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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辉斌:陆游师学孟浩然论略

                                (孟浩然画像)


王辉斌:陆游师学孟浩然论略

 

 

在《宋金元诗通论·自序》一文中,我曾这样写道:“无论是宋代诗人,抑或是金代诗人与元代诗人,当他们仰望着唐诗这座艺术巅峰时,都各自觉得无法超越却又并不甘心,因此在以之为师学对象的同时,于变唐中乃尽显其艺术才华,从而使得宋、金、元三代408年的诗歌,不仅各具风采与个性,而且直可与唐诗媲美。”[1]作为“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陆游,即为有宋一代宗唐与变唐的一位典范人物。在对唐代诗人的师学方面,陆游与北宋的苏轼、黄庭坚等人一样,即皆属“转益多师”以为,如李白、岑参、王维、杜甫、柳宗元等,即皆曾为其师学之对象,而此,也是导致陆游成为宋代诗歌大家、其诗风格多样化的一个最重要方面。本文主要以“陆游与孟浩然”为切入点,就爱国诗人陆游(公元1125—1210年)对山水田园诗人孟浩然(公元689—740年)之重视程度,以及其以孟浩然诗为师学对象之所学等,略作观照与述论,或可供文学史撰写者参考[2]。

一、陆游对孟集的雅好

综陆游一生,雅好唐人诗歌乃为其读书之最爱。对此,我们从《渭南文集》所收六卷(卷二十六—卷三十一)跋文中,即略可获之。这六卷“跋”共收录了与唐人集相关的跋文16篇,其依序为:《跋唐御览诗》、《跋岑嘉州集》、《跋温庭筠诗集》、《跋中兴间气集》、《跋柳柳州集》、《跋松陵集》、《跋金奁集》、《跋许用晦丁卯集》、《跋皇甫先生文集》、《跋王右丞集》、《跋松陵唱和集》、《跋花间集》、《跋樊川集》、《跋孟浩然诗集》、《跋李卫公集》、《跋李太白集》,其中总集4种,别集12种[3],涉及诗人则百数十家。这些唐人集虽非陆游所喜爱、师学之全部,但藉之则可窥其一斑。而且,为陆游所跋的这些唐人集还存在着一个特点,即其皆为盛、中、晚三唐之作,这一实况似可表明,陆游之于唐人唐诗的师学,乃是以盛、中、晚唐诗人之作为主要对象的。

在上述16种唐人集中,最值注意的是对《孟浩然诗集》之跋。陆游所跋《孟浩然诗集》,前后凡三次,且皆属针对集中之具体诗篇而为,这在其所跋16种唐人集中,乃属绝仅有无者[4]。由是而观,可知作为爱国诗人与抗金英雄的陆游,对于山水诗人孟浩然之诗也是相当注重与雅好的。为便于认识,兹将三篇跋文依序抄引如下:

此集有《示孟郊》诗,浩然开元天宝间人,无与郊相从之理,岂其人偶与东野同姓名耶?晁伯以谓《岳阳楼》止有四句,亦似有理。(其一)

续考之,伯以之说盖不然。大抵浩然四十字诗,后四句率觉气索,如《洞庭寄阎九》、《岁暮归南山》之类皆然,杜少陵评浩然诗云:“新诗句句尽堪传”,岂当时已有此论,故少陵为揜之耶。(其二)

《适越留别谯县张主簿》诗,初云“得与故人会”,后云“浮云去吴会”,此亦是吴与会稽也 [5]。(其三)

郑振铎《七颂堂诗集跋》一文所载,宋代蜀刻本唐人集(含《孟浩然诗集》)乃刻印于南宋中期,即公元1180—1230年之际,则陆游所跋之《孟浩然诗集》,当即为此孟集,而第一篇跋文中的“《岳阳楼》”之诗题名,又为之佐证[6]

这三篇跋文,共涉及了《孟浩然诗集》中的5首诗,即《示孟郊》、《岳阳楼》、《洞庭寄阎九》、《岁暮归南山》、《适越留别谯县张主簿》,陆游并有针对性地提出了其本人之认识。综观陆游的这些认识,可知既有极正确者,也有可供参考者。其具体如下:

