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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盗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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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28 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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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题 

       本篇非如其他篇以首句的二三字为题,而是就主节故事的主人公为名。故事是虚构的。主旨在以无识无知,与鸟兽同居为至德之世,以求悦其志意,养其寿命。反对有为制作。对于名利,以为 “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

      盗跖”为一人名,指称一个名叫跖的大盗,本篇以人物之名为篇名。《盗跖》内容的中心是抨击儒家,指斥儒家观点的虚伪性和欺骗性,主张返归原始,顺其自然。

       本篇写了三个寓言故事,自然地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至“几不免虎口哉”,写盗跖与孔子的对话,孔子规劝盗跖,反被盗跖严加指斥,称为“巧伪”之人。盗跖用大量古往今来的事例,证明儒家圣君、贤士、忠臣的观念都是与事实不相符合的,儒家的主张是行不通的,就连孔子自己也“不容身于天下”,因为他“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         “盗跖”是先秦时代里一位著名的叛逆者,称他为“盗”当然是基于封建统治者的观点,孔子眼里的盗跖就是“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的、吃人肝的人物,但同时又不得不赞美他“心如涌泉,意如飘风”,而且兼有“三德”。

      第一部分是全文的主体部分,因篇幅较长注译时划分为前后两个部分。第二部分至“离其患也”,写子张和满苟得的对话,一个立足于名,一个立足于利,通过其间的辩论更进一步揭示出儒家说教的虚伪性,并且明确提出了“反殉而天”、“与道徘徊”的主张,与其追求虚假的仁义,不如“从天之理,顺其自然。余下为第三部分,写无足和知和的对话,一个尊崇权势与富有,一个反对探求、抨击权贵,通过其间的讨论进一步明确提出“不以美害生”、“不以事害己”的主张。

       本篇历来认为是伪作,或认为是后学者所为。通观全篇,第一部分与二、三部分的语言风格也很不一样,第一部分一气呵下,直陈胸意,淋漓尽致,不拖泥带水,与《庄子》内篇离奇婉曲的风格迥异;二、三部分又晦涩不畅,显得十分费解。

原 文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一),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zhí ]。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二),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人保(三),万民苦之。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 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四),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泉涌,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 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五),往见盗跖。

解 说

(一)“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鲁大夫。长孔子八十余岁,非同时人物,不能为友,故此故事为虚构。本节篇幅较长,为了阅读方便,分数段校译。

(二)“穴室枢户”: “枢”门轴,名词,与“户”连结,似难解通。先辈有的以为当为“抠”,苦沟反,探取之意。但“抠”字生僻,古籍少用。本篇行文平易,不会用此生僻字。且探取与“户”连结,也难成义。实应读如字。“枢户”是与“穴室”并列的。“穴”洞也,就是名词,用为名动词,便成挖洞。同样,“枢”是门轴,用为名动词,便是转动门轴。“户”为门的一边。也就是门。把门轴转动,便是打开,因而“枢户”便是破门而入。

(三) “小国入保”: “保” 通堡。

(四) “虽今先生之辩”: 句本通。但依汉语习惯,“虽今”,“今” 当在“虽”前,既在其后,当另有说,实为“令”之误。

(五) “子贡为右”: “右” 《说文》 “助也”。“为右”作为助手,即是跟车的。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①,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②。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③,穴室枢户④,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⑤,万民苦之。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⑥;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⑦,意如飘风⑧,强足以距敌⑨,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⑩,往见盗跖。

        ①柳下季:姓展,名获,字季禽,春秋时鲁国人。因居柳下,谥号惠,故又称柳下惠。柳下季比孔子早生百余年,故所谓二人为友,只是虚构的寓言而已。②盗跖(zhí直):古时起义军领袖,被诬称为大盗,故称。跖为柳下季之弟,也只是虚构的寓言而已。③侵暴:侵犯,侵扰。④穴:作动词,穿洞。 枢:当为“抠”字之误。抠,挖。⑤保:通“堡”,小城。⑥诏:教诲。⑦心如涌泉:形容心血横流,不可遏抑。⑧意如飘风:形容意气骄荡,不可测定。⑨距:通“拒”,抗拒。 ⑩右:指骖右,即在车右边陪乘的人。

