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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江南书场长大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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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书场里长大的。

我爷爷、我父亲、我的三个伯伯,无一例外,都是评弹说书先生。评弹界称他们为“英雄豪杰”,并不是因为他们个个好汉,只是因为爷爷取名字,四兄弟最后一个字分别是英、雄、豪、杰。

时光倒回30多年前,江南的大部分小镇,说书先生带来的《说岳》《七侠五义》《珍珠塔》《杨乃武与小白菜》《三笑》……点亮了无数人的黯淡夜晚,让他们在一天的劳作后,躲进大江东去、才子佳人、侠义江湖里去,歇一歇。

外婆总带我去书场,并不因为女婿是说书先生,在我所成长的小镇,晚上在书场里消磨上几个小时,是最正常不过的夜生活。

稍大一点,慢慢模糊知道了父亲的职业,他长年不在家,母亲常常需要抱着我坐很久的车、走很远的路,才能在书码头上找到他。那是母亲一生最坚韧勇敢的时刻,没有手机定位,甚至没有电话,因为电报上父亲的只言片语,母亲就可以准确地从家乡摸到沪苏浙任何一个小镇码头,提着大包小包,抱着我出现在书场的门口,只等说书先生丈夫下书台,给他一个惊喜。

我在小码头的书场里,一遍遍温习父亲的书。他一开始说的是爷爷留给他的传统书目《珍珠塔》,因为爷爷庞学卿是薛调创始人薛筱卿的大弟子,《珍珠塔》由薛老亲传下来。后来说《王十朋》,改编自爷爷创作的《荆钗记》。慢慢父亲开始自己写书。那时候的书场,竞争是很激烈的,传统书目听众太熟,很难突围。有时候对门就是另外一家书场,两家书场的说书先生常常会“别苗头”。竞争也是很残酷的,有一些“响档”(名气比较响的艺人)因为声名远播,听众自然蜂拥而至,初出茅庐的父亲很想有一番作为。

我觉得我很有义务要帮父亲一把,于是在开场前,总是跑到帘子后,掀起一角,数人头。如果人很多,会兴奋地回头告诉正候场的父亲:“今天满场了呢!”如果生意惨淡,心里也会跟着很沮丧,父亲的书场怎么会听的人这么少呢?我很不能理解,那么好听的书,我常常听得入迷。

我们这一辈上,家族中只有我父亲生了一个女儿,这意味着把我培养长大,就可以和父亲成为搭档,称为“父女档”。对于“父女档”的未来,父亲是很有执念,也充满信心的。“父女档”在当时很有面子,代表着这家在评弹艺术上的传承脉络已经很清晰,“看,我家生意有人承继,并且已经能接上了”这句话,可以明显地写在那个骄傲的父亲脸上。

所以,我从小被要求练习琵琶,在周而复始的枯燥练习中,度过每个周末。当时我还不能把我所练习的东西和所谓的家庭传承联系上,使命感、责任感这种是大人的事。我也被要求学习一些简单的开篇,我学会了唱蒋调的《杜十娘》《莺莺操琴》等最经典的唱段。唱词很难理解,我是靠囫囵吞枣死记硬背的,四五岁的孩子能理解什么“长日夏凉风动水,凉风动水碧莲香”呢?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根深蒂固种在我脑子里的唱词,是这样动人的意境。最让父亲得意的是可以父女合唱《方卿见娘》(选自《珍珠塔》),演绎的情节是在外多年的方卿见到了风烛残年的老母亲,两人百感交集。父亲扮演方卿的母亲,我自然是方卿。这个唱词比较容易理解,“风中烛草上霜”,我很惊奇原来形容一个老人,可以这样贴切而优美。

评弹讲究的是“说噱弹唱”,在“弹”和“唱”之外,相比“噱”,“说”要简单得多。我的拿手角色是《王十朋》“争聘”选段里的媒婆钱三姐,拎着红手绢,碎步上台,一段挂口(角色出场时的自我介绍)亮相:“人人叫我钱三姐,进出侪是大人家,我做媒人拿得稳,一日好做十几家……”这段挂口成了父亲在每个码头正式开书前的一段“前菜”,听客们常常被这个4岁的小姑娘逗得哈哈笑,第二天,来听书的人就会翻倍。有时候我会忘词,站在书台前呆若木鸡,然后哇哇哭起来,听客们在下面举起泡泡糖逗我,知道说词的赶紧提醒我,有些买了冰棍放在书台边,“没事没事,别怕别怕”,他们对我很宽容。

6岁那年,父亲带我参加了苏州市第一届评弹艺术节,我的一曲薛调《紫娟夜叹》不敌另一位小女孩的丽调《新木兰辞》,因而痛失儿童组的奖项,虽然有点失落,但是不得不说,她唱得真好,这个女孩叫王珮瑜。

7岁那年,家族经过长时间的筹备,举办了“庞氏评弹演唱会”,我和当时70岁的爷爷同时登上了上海大华书场的舞台。我根本不知道大华书场在哪里,但是大人们太激动了,从他们的谈话中,我隐隐感觉这对于我的家族意义非凡,而大华书场,大概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书场,这是穷极一个7岁孩子所有的想象能想到的排场。事实上也是,我站在书台上,下面的观众席一望无际。我倒并不紧张,我知道这很重要,大人们也一直在鼓励我,他们觉得我是家里一个里程碑式的象征,“父女档”正式登堂亮相,家庭事业蓬勃发展,代代绵延。当时谁能想到这门艺术今时今日的日渐凋敝呢?想不到的。

我穿上了我最漂亮的滑雪马甲,姨妈们给我化了个浓妆,我当然和父亲合唱那曲《方卿见娘》。我抱着琵琶,椅子太高,坐不上去,主持人过来笑着把我抱了上去,下面一阵鼓掌。晃着腿,顺利地唱完,赢得满堂彩,这对于我一点儿也不费事,我脑子里只想着唱完可以去吃红肠,我迷上了上海的红肠,肉怎么能这么做呢?也太好吃了。

我们最后集体上台鼓掌,这是家族留给我最为荣耀的背影,那以后,我们各自星散,并渐行渐远。

后来,父亲慢慢收起他写的书,离开了书台,下了海。他不再要求我练习琵琶和说表,也似乎忘了“父女档”这事。爷爷奶奶远走加拿大,在那里走完了他们的一生。伯伯们有些移民,有些仍然活跃在书场。直到退休,父亲因为爱好,又回到他熟悉的书台,然而这个时候的书场早就不是30多年前的样子了。大华书场早就拆迁关门了。我上了大学,再也没有作为一个评弹后继者上过书台。

时代的洪流不由分说把我们想念的旧时光卷走,又把陌生而崭新的剧本推送给你。所幸,我的侄女,作为我家第四代唯一的传承者,今年从苏州评弹学校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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