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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嘉考据学的终结

  乾嘉时期,学者们将考据学发展成为专门学问,确立了一套考据话语,形成盛极一时的乾嘉考据学派。考据学的流风余韵一直持续到近现代,如章太炎、陈寅恪等名家走的都是乾嘉诸老的路数。但是,作为一个学派,乾嘉考据学在嘉道以后实际上已不存在。本文试分析乾嘉考据学终结的逻辑过程,并尝试着清理从古代学术到近代学术的内在理路。

                    一

  乾嘉时期,考据学发展到鼎盛,在学术界占据了主流地位。这说明它有着坚实的基础。然而,即使是在全盛期,考据学也孕含着危机因素。
  乾嘉时期,汉学昌明,遍于环宇,但对汉学的批评却不绝如缕。特别是崇尚宋明理学的宋学派更是对之攻击不遗余力,所谓汉宋之争未曾停息。一方面,程朱理学自为康熙帝推崇以来,一直作为官方哲学而高居庙堂;另一方面,科举考试依然是以程朱理学为主。因此,执着于理学的大有人在。他们对于“为汉学者,搜求琐屑,微引猥杂,无研寻义理之味,多矜高自满之气”的现象,深表不安;认为汉学家“枝之猎而去其根,细之搜而遗其钜。”[1]方东树的《汉学商兑》可谓是宋学家攻击汉学的集中体现。在该书中,他抨击汉学有“不知学之有统、道之有归,聊相与逞志快意,以骛名而已”;“其有害于世教学术,百倍于禅与心学”。[2]对于汉学家由文字、音韵、训诂以求义理的做法尤为不满。他承认义理存在于训诂中,但坚持要在义理的指导下进行,“若不以义理为主,则彼所谓训诂者,安可恃以无差谬也……即以郑氏、许氏言之,其乖违失真者已多矣,而况其下者乎! ”汉学诸人“只向纸上与古人争训诂形声”,却毫无益处,“徒使人狂惑失守,不得所用”。[3]既从学术本身,又从社会作用等角度对汉学作了批评。虽然出于卫宋学之道的目的,却也有切中要害之处。
  如果说宋学家的批评主要是出于门户之争、对汉学作为学术主流地位的影响不大的话,那么,考据内部对汉学的不满则是汉学盛极而衰的结果。初期的乾嘉学者并不排斥义理。在思想主张上,一些汉学家表现出汉宋兼收的倾向。纪晓岚尝谓:“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去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4]王鸣盛以为汉宋“两家本一家,如主伯亚旅宜通力以治田,醯醢盐梅必和剂以成味也”。[5]钱大昕批评某些浅学之士“说经必诋郑服,论学先薄程朱,呈一孔之明非无可取,而其强以求胜者,特出于门户之私,未可谓之善读书也”。[6]从治学实践看,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是汉学家理性追求的集中体现。同时他们创立了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的优良学风。随着考据学的日益流行,举国希声附合,浮华之士竞相趣从,“虽幼学鄙儒,无不知有许郑者”。这种理性追求很快被淹没了,同时学风也变踏实流为浮泛,求务实为务虚。从事考据者或“藉以取名”,或“以此希取富贵”[7]“袭其名而忘其实, 得其似而遗其真”,[8]视考据为利禄的敲门砖,使考据学庸俗化。同时,考据学繁琐僵化的弊端日益严重。考据家好逞异说,广征博引,繁冗滋蔓,“一字聚讼,动辄数千言”。这种状况引起汉学内部有识之士的警惕和不满,至嘉道之际批评之声风起云涌。凌廷堪担忧汉学“不明千古学术之源,而但以讥弹宋儒为能事,所谓天下不见学术之异,其弊将有不可胜言者”。[9]李兆洛批评汉学“非为解经,为八股耳”,感叹汉学“波流至今日而极⋯⋯亦稍稍有厌之者矣”。[10]
  值得注意的是,在嘉道之际的学术界,出现了一股汉宋兼采的倾向。所谓“圣人之道,譬若宫墙,文字训诂,其门径也。门径苟误,跬步皆歧,安能登堂入室乎……或者但求名物,不论圣道,又若终年寝馈于门庑之间,无复知有堂室外矣。”因此须“崇宋学之性道,而以汉儒经义实之”。[11]方东树虽以卫道者的身份撰《汉学商兑》,期待宋学象倦鸟一样复兴,但也肯定“汉学于天文、术算、训诂、小学、考证、舆地、名物、制度,诚有足补前贤裨后学者”。[12]可见,汉宋双方都注意到对方的合理性, 并图取长补短。这又从一个侧面说明汉学一统天下的局面难以为继。

