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城堡
真相撩人
Truth is a great flirt
——李斯特
降E大调纪念册的一页
1827年夏天，在父亲离去的背影里，16岁的李斯特停下了流浪的脚步，他还没有来得及学会悲伤，年青的他就开始努力地倾听着一再出现在生命里——那最深的声音，它就像是一个隐藏着的音乐动机，从低音声部悄然浮现，在中声部刚刚展开神秘的形体，却又突然间消失无踪，留下无法形容的香气，挑逗着他，将少年的心事卷入谜一样的青春激流。当他向着那声音消失的地方望去，他看到了教堂沉默的黑色尖顶，如此遥远，又如此清晰。
1827年9月，李斯特厌倦了一站又一站的旅行演出。埋藏了父亲之后，他只身回到了巴黎，卖掉了演出用的豪华钢琴，并用这一小笔巨款在蒙多隆街七号租下了一套简陋的公寓，并利用自己几年来演出赢得的声誉，当上了一名年青的钢琴教师。从早到晚，奔波于巴黎富人们豪华的宅邸间，为小姐与公子们上课。这是16岁的他第一次独立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就像49年前的莫扎特。
此刻，风华正茂的少年需要的已经不再是观众热情的掌声与喝彩，也不再是巴黎音乐学院的老古董们那傲慢的认可，在这条父亲为他开启的艺术与生活之路上，他要亲自去寻找真相，寻找某种——真正能让他的灵魂颤抖的神秘激情。
1828年春天，他接受了圣-科里克伯爵夫人的邀请，正式成为伯爵女儿——卡罗琳的钢琴教师，卡罗琳有着一双迷人的蓝眼睛。这位生于1810年的女孩，正好比李斯特大一岁。
卡罗琳画像
真相撩人（Truth is a great flirt），这是李斯特一生最爱说的一句口头禅。真相总是不断吸引着你靠近，却又在你最接近它的时候推开你。1828年，这个真相对17岁的李斯特而言，她的名字就叫卡罗琳。
他站在圣-科里克伯爵豪华府邸的房间里，静静地注视卡罗琳用纤细柔软的手指在琴键上优雅地舞蹈，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帘，在她褐色的头发上闪着金光，安静的空气中隐藏着一丝难以查觉的芬芳。在讲解音乐的时候，卡罗琳会用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大胆地注视着这个比她还小一岁的老师，李斯特好几次慌乱地忘了词。那让他迷惑与不安的真相，也同样深深地吸引着他，2个小时的课程不断延长，从音乐讲到文学，从历史讲到人生......
在一边作陪的伯爵夫人，身患重病，她静静地看着俩个年青人，却什么也没有说，那场景也许让她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往事。透明的爱情就像早晨花瓣上的露珠，轻轻一碰就会滴落。
有一天，在少年离开时，卡罗琳悄悄地塞给了他一本精美的诗集。于是在一个万籁俱寂的夜里，李斯特读到了卡罗琳故意用铅笔划出的诗行：
他的声音低徊在我的耳畔
轻柔的叹息，和谐的旋律
纯净的眼神让我深深迷醉
那划着细线的诗行，像水银一般钻入少年的心中，让他彻夜难眠。天才蒙蒙亮，李斯特抱着诗集，急切地穿过晨雾中的塞纳河，来到伯爵家的门口，但他没有勇气去推开那扇高大而冰冷的铁门。早晨八点的晨雾中，科里克伯爵府邸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城堡，李斯特第一部正式的作品就叫《爱情城堡》（轻歌剧），那是他13岁时的浪漫幻想，然而，直到1828年一个春天的早晨，瘦弱的少年才第一次真正看到了属于他的爱情城堡。他相信：在这个城堡里住着他的童话公主。她就在一个他看不见的房间里安睡，等待着一个轻柔的吻，将她从梦中唤醒。