(一)关于《示孟郊》诗的真伪。认为此诗为孟集中之伪作者,严羽《沧浪诗话·考证》乃肇其始:“孟浩然有《赠孟郊》一首。按东野乃贞元、元和间人,而浩然终于开元二十八年,时代悬远,其诗必不似浩然,必误入。”[7]但陆游则不从严羽之说,而是提出了“岂其人偶与东野同姓名耶?”的认识。赞同陆游之说者,有马星翼《东泉诗话》等。按陆游所说应为可信。这是因为,如是诗为伪诗,替孟浩然诗歌先后编集的孟洗然与王士源[8],是大不可能将他人之作编入其中的,更何况孟洗然乃孟浩然之胞弟。而就此诗之内容以言,孟浩然于诗中将其与孟郊比之为伯牙、钟期者,所表明的是二人乃为知音之属,此为其一。其二,诗末“尔其保静节,薄俗徒云云”两句,乃明白告知读者,此孟郊是一位隐逸者流,即其身份与中唐诗人孟郊迥不相及。综此二者,是知陆游所说可从。

(二)关于《岳阳楼》等诗的后四句问题。《岳阳楼》是一首五言律诗,或以为此诗只要前四句即可,陆游初读时赞同此说,故认为“亦似有理”,但当其再读时,则认为这种“四句论”未必然,因而说:“续考之,伯以之说盖不然。”其实,此诗八句乃浑然一体,绝不可缺,对此,方回《赢奎律髓》卷一《临洞庭湖》之“纪批”(即纪昀之批点),已说得相当清楚,读者自可参看,此不具引。至于认为“《洞庭寄阎九》、《岁暮归南山》之类皆然”,也即认为这类诗“后四句率觉气索”者,实则与宋人“以议论为诗”的认识相关,这其实也是“唐音”与“宋调”的区别所在。换言之,对于孟浩然《洞庭寄阎九》、《岁暮归南山》等诗的认识之不同,所反映的是唐人与宋人在艺术审美方面的一种差异性问题,因为孟浩然的五言诗特别是五言近体,是得到了唐人之公认的[9]

(三)关于《适越留别谯县张主簿》一诗“会”字的重复。此诗全文为:“朝乘汴河去,夕次谯县界。幸值西风吹,得与故人会。君学梅福隐,余从伯鸾迈。别会能相思,浮云在吴会。”(宋蜀刻本《孟浩然诗集》卷中)此诗第四句、第八句之末各有一个“会”字,属犯重,但陆游认为,后一个“会”字,是地名“吴会”之“会”,亦与“会稽”之“会”同,故其乃说:“此亦是吴与会稽也。”按此诗为一首五言古诗,由于无需严格遵守近体诗的押韵规则,故其虽有两个“会”字(其字意与读音均不相同),但却并非为押重韵之属。所以,陆游跋之所言乃为正确。

除以上之所述外,陆游《跋孟浩然诗集》之值得注意者,还在于其为后人提供了宋代《孟浩然诗集》的有关信息,这至少反映在两个方面。其一为“此集有《示孟郊》诗”云云,表明在南宋时期陆游所读之宋本孟集是载有《示孟郊》一诗的,而今所存见之宋蜀刻本《孟浩然诗集》(藏国家图书馆)无此诗者,当为刻印者据严羽《沧浪诗话·考证》所删,乃误,当据补。其二即宋本《孟浩然诗集》之《适越留别谯县张主簿》诗题的存在,表明今所存见之宋蜀刻本《孟浩然诗集》所著录《适越留别谯县张主簿申少府》诗题乃误,即此诗题之末的“申少府”三字当为后人所擅加,而诗中“君学梅福隐”之“君”,又可为之佐证。仅据这两例言,今所存见之宋蜀刻本《孟浩然诗集》在流传的过程中,曾为翻刻翻印者所改动,应乃不争之事实,如此,则陆游此《跋》之版本学价值不可忽视,也就自不待言。

二、陆游对孟诗的师学

从题材内容的角度审视,陆游现存的9400多首诗,基本上可分为两大类,其一即“爱国抗金编”,其二为“日常生活编”,且后者主要为陆游创作于其退居家乡之际,时间则有约20年之久。在此期间,曾“感激悲愤,忠君爱国”(《唐宋诗醇》卷四十二)的陆游,由于终年徜徉于山阴的湖光山色之中,因而便想到了孟浩然和他的山水田园诗,以之为师学对象的念头,便在心中油然而生,于是,也就有了对孟浩然诗的追和。请看下面的这首《小舟湖中夜归追和孟浩然<夜归鹿门歌>》:

山光渐淡川气昏,急雨乱打荷叶喧。小舟横掠湖边村,人家收网半闭门。吾庐未见见堤树,舟人指点孤灯处。蒲丛姑恶最可哀,冲雨飞呜背人去[10]。

如果将此诗与孟浩然的《夜归鹿门歌》略作比较,则其“追和”的“步韵性”即可得以较为清晰之呈现。孟浩然的《夜归鹿门歌》为:

山寺钟呜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寞,唯有幽人自来去[11]。

作为一首“歌行体”的七言古诗,此诗在用韵方面是平仄互押,且先平后仄,具体为:前四句的“喧”、“门”为上平声“十二元韵”,后四句的“处”、“去”为去声之“六御韵”。而陆游诗的“追和”,不仅亦属如此,而且全诗四个单句的最后一字,即“昏”、“村”、“树”、“寞”,也与孟浩然诗完全相同。这种全诗单双句之每句最后一字皆同的“追和”之作,既是陆游创作态度细致认真的一种具体反映,又充分体现了其之于孟浩然诗的特别喜爱。而在人物形像的自我塑造方面,两位“幽人”虽然一遇雨湖中,一来去于月光下,但亦各具特点与情趣。凡此,均可藉之以窥陆游师学孟浩然之一斑。

孟浩然的故乡襄阳,以“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王维《汉江临眺》)、“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孟浩然《秋登万山寄张五》)等自然风光而著称,所以,无论是早年的孟浩然,抑或是晚期的孟浩然,都曾自觉不自觉地创作了许多以襄阳为描写对象的诗章,如《初春汉中荡舟》、《登鹿门山怀古》、《岘潭作》、《襄阳公宅饮》、《万山潭》、《登望楚山最高顶》、《涧南园即事贻皎上人》、《高阳池送朱二》、《与诸子登岘山》、《游凤林寺西岭》、《过故人庄》等。此外,孟浩然还于三次下江东游越剡的期间[12],对江南水乡会稽及其周边的优美风光亦多有描述,如其集中的《耶溪泛舟》、《游云门寺寄越府包户曹徐起居》、《与崔二十一游镜湖寄包贺二公》、《大禹寺义公禅房》等诗,即皆为其例。而正是因了这些“襄阳诗”与“会稽诗”的存在[13],才使得孟浩然第一个摘得了唐代“山水田园诗人”的桂冠。

而唐代的会稽(今浙江绍兴),即为陆游的故乡,所以,陆游在罢官退居山阴之际,也如孟浩然一般,自觉不自觉地创作了许多以会稽为描写对象的诗章,如收入《剑南诗稿》中的《正月二十八日大雪过若耶溪至云门山中作》、《九月三日泛舟湖中作》、《丙五月大雨不止境湖渺然想见湖未废时有感而赋》、《自若耶溪舟行杭镜湖而归》、《若耶溪上》二首、《自东津泛舟至桐溪》、《赏花至湖上》、《会稽》等,即皆为此类诗的代表作。不独如此,陆游在创作这些“会稽诗”时,还曾以孟浩然“会稽诗”之句为韵而赋,如孟浩然的《耶溪泛舟》一诗即为其例。此诗为一首五言古诗,凡八句,其中第一、二句为“落景余清晖,轻桡弄溪渚”,陆游因特喜欢此二句,而以之为韵,一口气创作了整十首,此即《剑南诗稿》中之《舟中咏“落景余清晖,轻桡弄溪渚”之句,盖孟浩然《耶溪泛舟》诗也,因以其句为韵赋诗》组诗。仅就这一创作形式言,表明陆游之于孟浩然的山水诗特别是“会稽诗”,乃是相当雅好的。为便于认识,兹将其全部抄录如次:

独鹤还故乡,岿然但城郭。出门无与游,所至苦寂寞。裹饭事幽讨,此计殊不恶。薄暮宿渔家,苍烟带墟。(其一)

维舟入谷口,信步造异境。隔篱鸡犬声,满地梧楸影。瓦甑炊香稻,石泉汲新井。人间苦偪仄,爱此须臾景。(其二)