语 译

      孔子和柳下季交情很厚,柳下季有一个弟弟名叫盗跖。盗跖指挥之下有九千人,横行于天下,侵扰诸侯国家。挖墙壁破门户,抢夺人家的牛马,掠取良家的妇女。一味贪求货财,抛弃亲戚,不顾父母兄弟,不祭祀祖先。所经行的地方,大国坚守城池,小国退进城堡里。广大民众深受其害。孔子对柳下季说: “做父亲的,一定能够管束他的儿子; 做兄长的,一定能够教导他的弟弟。如果父亲不能管束他的儿子,兄长不能教导他的弟弟,还要父子兄弟这样的亲属关系干什么!就先生来说,乃是当代有作为的人,弟弟是盗跖,成为天下的祸害,却不能教导,我确实替你感觉有点羞愧,请让我来替你劝说一下。”柳下季说: “像先生所说做父亲的一定能够管束他的儿子,做兄长的一定能够教导他的弟弟,假若儿子不听父亲的管束,弟弟不接受兄长的教导,即使先生说得天花乱坠,又能够怎样呢?而且跖这个人,心思像翻滚的泉水,意念像盘旋不定的旋风,勇力足以挡住对手,口才足以掩饰过错。顺合他的心意就高兴,违逆他的心意就气恼,随随便便就给人以难堪,先生千万不要前去。”孔子不听,颜回驾了车子,子贡作为助手,前去拜访盗跖。

原 文

       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脍人肝而(左“饣”右“甫”音bu 3)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 “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一)。”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 '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二),带死牛之胁(三),多辞谬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四),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左“饣”右“甫”音bu 3)之膳。’”孔子复通曰: “丘得幸于季, 愿望履幕下(五)。”谒者复通。盗跖曰: “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 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 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 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六),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七)。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解 说

(一)“敬再拜谒者”: 这是谦词。“谒者”服事者。本来要见主人,不直言,而言“再拜谒者”,表示没有资格晋见主人。

(二)“冠枝木之冠”: “枝木”或以繁饰为解,甚为牵强。孔子儒者,儒冠无多繁饰,故亦不类。先辈有疑为“枯木”之讹的,颇近是。与下句的“死牛”正好相对。形容其圆柱形之冠如一个死树疙疸。“枝”与“枯”形近致误。

(三) “带死牛之胁”:“死牛之胁”或以为牛革之带。但“死牛”并无皮革之意,“胁”肋骨也,亦非带。而“带”在句首,与上句第一“冠”字相对,用为动词,佩也。非是名词,不能作衣带之带解。故此解非是。从世传孔子的画像看,腰佩短剑,大概是有所本的。“死牛之胁” 当即喻这短剑。

