，难以与任何同僚共事。大众把他捧上了道德的高地，却束之于高阁，落满了灰尘，难以为真正济世经国。究其缘由无外乎他的理想与大明彼时的现状存在巨大的鸿沟。
理想
“对于海瑞，批评者认为其奇特、怪僻而执拗，批评者并没有看到他身上那种上下而求索的精神，即希望找出一种适当的方式，使大明朝能纳入他所设计的政治规范之内”
笔者认为，海瑞悲剧性的一生，究其缘由无外乎他的政治理想与大明彼时的现状存在巨大的鸿沟。明朝从嘉靖开始便已呈现末代之象，朝政不明，贪官当道，君主又是修道的修道，不上朝的不上朝，早死的早死。因此，有说法：明朝初亡于嘉靖，实亡于万历，终亡于崇祯。而海瑞的仕途历经嘉靖、隆庆、万历，王朝末世之象，自是与大环境格格不入。
洪武皇帝朱元璋创建明朝两百年以来，奉行的是农业社会的基本政治与经济架构。轻官员而重百姓，轻富人而重贫农。当时明朝仅有文官八千人，且在立法上的限制也十分严格。书中讲到“所有官员如果未经一定的手续批准，不能越出城门一步，违者按律处死”。当时洪武皇帝亲编一本《大诰》小册，百姓如果遭受官府欺压而不能鸣冤昭雪可以这本《大诰》作为通行证叩阙鸣冤。同时洪武皇帝连兴大狱打击官僚、缙绅、富商等，把没收了的家产土地重新分配，大力鼓励移民屯田开荒。以上种种使得明朝开国之初形成了一个以自耕农为基础的农业社会。
海瑞力追往古，一意重农，希望以个人之力，回到历史上的理想，以个人对抗环境，此为其痛苦矛盾之一；明朝开国至万历朝200余年，很多变化已经发生，文官集团的成熟，富户成分的更替，利益集团的交缠，海瑞想以不变应对万变，此为其痛苦矛盾之二；婆媳不和，海门无后，又因为海母诸多因素导致种种悲剧发生，家庭不能作为其退避官场的港湾，此为其痛苦矛盾之三
在海瑞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值得被讨论的命题，家庭与性格、理想与现实、名声与实干、鲁莽与谨慎、偏执与圆融……直至在《万历十五年》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由这些个人命题延伸开来的明朝命题——万历皇帝的励精图治或宴安耽乐、内阁首辅的独裁或调和、高级将领的创造或苟安、文官集团的廉洁或贪污……黄仁宇先生贯穿全书的观点“明朝的弊病在于用道德代替法律，用道德去衡量技术问题，用善或恶，而非合法与非法去评价是非”。用当代的眼光来看，这段话同样可以给我们诸多思考。而时代的问题折射在海瑞这样一个文官身上，自然是变成了他个人的悲剧，何况是一种他无法避免，更无法抗衡的进展。
性格的刚直，官场的环境，理想的单纯，家庭的悲剧。我在梳理海瑞的一生时，自然难以完整，但仅以小见大，叹惜其丰富而又冲突的一生。时至今日，海瑞已然成为标签化人物，人们谈起他时，总以“清官”两字草草论之，殊不知，每一个标签化的历史人物背后，自有他的喜怒哀乐、波诡云谲，这是历史教会我的事。在读这些喜怒哀乐时，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公元1587年的海瑞，从400多年前风雨飘摇的末世明朝中走来，与我相逢在这寒风萧瑟的江南隆冬。
栏目主编 | 西湖雨
图片 | 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
审核 | 浩海紫烟
本期编辑 | 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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