现实冰冷的土壤里怎么可能开出童话的花朵。1828年7月，伯爵夫人突然病逝，在死前她对丈夫说出了女儿的秘密，她乞求丈夫能让这对年青人得到幸福。然而，什么是幸福，伯爵却有自己的答案，他无法容忍一个教钢琴穷小子窥觊他的女儿，他不容分说地解雇了李斯特，并告诉这位穷小子，他已经为他的宝贝女儿定下了一桩体面的婚事。
失眠后的太阳总是格外地刺眼。他的公主被无情的命运劫持，他却无力拯救。年青的爱情就像晨露，当太阳照常升起时，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轻薄得仿佛是一个不真实的梦。
李斯特的父亲曾经在死前，握着儿子的手说：他最担心的就是——那些出现在儿子生活中的女人。1828年，李斯特在失恋的痛苦中彻底沉沦了，是女人给了李斯特的生命以诗的韵律，她们是这个世界的诗，也是这个世界的全部真相，但17岁的少年却无法读懂。那年冬天，忏悔神父巴尔丁院长接待了一位脸色苍白的少年。少年声称，他希望把生命献给上帝。神父长久地注视着这位英俊的少年，然后告诉他：与其去追求一份圣职，不如用你的才华与艺术去赞美上帝。
年少时我们经常爱得死去活来，爱到尽头，却发现纯真的情感，热烈的激情，甚至握不住一滴眼泪。李斯特病了，但他没有出家，连上帝也无法告诉他生命的真相。他最终从青春盲目的激流中，挣扎着爬上岸来。驻立在人生荒芜的旷野上，阳光猛烈。他不知道，在这阳光之下，到底还有什么美好的事物可以赞美。
轻柔的田园诗
春天是一首合上的情诗。
直到16年之后，李斯特已经是誉满世界的钢琴之王和风流浪子。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和早已嫁人的卡罗琳再次相逢。当他抬头注视着昔日的公主，动人的蓝眼睛再次闪烁着钻入了他的心中。隔着16年的光阴，他听到了那段旧情的回响，依然无法抵抗，却又永远无法接近。
重逢亦是别离，在卡罗琳离去的背影中，他写下了两首被称为 Faribolo pastour 的钢琴小品。Faribolo 在法文里有轻薄、轻浮之意，但据说这个词最早是专门用来形容蝴蝶飞舞的轻柔，这个标题如果直译或许可以叫作《轻柔的田园诗》。那欲言又止的旋律，宛如被遗忘的诗行，顺着时光冰冷的河水，带着无法诉尽的愁绪，缓缓滑入一个轻薄的梦境——在梦中，公主仍在沉睡，等待着一个吻，将她悄悄唤醒。
其实，卡罗琳一直到死都无法忘记1828年那位站在她身后的17岁钢琴教师，他有着一张苍白的脸颊，当他眉头紧锁的时候，整个世界就像是一首诗，她在日记里写道：那是她夜空中唯一的星。
从沉睡中醒来
通过与诗的内在联系
音乐获得了新生
——李斯特
诗与宗教的和谐之一：祈祷
如果你不想醒来，那么时间就没有意义。
整整两年，年青的李斯特贫病交加，他不愿意演出，不愿意教钢琴课赚钱，不愿意出门，不愿意练琴，更不愿意谱曲，从早到晚，他只是不停地看书——诗歌、小说、哲学、宗教，那些都是卡罗琳最爱读的书，在读书的时候，他仿佛仍在幻想：在浩如烟海的书页间，找到卡罗琳悄悄用铅笔为他划下的诗行。
母亲忧心忡忡，慈祥的神父也无法点醒这只迷途的羔羊。他的生命仿佛是一只小船，搁浅在时光之河的岸边。他和他的音乐，长时间地消失在巴黎的艺术圈中，人们都说他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一份报纸甚至错误地刊登了年青钢琴家去世的讣告。天才的钢琴少年，音乐会上的传奇，就这么折戟沉沙了吗？
如果你放弃追寻，那么这个世界就不再有真相。
德拉克洛瓦笔下的七月革命