(四) “子之罪大极重”:“极” 注家以为 “殛” 之假,诛也。是,应从。

(五)“愿望履幕下”: 这是谦词。“履”鞋子。“幕”帷帐。本是要到其住处与本人相见,却说能看到他的鞋子在他帷帐之中。表示本身的卑贱。

(六) “面目有光”: “面” 当是“两” 的误字。

(七) “共祭先祖”: “共” 读供。

       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⑪,脍人肝而(左“饣”右“甫”音bu 3)之⑫。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⑬:“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⑭,冠枝木之冠⑮,带死牛之胁⑯,多辞缪说⑰,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⑱,而侥倖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⑲,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左“饣”右“甫”音bu 3)之膳⑳!’”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㉑,愿望履幕下㉒。”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㉓,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㉔,声如乳虎㉕,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㉖,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㉗,此上德也;知维天地㉘,能辩诸物㉙,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㉚,齿如齐贝㉛,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㉜,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㉝,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㉞。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⑪大山:即泰山。⑫脍(kuài快):细切。(左“饣”右“甫”音bu 3):食。⑬谒者:古时掌管传达的人。⑭文武:指周文王、周武王之道。⑮枝木之冠:指冠多华饰,如木之枝叶。⑯带死牛之胁:取牛皮做成大革带。牛胁,牛皮。⑰缪:通“谬”。⑱弟:通“悌”,指尊敬兄长。⑲极:通“殛”,诛。⑳益:增加。 昼(左“饣”右“甫”音bu 3):午餐。㉑季:指柳下季。㉒履:登。㉓反走:退行数步,表示敬意。㉔案:通“按”,手抚。 ㉕乳虎:哺乳的老虎。㉖长大:魁梧。㉗说:通“悦”,喜欢。㉘维:包罗。㉙能:才能。 辩:通“辨”,辨识。㉚激丹:鲜红明亮的丹砂。㉛齐贝:列贝。㉜臣:孔子自称。㉝更始:除旧布新。㉞共:通“供”,供祭。

语 译

       盗跖正在泰山的南端休整队伍,吃着切细了的人肝。孔子下车走向前,见到负责传达的人,说:“鲁国人孔丘,景仰将军崇高的风范,特来拜见您的传达人员。”传达人员进去做了报告。盗跖听后大怒,瞪圆双眼有若明星,头发竖起冲冠直上,叫道:“这不就是鲁国那个装腔作势的孔丘吗?替我转告他: '你编八造谋,冒称什么文王、武王,戴着死树疙瘩式的圆筒帽子,佩带死牛肋样的短剑,有的没有的乱说一气。不种田而有饭吃,不织布而有衣穿,只凭耍弄两片嘴和翻动舌头,任意搬弄是非,来迷惑各国的国君,弄得天下从学的人丢开了根本,胡乱讲求什么孝悌,用来侥幸骗取功名富贵。这样一个家伙,罪极大恶至重,快些走开!不然的话,我就把你的肝拿来给我白天的饭里添上一点菜。’” 孔子请传话人再传达说:“我有幸和令兄季交上朋友,希望能在您的帐下见到您。”传达人员又为上报。盗跖说: “让他进来!”孔子紧走几步进得帐来,离着座位退后几步,向盗跖再拜施礼。盗跖怒气冲冲,伸直两脚,手抚剑柄,瞪大眼睛,像个哺乳期的母虎大声吆喝说:“孔丘这边来!你的话中我心意饶你不死,违反我心意就不用想活。” 孔子说: “我听人说,天下的人品有三类: 长得体形高大,俊美无比,不分老幼贵贱,人人见了人人夸,这是上等的人品;智力维系了天地,才能能辨清各类事物,这是中等的人品;英勇强悍胆大敢为,集结队伍率兵打仗,这是下等的人品。不论是谁,只要为其中的一类,就足够南面称王的。现在将军三类兼备: 身高八尺二寸,两眼光芒照人,嘴唇像丹砂那样鲜红,牙齿像排贝那样整齐,声音洪亮配比黄钟,却被称为盗跖,我确实替将军想也太不值得了。将军如果听我的话,我就南去吴、越,北去齐、鲁,东去宋、卫,西去晋、楚,请他们给将军建造几百里的大城,规划安居几十万户的地方,尊奉将军为诸侯,在天下另起炉灶。解散队伍不再打仗,聚养兄弟族人,奉祀祖先。这是圣明和有才干的人的做法,是天下人所希望的。”

原 文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夫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我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 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还有避水)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 '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糜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以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一),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 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 '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zū][jù][zū]1.酸菜,腌菜。 2.多水草的沼泽地带 3.剁成肉酱,切碎 4.肉 5.枯草)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二),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三),子之道岂足贵邪! 世之所高,莫如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四),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五),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均有大过)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六)。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鱉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七),皆离名轻死(八),不念本养寿命者也。(轻视生命)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 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这个标准至今未变,只是平均数变了,与世道有关)除病瘦死丧忧患(九),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十),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解 说

