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真正体罚学生的老师是极个别的，辱骂学生的老师也不会是多数，所以我说很多时候，学生受到的伤害并不是来自教师的体罚或辱骂。
那么，来自什么呢？
来自教育者不经意或者说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些言行，甚至一丝表情。
那天和一个朋友喝茶聊天，她对我说：“我读初中的时候，成绩中下等，总是不被老师待见。有一次，我去办公室问老师作业上的问题，她正在和班上一个尖子生说着什么，满脸笑容。明明知道我来了，她也不理我，连'等一下’都没说。我只好在一旁尴尬地站着。等了很久，她终于和那尖子生谈完了，才转身问我'什么事’，脸上的笑容没有了，语气也不冷不热。解答疑问时，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虽然我并没有完全懂，但我不敢说，只能不停地点头表示'懂了’。我也理解老师，毕竟我的成绩不好，不像优生那么讨她喜欢。三年中，老师其实很少批评我，但她一直让我自卑。”
我很想对她说，其实老师也很累，全班几十个学生不太可能一一关照得那么细心，你希望老师每次对你都要有笑容，有点为难老师了。
但我没有说，因为我这位朋友当时是一个孩子，她的年龄决定了她有那样的心理，而那样的心理决定了她有那样的想法。
还有一个朋友对我说：“我小学时数学不好，每次考试分数都不高，但很想学好。有一次老师说要成立一个数学兴趣小组，课后许多同学都去办公室报名，我也兴致勃勃去了。结果老师看见我，说了一句：'你的成绩，来凑什么热闹？’当时我羞愧极了，觉得没脸见人。从此我不但不喜欢这个老师，也不喜欢数学了。”
“你真是傻啊！”我很想对这位朋友说，“因为不喜欢老师就不喜欢数学，最后吃亏的不还是你自己吗？而数学老师依然是数学老师。”可我终于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因为我想，她当时还是一个孩子。
回想我的教育生涯，很多时候我其实也是他们回忆中的那类老师，只是我当时不知道罢了。
有一年我和三十多年前教过的初八七届学生聚会。赵刚同学对我说：“李老师，刚进入初三的第一天报名结束后，你在班上表扬很多男同学，说他们经过一个暑假都长高了，你还说谁谁谁长高了多少厘米。我当时好想你表扬我啊，因为我一个暑假长了七厘米，可是，你表扬这个表扬那个，就是没表扬我，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当时气了很久。”
我听了哈哈大笑。心想，这都值得你生气？我当时只是随便表扬了几个长高了的同学，我怎么知道你也长高了呢？这事都要生气，也太小气了嘛！
但我转念一想，觉得赵刚“小气”，这是成人的想法，而当时，赵刚是一个小男孩，一个暑假长了那么高，多么希望老师能够知道并表示欣赏啊！可我却没有如他所愿表扬他。正特别在乎老师表扬的他，感到受到了冷落。儿童的心就是这样。
于是我对赵刚说：“是我的不对。虽然这么多年后的今天你才对我说，你也早就不为此事感到委屈了，但你说出来是有意义的，因为我还在当老师，这对我以后更加细心地对待学生，特别要以儿童的心理去理解儿童，是有帮助的！”
高九五届的孙任重同学对我特别尊敬，我也一直很欣赏他。自我感觉高中三年除了他偶尔犯点小错误被我批评外，我从没有伤害过他。毕业二十多年了，我俩一直保持着非常真诚而密切的情谊。
有一次微信聊天说到了教育，他说高中时，我对他自尊心有过打击：“那是高考前一诊考试后，我的作文得了27分，是全年级最高分。其实这个分数连我都很意外。但您在评讲试卷时，拿得了25分的一篇作文和我比较，还让同学们讨论，哪篇作文写得更好。您认为那篇作文比我的作文写得更好，虽然我得分更高。记得您当时还开玩笑说，是不是评卷老师21写得太草，看起来像27啊？其实，我也承认那篇作文写得比我好，但当时我却感觉被当众啪啪打脸，好像我是欺世盗名之徒。”