1830年7月27日，拿破伦兵败滑铁卢，皇帝查理十世宣布解散共和议会，引发了著名的七月革命。捍卫自由法国的市民们扛着三色旗涌上巴黎街头，傍晚时分，仍在病中的李斯特被一阵枪声惊醒，窗外的马赛曲突然响彻云天。那天，他一夜未眠，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新时代的序曲，还是旧梦的终点，李斯特苦苦地问自己。
第二天的拂晓，巴黎圣母院突然响起了警钟，接着震耳欲聋的枪炮声震撼了这个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李斯特再也按耐不住，他爬上公寓的楼顶，用劲地呼吸着弥漫硝烟味道的空气，它让这个沉睡了两年的年青人，重新热血沸腾。那些消失已久的音符，又重新从他生命的低音部里升起。
李斯特的好友——小提琴家乌尔罕也被七月的炮火惊醒，暴力的革命让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充满了动荡与不安，然而乌尔罕更担心他的小兄弟李斯特，他紧张地穿过混乱的街市，赶到蒙多隆街七号，为他开门的是李斯特的母亲。乌尔罕开口就问：我们的病人（李斯特）怎样了？
李妈妈示意乌尔罕不要出声，从里面地房间里传来激烈的钢琴声，俩人站在走廊里听了很久，这是一首新曲，也是两年来李斯特重新开始创作的起点，母亲悄悄地告诉乌尔罕：是炮声治好了儿子的病。
帕格尼尼大练习曲之一：颤音
1832年帕格尼尼巴黎音乐会的海报
风乍起，时代汹涌的波涛，再次将李斯特搁浅的小船拉回到生活的激流之中。当他从沉睡中醒来，大地轰鸣，巴黎颤抖，他突然发现，自己两年来苦苦寻找的真相，并不是公主为他用铅笔划出的诗行，真正的诗就在他的心中，只能用自己的语言去书写，那些青春的诗句在他苦闷的心中奔腾，急切地寻找着一个出口。
七月革命震撼了古老的欧洲，改变着历史的方向，也惊醒了沉睡的心灵。19岁的李斯特重新回到了生活中，回到了他心爱的钢琴边。1832年，乌尔罕拉着他去听了场意大利琴魔——帕格尼尼的独奏音乐会，这位来自意大利的魔鬼，用如痴如醉的演奏，点燃了每一个听者心中的激情。一把小小的提琴，犹如千军万马的大乐队——这才是音乐，这才是生命的诗。
激动的李斯特突然意识到一个新真相：如果说枪炮是革命者寻找自由的武器，小提琴是帕格尼尼与魔鬼共舞的道具，那么钢琴上黑白的琴键，为什么不能成为李斯特书写新生命的狂热诗句？
他要成为钢琴上的帕格尼尼。
浪漫主义的狮子、大画家德拉克洛瓦，用绚丽的色彩，吹响了浪漫主义艺术的激昂号角。帕格尼尼用神鬼莫测的琴弦，将音乐的表现力推向心灵的极致，这一切最终重新点燃了李斯特心中的火焰。从1832年那场音乐会起，李斯特开始沿着帕格尼尼与德拉克洛瓦开辟的道路，奋勇急驰。1838年，他完成了六首《帕格尼尼主题大练习曲》，这部改编之作有着匪夷所思的技巧，绚丽斑斓的色彩，烈火一般的激情，释放了新一代双擒纵钢琴的极致力量。
这部伟大的练习曲和现代钢琴技术结合在一起，重新书写了音乐的疆域。钢琴（Piano）一词本义是轻柔（Soft）和响亮（loud），然而在李斯特的手下，它是千军万马，它是怒海狂涛。
然而，年青的李斯特渴望为这世界创造的，却不仅仅是超越的技巧和力量。
艺术沙龙中的李斯特
1830年，李斯特在巴黎遇到了波兰流亡钢琴家肖邦，两人一见如故。肖邦那敏感而纤弱的心灵，诗一般的音乐语言，在李斯特的烈火般心中，唤醒了那些沉睡的诗行。音乐可以炽热如烈火，但也一样可以如冰雪般晶莹。他在日记中写道：
通过与诗的内在联系
我的音乐获得了新生
不仅仅是音乐，他沉寂的人生也开始重新有了色彩。在卡罗琳之后，在两年的沉睡之后，李斯特重新渴望着爱情与女人。1834年，在巴黎美丽贵妇玛丽·德古达的新城堡里，李斯特为新朋友、新知己、新的爱人演奏他最新改编的帕格尼尼主题练习曲《钟》（这首著名的曲子后来被编入1838年出版的六首帕格尼尼大练习曲中）。他风度翩翩，将心中的冰与火，都化作钢琴上流动的诗篇，玲珑剔透的音响，梦幻般地在跳跃、闪烁、回旋、消失中，将听者的心灵引入一个奇光异彩的瑰丽梦境。