(一)“缝衣浅带”: “缝衣”大衣。“缝”通逢,“逢”大也。“浅带”旧之服饰,大衣者往往系以宽带,因有“宽衣博带”的成语,于是有的注家便以博带或宽带释之。但“浅”无宽、博之义。其本义应为褊,是小的意思。“浅带”实是小带子。大衣服小带子,乃有戏弄之意。

(二) “子教子路菹此患”: “菹”乃“蒞”之讹,临也。涉上“身菹于卫东门之上” 而致误。二字形极近。

(三)“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就孔子“不容身于天下”及“教子路菹此患” 而言。

(四)“禹偏枯”:“偏枯”半身不遂。所言黄帝、尧、舜、禹、汤、文、武等人,都在指说他们品德不高,惟独禹却指其身体的缺陷,似乎所拟不伦,因而推定必有讹误。或以“枯”乃“酤”之讹,以为贪酒。但这是不合实际的,孔子有言“禹恶旨酒而好善言”(《孟子·离娄下》),禹不会贪酒。“枯”当是“沽”之讹,买卖也。“偏沽”意为一头的买卖,指天下,就是说,他独自占有了天下。(是,失德在开启私家天下)

(五)“世之所高,莫如黄帝……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黄帝以下,列有尧、舜、禹、汤、文、武,共计七人,而谓为 “此六子者,数目不符。有谓“六”乃“七”之误的,有谓不包括黄帝在内的,都无证可据。又有的注家指出,“文王拘羑里”不当在其中。这说法是对的,一则拘羑里不是品德问题,与他人不相类; 再则如确实应在其中,亦当在武王之上。此句当删,这是后人加上的。

(六) “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 注家以 “伯夷、叔齐” 之上,脱“莫若”二字,是。其上“世之所高,莫若黄帝”,其下“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都是如此结构。“伯夷、叔齐”上有“莫若”二字始通,应补。

(七)“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磔”,《说文》:“辜也。”段注以为当训枯。“磔犬”意为干瘪的死狗,以指饿死的那些人。“流”灌也。“流豕”灌满水的猪,即俗所谓河漂子以指投水淹死的那些人。“操瓢而乞”拿着瓢讨饭,以指介子推。