                     二

  乾嘉考据学的兴盛是以社会承平、经济繁荣为外部基础的。这种基础在嘉道之际已动摇破坏。一方面清朝盛极而衰,社会危机四伏。统治阶级内部贪污腐化,因循守旧,不思进取,“备有元成时之阿谀,大中时之轻薄,明昌、贞祜、时之苟且”。[13]层层剥削,层层护持,“自京师始,概乎四方,大抵富户变贫,贫户变饿,四民之首,奔走下贱,各省大局,岌岌乎皆不可以支月日,奚暇问年岁?”[14]农民起义此起彼伏,清朝统治风雨飘摇。官方在学术上不再倡导考据,无类似《四库全书》的大工程。另一方面, 闭关自守的古老中国面临着新兴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侵略威胁,外患日逼。当清朝驱逐来华传教士,实行闭关锁国政策之时, 西方在经历资产阶级革命后又进行了工业革命,生产力迅猛发展。迫切需要寻找市场的西方强国在东方扩张,将侵略矛头对准中国。
  严重的社会危机使部分知识分子开始睁眼看世界, 思索救国之道,认识到真正的学问不在时文、八股,而要解决社会问题。他们本着匡时救世的宗旨,高举经世致用的旗帜,摒弃脱离现实的考据学而倡实学。他们主张: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学。治学要“能言其大本大原,而究其所终极;综百氏所谭,而知其义例,遍入其门径,我从而管钥之,百物为我所隶用。”[15]于是学术思潮为之一变,故纸堆中吹进了一股实学清风。
  如果说,乾嘉考据学是江浙皖地域学术精神的放大的话,那么,在嘉道之际的这股经世思潮中,湘籍人士的表现尤为突出。[16]“嘉道以后,留心时政之士大夫, 以湖南为最,政治学说亦倡导于湖南”。如汤鹏,乃“文章经国,志气拔俗”之士,平日“慨然有肩荷一世之志,每致书大吏,多所议论”。但不为统治者所重视。于是作《浮邱子》91 篇,对郡国利病、人事情伪等到皆植之以学、索之以古。特别是他还提出了40个“变”,认为“此四十变者得, 则乱塞治兴”。充分反映了他的改革思想。
  又如陶澍,乃“道光以来第一人才”。他“少负经世之志,尤邃于史志舆地之学,所至山川,必登览形势,访察利病”。踏上仕途后,“独于宴安无事、局守文法之时,洞见症瘕,亟起救药”。任安徽布政使、江苏巡抚、两江总督等职期间, 对漕政、盐政、粮政等进行改革,取得了一定成效。不仅如此,他还是经世实学的倡导者。有感于当时“敝俗相寻,正学日晦”,“其号为老师宿学者,亦不过据摭训诂,泛滥词章,以为弋钓科名之具”等不良风气,他在兴办书院时,提出“研经究史为致用之具”,强调“有实学,斯有实行,斯有实用”。他倡修《安徽省志》,以为志书是官吏施政的重要参考,“举一方之利病而剔之,其山川、风土、人物、官师、学校、财富各大端,皆不可不同知其政”。[17]表现实践经世实学思想的精神。
  陶澍之外,还有一批讲求经世致用的大臣和幕僚,如贺长龄、贺熙龄、唐鉴、魏鉴、林则徐、包世臣等,其矫乾嘉学风。其中魏源“倡经世以谋富强,讲掌故以明国是,崇今文以谈变迁,究舆地以策边防”,开晚清学术新风。贺长龄在江苏任职时,倡经世实学。魏源受陶澍的推荐,入贺氏幕,为其编辑《皇朝经世文编》。魏源以为“欲识济时之要务,须通当代之典章;欲通当代之典章,必考屡朝之方策”,[18]因此排除纯考证著作,只收录清初以来有关经世思想观点的论著,使《皇朝经世文编》成为讲求经济者之榘。后魏源又入陶氏幕,与其共事12 年,参预了很多重大改革,经世思想得以深化。至鸦片战争爆发,魏源又在林则徐、包世臣编译的《四洲志》等材料的基础上著《海国图志》,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口号,开近代学习西方文化之先河。
  在经世思潮的冲击下,学术界博古相尚之风有所改变,一些与现实政治、经济、军事密切相关的历史课题成为研究重点。进步史家究当务之急,西北史地、世界史地的研究蔚然成风。至鸦片战争前后,龚自珍、沈垚、俞正燮、张穆、何秋涛等人都从事西北史地的研究,形成一个专门讲求西北舆地的学者群。萧令裕、姚莹、魏源、梁廷楠、徐继畲等则从事世界史地的研究,将睁眼看世界的思想付诸史学实践,给古老的史学增加了全新的内容。