明艳照人的玛丽·德古达伯爵夫人听得入了神，她就倦倚在李斯特演奏的钢琴边。就在前不久，一个女巫曾预言：她的命运不久将完全改变......她会爱上一个轰动世界的男人——这个男人会不会就是李斯特呢，她不知道。无人可以猜透命运的安排，就像是李斯特指下的旋律，总在一个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转调，又无可辩驳。
玛丽·德古达伯爵夫人比李斯特大6岁，从小在贵族城堡中长大的她，热爱骑马、音乐与文学，总是沉湎于幻想与冒险，在她那充满了活力的身体里，藏着一颗难以安静的心灵。然而，她也和卡罗琳一样，门当户对地嫁给了一位无趣的伯爵，成为了3个孩子的母亲，那些华丽的城堡对她而言，更像是禁锢着她灵魂的牢笼。她也和当时很多贵妇一样，把生活全都献给了巴黎的艺术沙龙——也许只有不断接近艺术，她才能重新找回遗失在生命中的爱情。
然而，爱情是人生中最危险的真相，在成为艺术沙龙的美丽女主人与自由地相爱之间，有着云泥之别。每一个试图跨越无视它的人，都必须面对命运残酷的拷问。
1834年，玛丽·德古达静静注视着钢琴边沉醉于音乐的年青人，他为她写了一首新歌，歌词选自玛丽·德古达最崇拜的德国抒情诗人海涅的同名诗歌，那首诗里讲述了莱茵河上的女妖用销魂的歌声，让河水上漂泊的水手意乱情迷、投水而死。李斯特用纤细却有力手指，梦幻般晶莹的旋律，悄悄地拨动着玛丽·德古达心中，那根早已暗哑的琴弦——他会是将她从城堡中解救出来的王子吗？女人的心在剧烈的悸动。
谁是漂泊的水手，谁是迷人的水妖？
李斯特似乎也感受到了，背后那悄悄地倚靠着他的美丽灵魂，感受到某种似曾相识的炽热目光。那目光带着深深的渴望，照进他心灵中一片尚未苏醒的冰冷梦境。22岁的年青人热切而冲动，他知道，无论这个世界给了他多少掌声与喝彩，他都还没有找到他生命的真相，真相撩人，那些闪烁的音符，那些失落的宝石，渐渐重新串成了他生命中全新的旋律。
李斯特的红颜知己——女作家乔治·桑一再劝他，追求快乐可以，但不要陷入爱情。然而某种无法言说的激情，却无法阻挡地在两个孤独心灵间荡漾。这是性爱的快乐、爱情的游戏都无法给予的激情，是心灵解救和突围。1834年冬天，玛丽·德古达的小儿子路易病危，在绝望的守护中，李斯特默默地来到了她身边，与她一起祈祷。在垂危的小生命面前，在生死的边界线上，他们一起倾听上帝的声音，倾听人类那小小的欲望和苦痛，是如何将男女之情净化。
在孩子最终离去的一刻，李斯特听到了母亲生命中最沉痛的悲鸣，却无法安慰。他似乎触摸到了那一直让他迷惑的生命真相。那年李斯特完成了一部全新作品——死亡的冥想。它不再是改编，充满悲悯的音乐主题，从低音部滚动着的不安和弦中缓缓升起，最后都化作了一行行的清泪。在人生苦涩的泪水之上，仿佛还闪烁着往事微弱的光芒。
人生的苦海无法安慰，只能勇敢的穿越。在离开悲痛的玛丽·德古达后，李斯特去了教堂，他跪在上帝的面前热泪盈眶。但当他重新归来时，已是1835年的春天，他直接去见了玛丽·德古达，他勇敢地握住女人的手说：可能您不是我需要的女人，但您是我想得到的女人。
上帝啊，玛丽·德古达尖叫着，她被年青人大胆唐突的表白吓到了。
你的上帝不是我的上帝，李斯特坚定地说，他把手放在情人的嘴唇上：
一切皆因为相爱！
因为相爱这个世界才会如此不同
爱是黑暗中的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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