(八)“皆离名轻死”: “离” 罗也。“离名” 搜求好名声。

(九)“除病瘦死丧忧患”:“瘦”先辈以为“瘐”之讹,病也。是。

(十)“子之道狂狂汲汲”: “汲汲” 急切营求。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㉟,皆愚陋恒民之谓耳㊱。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㊲,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㊳,起则于于㊴,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㊵,流血百里。尧舜作㊶,立群臣,汤放其主㊷,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㊸,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㊹,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㊺,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㊻,身菹于卫东门之上㊼,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㊽,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㊾,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㊿,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51〕,舜不孝〔52〕,禹偏枯〔53〕,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54〕。此六子者〔55〕,世之所高也。孰论之〔56〕,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57〕,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58〕。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59〕,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60〕,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61〕。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62〕,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63〕、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64〕,不念本养寿命者也〔65〕。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66〕,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67〕。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68〕,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69〕,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70〕,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71〕,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72〕,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㉟规:劝。㊱恒民:常人。恒,常。㊲炀(yáng杨):烧。㊳居居:安静的样子。㊴于于:自得的样子。㊵涿鹿:即今河北涿县。㊶作:指登天子位。㊷放其主:指汤把夏桀流放到南巢之事。㊸陵:通“凌”,欺凌。㊹缝衣:指宽而长大的衣服。 浅带:宽大的腰带。㊺危冠:高冠。史称子路好勇,戴着高高的帽子,佩着长剑。㊻卫君:指卫庄公蒯聩。㊼菹(zū租):剁成肉酱。此处指卫太子蒯聩强迫孔悝一同作乱,子路欲杀蒯聩而救家主孔悝,不成,遂遭菹身之祸。㊽削迹:绝迹。㊾“子教”三句:当移至“身菹于卫东门之上”句之后,文理才通顺。㊿高:推崇。〔51〕尧不慈:指尧杀长子丹朱之事。〔52〕舜不孝:指舜放逐其父瞽叟之事。〔53〕偏枯:即半身不遂。〔54〕羑(yǒu有)里:狱名,在今河南汤阴北。〔55〕六子:当改为“七子”,指黄帝、尧、舜、禹、汤、文、武七人。〔56〕孰:通“熟”,详细。〔57〕反:违反。〔58〕伯夷、叔齐:皆孤竹君之子,因彼此让位,逃离国境。后来周武王伐纣,二人叩马相谏,武王不从,遂隐于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59〕鲍焦:周朝隐士,他愤世嫉俗,廉洁自守,不食周粟,抱木而枯。 非世:非刺当世。〔60〕申徒狄:姓申徒,名狄,殷商时人,因进谏不被采纳,遂负石投河而死。〔61〕燔(fán烦):烧。〔62〕尾生:人名,或作尾生高、微生高,鲁国人。 期:约会。 梁:桥。〔63〕磔(zhé哲)犬:肢体被分裂的狗。 流豕:飘流于江河的死猪。〔64〕离名:遭受好名之害。离,通“罹”,遭受。 轻:轻视。〔65〕念本:顾念生命根本。〔66〕上:指上述黄帝等十三人。〔67〕盈:充盈。〔68〕瘦:当为“瘐”字之误。瘐,病。〔69〕具:指形骸。〔70〕说:通“悦”,愉悦。〔71〕亟(jí急):急。〔72〕狂狂:失性的样子。 汲汲:不足的样子。