老圃发如霜,见客能废锄。与坐使之年,自云八十。老身六朝民,草舍数世居。力守远祖言,一字不学书。(其三)

沿溪得茅店,酒旗出柴荆。杖头钱已空,一醉何由成。主人语郑重,手把瓮面。劝我姑小留,溪鱼亦可烹。(其四)

秦皇酒瓮边,古有钓鱼矾。我来必竟日,时挈双鲤归。白鹭真可人,常先孤棹飞。高咏江练句,令人忆玄。(其五)

镜湖三百里,风止镜面平。持以照吾心,俗尘安得生。散发鸥鹭间,万事秋毫。谁能拂东绢,写我孤舟横。(其六)

朝发云根寺,暮宿烟际桥。冷萤湿不飞,潜鱼惊自跳。菱船歌袅袅,荻蒲秋萧萧。平明宿鸟起,我亦理归。(其七)

古祠照苍波,老木闭云洞。轻舟不摇楫,正用一风送。汲井漱甘液,扫榻寓幽梦。所恨山未深,城笳听三。(其八)

禹穴探断简,樵风泛清。倒影森松桂,避船散凫鹭。尘中有异境,十里清玻璃。高塔忽招人,湖边日未低。(其九)

溪行已清秋,还舍尚残署。天公为解围,帘栊过疏雨。青蔬喜小摘,红粒亦新杵。一饱坐北轩,蘋花泣烟[14]。(其十)

诗中所标示之黑体字,依序而观之,即为孟浩然《耶溪泛舟》中的两句诗:“落景余清晖,轻桡弄溪渚”。这组诗作五言古诗的一个整体,除了在形式上以孟浩然《耶溪泛舟》之第一、二句为韵外,还涉及了陆游学孟师孟之多方面的内容。其具体表现为:首先,是此组诗具有强烈的生活气习,充分体现了作者对“老圃”等一类底层人物的怜爱与关注,这与孟浩然“襄阳诗”中的《过故人庄》、《南山下与老圃期种瓜》等之所写,颇具异曲同工之妙。其次,孟浩然“襄阳诗”(含田园诗与山水诗)的一大特点,是诗人的自我形像往往活跃于诗中,如《登鹿门山怀古》、《岘潭作》、《万山潭》、《春中喜王九相逢》等,即无不如此,而陆游此组诗亦如是,且其表现手法与孟诗一样,即均以白描而为。再次,全组诗之所咏所述,无论是写景叙事,抑或遣词造句,皆平淡而自然,其诚如皮日休在《郢中孟亭记》之所言,即颇具“不拘奇抉异”[15]之特点,而成为孟诗风格的一种艺术再现。

总体而言,退居山阴农村的陆游,在师学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时,仅就其对《夜归鹿门歌》的追和与对《耶溪泛舟》一诗的“句韵赋诗”以论,都表明了陆游对孟浩然诗的虚心学习,而其于舟中“咏落景余清晖清晓弄溪渚”的实况,又可对此为之佐证。正因此,故我们从陆游的某些“会稽诗”中,乃可看到孟浩然“襄阳诗”的影子。

三、陆游对孟像的误信

在《剑南诗稿》中,另有两首与孟浩然相关的诗,也是颇值注意的,其一即卷四十六之《览镜》,其二为卷六十九之《夜闻雨声》。这两首诗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并不曾见过孟浩然的陆游却对孟浩然之容貎特征进行了描述。没有见过孟浩然的陆游,又是凭什么描述孟浩然之容貎特征的呢?若要弄清楚这一问题,就涉及到了流传于宋代的“孟浩然画像”之真伪。在未对此进行讨论之前,还是先看一看《剑南诗稿》中与孟浩然相关的两首诗:

此头那可看貂蝉,瘦似骑驴孟浩然。一事比渠差省力,闭门无句与人传。

——《览镜》(《剑南诗稿》卷四十六)

我似骑驴孟浩然,帽边随意领山川。忽闻风雨惊窗外,便觉江湖在眼前。路过邮亭知几次,身如估客不论年。未妨剩拥寒衾卧,赢取孤吟入断编。

——《夜闻雨声》(《剑南诗稿》卷六十九)