                     三

  在乾嘉考据学既面临着学术自身的困境又遭受现实冲击之时,今文经学以其好发微言大义和主张变易的特点引起了学者的注意,并与经世思潮相契合,加速了考据学的终结,为学术的转变提供了理论指导。
  今文经学本兴于西汉,东汉以后遂几成绝学。清代学者治经,愈溯愈古,由宋至汉,起废继绝,遂有今文经学的兴起。开创者庄存与与戴震同时,但“不专为汉宋笺注之学,而独得先圣微言大义于文字之外”,[19]著有《春秋正辞》、《春秋条例》等。既发挥今文《公羊》微言,又为古文经《周礼》、《毛诗》作“说”;既寻西汉之“坠绪”,又不偏废弃宋儒经说。被龚自珍推为“以学术自任,开天下知古今之故,百年一人而已”。[20]庄存与之后,又有刘逢禄、宋翔飞。刘氏撰述繁多,而致力紧深的是《春秋》,认为《春秋》“为世立教”,是“礼义之大宗”,“能救万世之乱”;而《春秋》三传中,《公羊传》“微显阐幽”,“知类通达”,故撰《公羊春秋何氏释例》,申“大一统”、“通三统”、“张三世”等圣人之义。宋翔风亦治今文经学,追寻圣人大义。
  今文经学刚出现时, 学术界正为考据学所统治,因而并无多大影响。随着乾嘉考据学的危机产生、经世思潮的形成,今文经学引起了殷忧国事者的关注;并因其与经世思潮的契合, 被用作批判旧学术、建立新学术的思想武器。这样,今文经学与经世思潮互动出一种新的学术。这一点在龚自珍和魏源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龚自珍在近代史上以其犀利的社会批判而著称,所谓“定庵之学,开议时政之先风,为乾嘉以来学风转变之标志。”龚自珍出生于考据世家,但他却将目光转向注重探讨现实问题的“天地东西南北学”,表示愿做一个衰世的史家,去实现“良史之忧忧天下”的抱负。龚自珍改变学术道路的原因很多,如现实的黑暗、个人落第的刺激,同时今文经学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28岁时参加会试,落第留京,从刘逢禄学习,有诗抒发胸臆:“昨日相逢刘礼部,高言大句快无加。从君烧尽虫鱼学,甘作东京卖饼家。”[21]表明摒弃考据学的决心。此后,又作《资政大夫礼部侍郎庄公神道碑铭》,推誉庄氏之学“足以开天下”,“其泽将不惟十世”。[22]与宋翔风相识后,作《投宋于庭》一诗相赠,内有“万人丛中握君手,使我衣袖三年香”之语,敬佩向往之情溢于言表。
  今文经学对龚自珍的影响,除关注现实议论时政外,也体现在他的历史观中。在学习今文经学之前,龚的著作中已有“三世”、“三统”的思想,如《乙丙之际著议》第九:“书契以降, 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观其才。才之差,治世为一等,乱世为一等,衰世别为一等。”学习今文经学以后,援《公羊》义讥切时政、倡言变革之处更显著。在《古史钩沉》(二) 中所云:“古之王者存三统, 国有大疑,匪一祖是师,于夏于商,是参是谋。”这种变易史观又为他的改革思想提供理论依据。
  今文经学对魏源同样有深刻的影响。魏源于1814年到北京从刘逢禄学《公羊传》,并与龚自珍相识。后著有《诗古微》、《书古微》等书宣传今文经学,赞赏西汉借经决狱,借经言事,主张复兴西汉的今文经学以救裨当世;并推崇庄存与“真汉学”,刘逢禄是“潜心大业之士”。魏源的思想深受今文经学的影响,在史学领域集中体现在他的历史观中。他一方面强调变易,古今不同,“气化无一息不变也”。因此,“三代以上,天皆不同于今日之天,地皆不同于今日之地,人皆不同于今日之人,物皆不同于今日之物”。古今既不同,“执古以绳今,是为诬;执今以律古,是为诬古。诬今不可以为治,诬古不可以语学。”[23]历史是不断变化的,“天下无数百年不弊之法,无穷极不变之法,无不除弊而能兴利之法, 无不易简而变通之法。”[24]另一方面。魏源又没摆脱循环论的窠臼,而主张气运循环,并按“三世”、“三统”说来划分历史时期。在他看来,历史是一个中古时期,春秋战国时进入末世,秦代到了末世的最后灭亡阶段。到汉代,“气运再造”, 民脱水火,重复到另一气运的“太古”时期。历史变化三世三复,“气运递嬗。如寒暑然”。[25]由于以今文经学为指导,与以往相比,魏源的历史观从总体上看没有质的突破。但在鸦片战争前,变易的思想冲击了史学界根深蒂固的崇古复古观念,对近代学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因此仍不失其积极意义。
  此外,今文经学还对学术方法有所影响。纯考据的学风有所改变,史论这种臧否前朝人物、抒发已见的形式得到重视。如沈土土土虽以精通史地考证而闻名于时, 但他作《风俗篇》、《立名篇》等论古今治乱之故。龚自珍以经通史,援史论今, 撰写《古史钩沉》、《尊史》等文,敏感地反映出时代精神,对乾嘉学派显示着不同的光彩。
  总之,作为学派意义上的乾嘉考据学终结了,但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原来锐意攻训诂、习考证的学者,开始改变学术道路,走上了慷慨论天下的史地研究道路。至太平天国起,江浙地区遭到破坏,考据学者更加凋零,几成绝响。另一方面,中国古老的经史学术呈现出一些新的特点,经学上由古文经一统天下变为今文经的兴盛,史学上由推崇考史变为注重史论。尤其是西方殖民者到来和西学的涌入,迫使学者睁眼看世界,给学术增添了全新的内容。以集中体现这一新特点代表《海国图志》为标志,经史之学由古代进入了近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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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魏源.魏源集[C].北京:中华书局,197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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