语 译

       盗跖大声喝道:“孔丘这边来!那种可以用利益来笼络而拿话来劝说的,不过都是些没有识见的平常人罢了。至于身形长大,俊美无比,人人见了人人夸,都是父母遗传给我的品质。你就是不来赞扬我,难道我自己不知道吗? 而且我听人说,好当面奉承人的,也好在背后说人的坏话。现在你对我说什么大城众民,就是有意拿利益来笼络我,把我当成一个平常人来看待,怎么能长的了啊! 要讲城大,没有比天下再大的。尧、舜拥有了天下,子孙连立个锥子尖的地方都没有; 汤、武做了天子,他们的后代也不能保持住,不就是因为那个利益大的缘故吗? 而且我听人说,早年时候,禽兽多,人类少,因此为躲避禽兽,人们都筑巢而居。白天拣拾橡栗等野果,晚间睡在树上,所以就叫做 '有巢氏的人’。早年人们不懂得穿衣服,夏天尽可能多积些柴草,冬天用来烤火,所以就叫做 '懂得怎么活着的人’。神农时代,躺下去舒服熨帖,起身活动自由自在。人们认识他们的母亲,不认识他们的父亲。和野鹿生活在一起,种地吃饭,织布穿衣,彼此都没有扰乱的念头。这是大德最盛的时候。可是黄帝不能伸张德行,和蚩尤在涿鹿地界战斗起来,血流百里。尧、舜兴起,建立了朝廷,汤赶走他的君王,武王把纣杀掉。从此以后,强的欺凌弱的,多的制服少的。汤、武以下,都是些乱人之辈啊。现在你修治文、武的做法,把持天下的舆论,来教导后来的人。穿着大袍子,系着小带子,装腔作势,迷乱各国的国君,想着借此来捞取富贵。盗是没有大过你的,天下人为什么不把你叫做盗丘,却来管我叫盗跖呢? 你甜言蜜语地说服了子路。使子路摘去武士的高帽,解去长剑,接受你的教育。天下的人都说:'孔丘能够制止粗暴禁止为非作歹。’其结果是,子路谋杀卫君失败,本身在卫国东门之上被剁成肉酱,这是你教导的不到家。你自以为是个有才干的人,是个圣明人吗?却两次被赶出鲁国,在卫国难以立足,穷困在齐,被围在陈、蔡,在天下不能存身。你教子路遭受这样的祸害,上不能保全自己,下不能存活别人,你的做法有什么可值钱的呢? 世间所推崇的,谁也比不过黄帝,可黄帝不能保持德行,在涿鹿地界战斗,血流百里。尧不慈爱,舜不孝顺,禹私有天下,汤赶走他的君王,武王把纣杀掉。这六个人,是世人所推崇的,认真评论一下,都是为了利益迷乱了本真,尽力地违反他们的情性,他们的行为是极其可耻的呢。世人所称道的贤士,谁也比不上伯夷、叔齐,可伯夷、叔齐不肯做孤竹的国君,而饿死在首阳山上,连尸骨都没有人葬埋。鲍焦自命清高,不与世俗同流,抱树而死。申徒狄进谏未被接受,抱了大石自己投入河中,喂了鱼鳖。介子推最忠心了,割下自己腿上的肉给晋文公充饥,文公〔得国〕后把他忘掉,子推一气之下离去,抱着大树被火烧死。尾生和一女子约定在桥下相会,女子没有如时到来,大水涌来他也不肯离去,抱住桥柱被水淹死。这六个人,就像干瘪的死狗,灌满水的猪,拿着瓢讨饭的一样,都是为了挣点名声而不把死当回事,是不考虑根本颐养天年的人啊。世人所称为忠臣的,谁也比不上王子比干、伍子胥,可子胥被投掷江中,比干被剖腹。这两个人,是世人所称道的忠臣,但结果却为天下所耻笑。从上面所举的这些来看,以至子胥、比干,都没什么可尊贵的。你所用来说服我的,如果对我说鬼事,我是不大清楚的; 如果对我说人事,也不过就是这些了,都是我听说过的。现在我来跟你讲讲人的真实情况:眼睛用来观看事物,耳朵用来察听声音,嘴巴用来品尝滋味,心意要求充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去疾病、死伤、忧患,在这时间里张开嘴大笑的,一月之中也不过四五天的光景。天和地是无穷尽的,人的死是有一定时间的。拿着有一定时限的家伙,寄托在无穷尽之间,那个快劲就和快马蹿过空隙差不多。凡是不能够使其心意愉悦、颐养天年的,都不是明白事理的人。你所说的那些,都是我所抛弃的东西。快些走开,不要再说了! 你那疯子似的急于营求的做法,是一些欺诈奸滑虚情假意的玩意儿,不能够表达本真,哪里值得讲啊!”

原 文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 色如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一),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 “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二)。疾走料虎头(三),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解 说

(一) “今者阙然”: “阙”空隙也。引申为闲暇。

(二)“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 “灸”用艾燎烤的医疗方法。“无病而自灸” 即俗所谓没病找病。

(三)“疾走料虎头”: “疾走”紧追着。“料”撩拨也。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73〕,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74〕?”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75〕,疾走料虎头〔76〕,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73〕阙:缺,不在。〔74〕得微:同“得无”,岂不是。〔75〕自灸:指引艾叶自灼。〔76〕料:通“撩”,拨弄。

语 译

       孔子拱手施礼紧走两步退了出来,走出门来登上车子。手握的缰绳几次掉了下来。他愣愣地直瞪着眼睛,脸色死灰一样地苍白。低着头伏在车前的横档上,喘不过气来。回到了鲁国的东门之外,正好遇到了柳下季。柳下季说: “今天闲在啊,几天没见,车马有出门的样子,莫不是去访问跖了吧?”孔子抬起头叹了口气说: “是的。”柳下季说: “跖是不是顶撞你还像以前那样呢?”孔子说:“是的。我这是没病找病啊。紧追着拨弄老虎的头,捋老虎的胡须,差一点就给老虎吃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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