在这两首诗中,各自出现了一幅“骑驴孟浩然”的画面,且一为“瘦似”,一为“我似”,此二“似”的存在,表明在陆游的心目中,孟浩然乃是一位终年骑驴的瘦骨伶仃者。而事实上,“驴”在一部宋本《孟浩然诗集》中,是从不曾出现过的,有的只是马,如“怪石屡惊马”(《云门寺若兰与友人同游》)、“五马寻归路”(《陪张丞相祠紫盖山述经玉泉寺》)、“行乏憩予驾”(《行至汝坟寄卢征君》)等,即皆为其例。此则表明,陆游于此二诗之所写所言,乃必误无疑。

以孟浩然为师学对象的陆游,之所以认为孟浩然既“瘦”而又“骑驴”者,应主要是与流传于宋代的“孟浩然画像”关系密切。一般而言,宋人诗文中所言之“孟浩然画像”,主要存在着两种情况,即其一为王维所画,一则非王维所画,署名王维所画者,如《韵语阳秋》卷十四“王摩诘自谓”条所载“孙润夫家有王维画《孟浩然像》”者即是。而非王维所画者,则有黄庭坚《题孟浩然画像》之所载: 

先生少也隐鹿门,爽气洗尽尘埃昏。赋诗真可凌鲍谢,短褐岂愧公卿尊。故人私邀伴禁直,诵诗不顾龙鳞逆。风云感会虽有时,顾此定知毋枉尺。襄江渺渺泛清流,梅残腊月年年愁。先生一往今几秋,后来谁复钓槎头[16]。

据诗中“梅残腊月年年愁”一句,似黄庭坚所题之“孟浩然画像”,当为流传于元、明、清甚广的《孟浩然踏雪寻梅图》,但此“图”并无作者之署名或题签,这从后人咏写此“图”之诗作中,即可准确获知。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四所载“孙润夫家所藏王维画《孟浩然像》”,虽然点明了此《孟浩然像》为“王维画”,但据葛立方的考证可知,此“王维画《孟浩然像》”,实际上为一幅“俗工榻本也”,所以,这幅所谓的“王维画《孟浩然像》”,其实是并非为王维所画的。

但还应注意的是,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四所载“孙润夫家所藏王维画《孟浩然像》”之张洎“题识”。张洎为北宋初期人,其“题识”为:

癸未岁,余为尚书郞,在京师,客有好事者,浚仪桥逆旅,见王右丞《襄阳图》,寻访之,已为人取去。他日,有吴僧楚南挈图而至。问其所来,即浚仪桥之本也。虽縑轴尘古,尚可窥览。观右丞笔迹,穷极神妙。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如生。复观陆文学题记,辞翰奇绝。金匮文,前史遗事。中园生,彼何人斯?按孟君当开元、天宝之际,诗名籍甚。一游长安,右丞倾盖延誉。……余顷在金城,亦曾见一图,盖传写之本。所题诗后,有‘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之句,今真本即无,故事存焉,以遗来者。孟冬十有一日南谯张洎题[17] 。

张洎“题识”中的“吴僧楚南挈图而至”之“图”,闻一多《唐诗杂论·孟浩然》认为其乃“王维真迹”,因而说,张洎“题识”谓“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者,乃可据信[18]。若闻说不误,则宋代画家或诗人皆认为孟浩然“瘦”者,当即与张洎的这篇“题识”大相关联。但实际的情况是,张洎藉之以“题识”的“吴僧楚南”所挈之“图”并不可信,原因是此“图”的来历至今不明,而“峭而瘦”则又与唐人如陶翰《送孟大入蜀序》、王士源《孟浩然诗集序》之所写迥不相及。更何况,对于张洎的这一“题识”,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已证其为伪作。