这事我完全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甚至不相信我会这样做。但我更相信孙任重不可能记错。他没必要冤枉我呀！我估计，当时我为了让学生们把作文写得更好，便表扬了那篇25分的作文——当时我可能认为那篇文章更好，更应该成为同学们作文的标杆（本来作文的评分就有主观性，很难绝对客观）。表扬那篇25分的作文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我把孙任重的作文拿来比较，一褒一贬，还自以为“幽默”地说评卷老师打分的字迹潦草……确实太过分了，完全没有想到孙任重的感受，更没有想到他所受到的伤害。
可当我给孙任重说“对不起”——迟到25年的道歉时，他却说：“不怪您，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您当时可能只关注到了公正性。何况，您当时也只有三十多岁。”
我对他说：“我知道你早已不记恨我了，但我还是惭愧。我经常说，学生的胸襟总是比老师宽阔！”
看，我一没体罚，二没辱骂，却重创了孙任重的心灵。
听了上面几个例子，有的老师可能会这样说：“现在的学生心理太脆弱了嘛！这点委屈都受不了，以后能有什么出息呢？将来他走上社会，遇到的挫折打击还多着呢！现在受点委屈，也是一种挫折教育嘛！现在的老师太难当了！搞不好学生就跳楼去了！”
加强对孩子的心理教育，这当然是有必要的，是教育的重要任务之一，我一点都不反对。尤其是动辄跳楼的孩子，其心理肯定是有严重缺陷的。但问题是，跳楼的孩子毕竟是极个别的，而面对更多的成长中还不成熟的孩子，我们应不应该更细心一些？应不应该尽可能感受进而尊重和保护一下孩子的精神世界？
在《巴甫雷什中学》里，苏霍姆林斯基这样写他是如何引导年轻老师尊重孩子的——
我不只一次地不得不为教师的一句话、甚至一丝微笑或一瞥发怒的眼神而跟他进行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的谈话。有一次，在一个五年级班上检查家庭作业，文学课女教师叫起一个比较差的学生来。教师对这个学生独立造的一个句子感到不满意。她二话没说，便挥了一下手，这个孩子却为此哭了一个晚上……随后我只好花很长时间跟这位教师谈话，证明她错了，向她说明她这一挥手间反映了她的教育观点——对待学生态度冷漠，不相信这个学生能做出什么好事，默认坏学生永远是坏学生这一错误观点。
仅仅是“挥了一下手”，苏霍姆林斯基就找这位教师长时间谈话。这事放在今天的中国，会有多少校长和老师当回事呢？相反，可能更多的教育者会责怪孩子：“什么玻璃心！老师既没批评也没有嘲讽，就'哭了一个晚上’！”
但苏霍姆林斯基是这样解释的——
要知道，教育是一种十分细致的精神活动。我们要把教育者对受教育者的影响，同音乐对人的影响相比拟。
我又想到了我国伟大的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对教师说过的一段十分感人的话——
您不可轻视小孩子的情感！他给您一块糖吃，是有汽车大王捐助一万万元的慷慨。他做了一个纸鸢飞不上去，是有齐柏林飞船造不成功一样的踌躇。他失手打破了一个泥娃娃，是有一个寡妇死了独生子那么悲哀。他没有打着他所讨厌的人，便好像是罗斯福讨不着机会带兵去打德国一般的怄气。他受了您盛怒之下的鞭挞，连在梦里也觉得有法国革命模样的恐怖。他写字想得双圈没得着，仿佛是候选总统落了选一样的失意。他想您抱他一忽儿而您偏去抱了别的孩子，好比是一个爱人被夺去一般的伤心。
对儿童的心灵世界竟有如此细腻的感受和深刻的理解，我只能说，陶行知先生的一颗真诚博大的爱心其实也是一颗纯洁无暇的童心！这样的童心，不正是我们今天每一位教育者应该拥有的吗？
是的，我们的孩子应该更大气，更勇敢，所以我非常赞成对孩子进行心理健康教育以培养他们坚韧不拔的性格（为此，我还专门写过有关青春教育的专著《青春期悄悄话》）。但要求学生坚强而坚韧，不能成为我们伤害学生精神世界的理由。
也许有教育者觉得不公平：“连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要顾及孩子的感受，这对老师是不是太苛刻了？老师毕竟不是圣人！”
那么，将心比心，我们不妨回忆一下，我们当孩子的时候，是怎样敏感地在乎老师的话语和眼神？
2020年7月30日下午，从昆明至惠州的航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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