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在黄州的日子

一
　　宋元丰二年（1079），权监察御史舒亶、权御史中丞李定等罗致罪名，弹劾苏轼作诗讥谤朝政。苏轼自湖州被捕至京，在御史台狱关了一百三十天，这就是有名的“乌台诗案”。
　　身陷囹圄的苏东坡经过了一段生与死的煎熬后，在这年的十二月二十九日才出狱。皇宫中发出的文件上说，责授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换句话讲就是把苏东坡贬居到湖北黄州，虽有团练副使的小官位，条件是“限”住该区，不能随便离开，也无权签署公文。
　　这种流放的方式是统治者对持不政见者惯用的手法，古今中外，比比皆是。至此，苏东坡自由了，他的心性与才情也自由了，像鱼儿回到了水中。
　　
　　二
　　黄州是长江边上的一个小镇，民风淳朴，景色极佳。年初苏东坡离开了寒冽的北方开始向温润的南方跋涉。毕竟是死里逃生。正因为有了这番灵肉煎熬，心魂震悚，适值壮年的苏东坡对生命的真谛、生命的价值开始更高层次的思考、探究。黄州，这个荒远的小地方恰好是上苍呈给苏东坡的一方圣地，让他在这里冥思，让他在这里寻觅，让他在这里挥洒，让他在这里行吟。
　　果然，在黄州苏轼开始了“桃花源里好耕田”的农夫生活，他开始在东坡耕田，自号“东坡居士”。
　　人生的进退，蕴藉着不同的变数。南唐后主李煜在词史上杰出地位正是被俘至汴，从入宋到被毒死，历时两年零七个月所作亡国后的词所奠定的。文章憎命达，或许真是的文人难以言说的宿命。
　　东坡在黄州盖了几间农舍，据记载陆游在孝宗乾道六年（一一七○年，东坡死后70年左右）十月去东坡，曾记载堂中还挂着苏东坡的画像。画中他一身紫袍黑帽，手拿竹杆，倚石而卧。陆游以他诗人的敏感注意到了这幅画，这幅画形象简约的描摹出了苏东坡在黄州的日子。
　　无官一身轻，远离了政坛上那刀光剑影、勾心斗角、泯灭人性的险恶环境，苏东坡文人的本性开始复苏、张扬。一块谪居之地，是苏东坡人生途中的一处驿站。细细拈出苏东坡迁徙、流离、寄居的各个地方。相对而言黄州使他较为放松、旷达。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自然会想起一个人，即陶渊明。所以苏东坡说他的前生一定是陶潜。桃花源里的乐趣可不是任何人都能享受得了的。试想一个追名逐利、欲壑难填、为了私利不择一切手段的人，他能过这样清贫、寡淡的日子吗？就是真有一处陶潜笔下的桃花源，对许多人来说充其量不过是去瞧一瞧，表示到此一游而已，如果你让在那与世隔绝的地方呆上三年五载，你看他会不会同意。有些乐趣只有如苏东坡这样的人才能享受。失去尘世间的浮华，得到的却是心灵的净化。苏东坡曾写道：“某现在东坡种稻，劳苦之中亦自有乐事。有屋五间，果丈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
　　
　　三
　　苏东坡毕竟是苏东坡，他不仅是一个快活的农夫，他更是一个才情横溢的诗人，相对的自由、悠闲、解放的生活给了他施展才华的宏大空间。历史有时会嘲弄现实，结果与过程有时也会错位，贬谪是对人的惩罚，然而却化为文学的幸事。在黄州苏东坡留下了四篇流传千古的绝唱佳作：短词“大江东去”，两篇月夜访“赤壁”的文章，以及“承天夜游”。
　　黄州赤壁与周瑜破曹操的赤壁（湖北蒲圻县北）地名偶同，在诗人的眼中时空是没有界限的。面对滚滚长江，江山、历史、人物、逐一奔入眼底心头，自然引起怀古的思绪。“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一年苏轼47岁了，虽说身心相对宽松，但对他来说人生这篇文章毕竟书写还不够壮美，因而苏东坡对年青的周瑜羽扇便服，谈笑风生一战定乾坤的风采特别激赏，也激起了他豪迈奋发的感情。这首词的气象境界凌厉无前，需要铜琵琶、铁绰板来伴奏，对于原来只宜于红牙拍板，女儿歌喉的传统词坛来说，的确是个重大的突破。因而，我们要感谢黄州。
　　900多年前的一个夏夜，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苏东坡与友人乘小舟飘浮在白茫茫的大江，似幻亦真。他的朋友擅于吹箫，苏东坡朗声哼唱，此时天水之间徐音袅袅，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其声呜呜然。另一条船上的孀妇感动得哭起来，连天上的月儿也为之动容。
　　箫声为什么那么悲哀？他的朋友触景生情，想起了一千多年前的赤壁大战，往事悠悠，过眼烟云。于是朋友说：“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孚聚得，托遗响于悲风。”
　　旷达的苏东坡开始安慰他的朋友：“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无尽藏之。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听了充满禅意的话语，朋友会心笑了。他们洗杯洗碗开怀畅饮，吃罢也不清理杯盘，倒头就睡，不知不觉东边已露出曙光。
　　在黄州的日子，或许另一首词较为贴切的描述了苏东坡的境况，“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好一个夜归人，亏得苏太太贤惠无比。如果像他朋友陈糙的夫人，苏东坡还能有心情开他朋友惧内的玩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地心茫然。看来是不可能的，只有早早回家罢了。
　　夜饮归来，更深人静，只有江涛声声入耳，无边的宁静，但不是无边的落寞。苏东坡在夜饮中顿悟出了佛性与禅意，白日的忧愁烦恼，平时的得失荣辱，刹那间一齐摆脱了。他希望自己的“余生”能够脱离人世的纷挠，不再为口腹所役，名利所用，追求一种精神自由的、合乎自然的人生。
　　
　　四
　　说书人常用的一句话，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正当苏东坡下定决心要在黄州过他闲云野鹤，悠哉乐哉“读而有味”的隐居生活时，远在京师的大宋皇帝又想通了，一道红头纸文件又将苏东坡调离居地，再度卷入政治纠纷之中，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离开黄州，苏东坡来到了庐山，并留下了庐山求之不得的品牌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首诗写于元丰七年（1084），当年苏东坡49岁了，自黄州移汝州，他对庐山神往已久，此次是怀着“要识庐山面”的心情，游山10余日，最后写了这首题壁诗。
　　他此时的心境可以说还有闲居黄州遗留下的余兴、余味，所以才有善状目前之景，又妙寄物外之理的谈禅机锋。
　　此后苏东坡东飘西荡、颠沛流离的生活，再次佐证了对他来说当官不如作民自由，庙堂虽高贵，但桎梏人的心性；江湖虽荒远，但放纵人的才智。假如没有黄州这段日子，中国的文学史上就留不下“大江东去”、“赤壁赋”等绝世名篇，那将是多么大的遗憾。因此，我把苏东坡在黄州的这段日子称之谓“快乐驿站”，不知苏子瞻在广寒清虚的天上宫阙同意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