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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枝词窥趣(15)

(8)叙离愁别绪而叙得深切者多以悲景添哀情。例如,明代诗人田九龄有一首《竹枝词》写一个痴情女子对离乡远行郎君的盼归之情:

           郎去湘江经几秋,西风北雁又南洲。

           含颦日月江头望,不见郎舟见客舟。

  此诗前二句极言郎君离别的时间之久及行程之远。时令的转换和景物的迁移,自有一种岁月悠悠而别情绵长的哀怨与感伤。而“含颦日月江头望”的一个“望"”字,寄托着痴情女多少沉重的怀念。然而,结果却是“不见郎舟见客舟”,这就是以悲景结哀情。想象那女子伫立江头,纵然是盼归无望,却依然在过往的“客舟”中寻找郎君的影儿,那种痴情与哀怨,直让人深感凄凉。

  古代人远行,最牵人心绪的就是船。送走的是船,迎来的是船。亲人久别而盼归,踮足翘首,近问远望,关切的是船。下面这一首明代哲学家王廷相所写的《巴人竹枝》也写得有趣:

             杨花作雪草连天,郎下荆吴又一年。

             江上浣纱郎不见,问郎错问下江船。

首句由眼前景色起兴,杨花盛开,如同飞雪,江草茂密,接水连天。在如此苍茫的旷野里,一位到江边洗衣的女子,怀念远行到江东那边已几年未归的郎君,看到过往的客船就焦灼地大声询问,可怎么也问不来自己的郎君。王廷相这诗写的也是“不见郎舟见客舟”的凄凉情景,但因为有“错问”的细节,更见痴情与可怜。要是“郎舟”归来,便应该是溯江而上,可这女子连“下江船”也问,足见其“痴”。因“痴”而迷,这“错问”二字便写绝了哀情。

  (9)咏乡情而咏出情趣者多借景物寄情意。例如,徐长清竹枝词《梦家山》:  

            梦里家山好个秋,最耽景美是林幽。

            逸枝虬干牵藤蔓,缠住相思不让收。

故乡情,游子梦,古今多少文人雅士,写过多少让人牵动心绪的好诗章。贺知章的“乡音未改”,王维的“每逢佳节”,岑参的“凭君传语”,张继的“夜半钟声”,这钟声,这乡音,响彻了上千年。竹枝词起源于民歌,咏唱乡情友情,也别有一番韵味。徐长清此诗便唱出了自己的风韵。落笔入梦即有情。通常,文人悲秋,秋风秋雨愁杀人,所以李商隐有“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之叹。但自乡村出来的人,却对金秋另有一番感情,那是收获的季节。与王夫之“天下皆忧得不忧,梧桐暗认一痕秋”相比,与辛弃疾“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相比,“梦里家山好个秋”才是真正的乡村情感。但此诗咏得精彩的还是三四句。由“逸枝虬干牵藤蔓”这一旧日村头村尾屋前屋后最常见的景物,联想出“缠住相思不让收”这一感情色彩极浓的意象,就是得奇趣之处。妙在藤蔓缠住老树与乡情缠住游子,其情理可通,正好借景寄意,涉笔成趣。

再如,元人周巽《竹枝词十首》之八这首咏游子羁旅在外归家不得的乡思也一样借景物寄情思:

          锦江一道送春来,梅花落尽桃花开。

          无奈客程归未得,树头树尾鸟声哀。

当着春天把花繁似锦的景象呈现在诗人面前时,春色勾起了游子思念家乡思念亲人的一腔愁绪。世事磨人而谋生唯艰,客程不是想归就可归那么简单。有时思归未归还要“无端更渡桑干水”,其苦楚断非今人所能体验。此时,听到“树头树尾”那些鸟儿的啼叫,便感觉比往日显得悲哀。

(10)唱友情而唱出风趣者或隐事或用典。例如,唐代河南洛阳惠林寺僧圆观的二首竹枝歌。其一: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其二: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溪山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竹枝词唱得最多的是男女之间的恋情。其次是乡情。唱友情的就极少极少的了。那原因,恐怕与竹枝词的唱调过于柔软有些关系。毕竟友情不同于爱情和乡情,重情义而绝缠绵,是以用竹枝唱之便有失豪爽。但圆观这两首却是极为罕见的把友情唱得情意绵绵的,其第一首的首句“三生石上旧精魂”其后乃成为有名的典故。这二首竹枝词是寺僧圆观咏唱他和谏议大夫李源之间的交情的。诗作中隐有一段神话般的故事,是说圆观与李源成为知交之后,相约来世再与李源相见。12年后李源依约到杭州天竺寺去见圆观,而此时的圆观已转胎成为一个牧童了。这故事最早见于唐人袁郊的杂记文本《甘泽遥》,后来便传为友情美谈。此诗中圆观称李源为“情人”,当以有情人解,而非当今意义之“情人”。撇开两世交情的传说,这两首诗叙述了圆观与李源三十年间一起赏月吟风、分手后又寻寻觅觅足迹踏遍吴越溪山和巴川蜀地的情谊,读来也有情趣。

  明初人朱琳的《竹枝歌送萧月潭》则化入钟子期与伯牙那段知音相交的典故,也把淳朴的友情唱得颇有韵味,其诗曰:

          子期逝矣谁知音,堪舆茫茫劳我心。

          石坛后夜好明月,忆尔琴中飞佩吟。

萧月潭是元代有名的道士画家,擅长画白描道释人物。这朱琳大抵是士人而喜欢读易经究堪舆者,遂与萧月潭成为知音之交。因朱琳此诗是明代云南都督沐昂《沧海遗珠》一书里辑录的,不见于其他诗歌选集,故有关朱琳的身世无从考究。但沐昂辑此明诗选本,意在补明初诸诗选如《雅颂正音》等之遗漏,故名其为“遗珠”。书中所收二十人皆无专集传世,其诗作赖此集以传,也是难得。此书入编者,均为明朝初年贬居云南的士人,故可推知朱琳也当是仕途的失意者。从此诗明显含有悲哀和缅怀友情的色彩来看,当是好友萧月潭去世时所写的凭吊之作。钟子期死后、伯牙毅然毁琴绝音的情景,留下了中国人对“知音”最凄丽的诠释。是以,此诗由首句到结句均融入“知音”的情调以鼓荡全诗的气脉,是以怅然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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