据现所存见之材料可知,所谓“孟浩然骑驴图”,乃始见于宋人的诗文之中,如刘克庄《孟浩然骑驴图》、董逌《书孟浩然骑驴图》、杜范《跋王维孟浩然骑驴图》等。虽然,董逌《书孟浩然骑驴图》一文载有郑綮“谓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之句,但其与“孟浩然骑驴图”却根本不相干,因之,所谓“綮殆见《孟夫子图》而强为此哉”云云(即认为“孟浩然骑驴图”出现于唐末),乃纯为一种猜测之辞,故未可据信。而且,即如杜范《跋王维孟浩然骑驴图》之跋题所示,王维也是没有画过“孟浩然像”的,更没有画过所谓的“孟浩然骑驴图”,原因是在现所存见的王维诗文中,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记载[19]。所以,生活于“中兴”时期的陆游,认为孟浩然既“瘦”而又骑“驴”者,虽然是受了流传于当时的“孟浩然骑驴图”之影响,但这类“图”中的孟浩然与孟浩然的真实乃相去甚远。这样看来,则可知陆游的“瘦似骑驴孟浩然”、“我似骑驴孟浩然”云云,乃皆不可相信。换而言之,陆游在《览镜》、《夜闻雨声》二诗中认为孟浩然既“瘦”而又“骑驴”者,实际上是误信了流传于当时的“孟浩然骑驴图”的结果所致。所以,陆游这两首诗中的“瘦似骑驴孟浩然”、“我似骑驴孟浩然”,是并不符合孟浩然的历史真实的。

注释:

[1]王辉斌《宋金元诗通论》,黄山书社2011年版,第2页。

[2]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三卷第八章,在论及陆游学习唐代诗人时,所举仅为杜甫、李白、岑参三人,而于孟浩然无只字之及,此实则与陆游师学唐代诗人之实况颇不相符。

 [3]以上所言之16种,实则只有15种(即总集4种,别集11种),因《松陵集》与《松陵唱和集》为一书二名,此仍作15种者,是专就其所跋书目而言。又,在《渭南文集》的六卷跋文中,另有跋总集与别集之外的唐人集者,如卷二十六《跋司马子微饵松菊法》等,因其不属诗文集之列,故未将其列入以计,特此说明。

[4]陆游于上举16种唐人集中连跋三次者,除《孟浩然诗集》外,另有《跋松陵集》,但《跋松陵集》所跋之三次,皆为对陆游获此集之经过的记述,而与《松陵集》之内容(诗)毫无关涉,所以,本文此处即未将其列入跋三次者。

[5]陆游《渭南文集》卷三十一,《陆放翁全集》本,中国书店1986年影印,第196页。

[6]《岳阳楼》一诗之题名,在现所存见之各种版本的孟浩然集与收录此诗之总集中,或作《临洞庭》,或作《望洞庭上张丞相》等,只有宋蜀刻本《孟浩然诗集》作此题名,故知陆游所跋之孟集,必乃宋蜀刻本无疑。

[7]严羽《沧浪诗话·考证》,《历代诗话》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05页。

[8]孟洗然、王士源皆曾为孟浩然诗编集,且皆为三卷,具体参见拙作《再论孟浩然诗集的版本问题》一文,载《吉林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1期,第17—20页。

[9]关于唐人对孟浩然五言诗的评价,可具体参见陶翰《送孟大入蜀序》、王士源《孟浩然诗集序》,以及皮日休的有关诗作与《河岳英灵集》评语等。

[10]陆游《小舟湖中夜归追和孟浩然<夜归鹿门歌>》,《剑南诗稿》卷四十七,《陆放翁全集》本,中国书店1986年影印,第691页。

[11]孟浩然《夜归鹿门歌》,《孟浩然集》卷二,《四库唐人文集丛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影印,第13页。

[12]关于孟浩然一生三游越剡之行止,可具体参拙著《孟浩然研究》第一章第五节,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2—41页。

[13]《孟浩然诗集》中的山水诗,除了“襄阳诗”与“会稽诗”外,虽然还有湖湘、江淮等地之作,但从总的方面讲,其数量均较此二者要少得多,故此处论及其“山水田园诗”者,只言“襄阳诗”与“会稽诗”,而不及其它。

[14]陆游《舟中咏“落景余清晖,清晓弄溪渚”之句,盖孟浩然《耶溪泛舟》诗也,因以其句为韵赋诗》,《剑南诗稿》卷三十四,《陆放翁全集》本,中国书店1986年影印,第535—536页。

[15]皮日休《郢中孟亭记》,《全唐文》卷七九六,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本,第8355页。

[16]黄庭坚《题孟浩然画像》,《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66页。

[17]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四,《历代诗话》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94—595页。

[18]闻一多《孟浩然》,《唐诗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第27—31页。

[19]关于王维生前不曾画孟浩然像之史况,可具体参见本书《孟浩然论丛》之《王维画孟浩然像真伪考述》一文,此不具述。

       (本文原载武汉大学出版社2017年4月版《孟浩然新论》第328—3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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