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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 点亮生活 』
清明节之后，金黄的油菜花海退去，油菜棵上结满细长如眉睫的果荚。接替油菜花时序的，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草籽，东风里花香微甜，颜色也淡紫俏丽。这时候，泡桐开花是紫色的，藤萝作瀑是紫色的，野豌豆躲在绿麦里开花，也是点点莹紫。桃花红，梨花白，菜花黄之后，村落田野，春天的旋律，换成了大堰河一般的紫色。对，我喜欢的苦楝树，也是在孟春暖阳里开出树树紫花。
楝树的花序像手掌一样，花朵一粒粒细密地排列在指枝上。楝花开放的时候，楝叶初生如婴儿指爪，被一手掌一手掌的花枝遮住，抬头上看，会觉得云蒸霞蔚，簇簇花团。后来我看周星驰的《大话西游》，看到紫霞的名字，脑中显现的就是一棵正在开花的苦楝树。楝花的香气也浓烈冲鼻，泡桐是臭，石楠是腥，楝花则是苦，它们其貌也不扬，其味也怪特，等到四五月，金银花与栀子花开，天香缥缈，秒掉三位奇侠，真是分分钟的事。
楝果也是苦的。楝花谢掉后，手掌一般的花枝上，就会结满一串串果实，细枣似的，青莹转转。新枣木木的，有一点涩，聊可解馋——那时候，连灌浆的新麦，我们都要捋几粒下来尝尝，一点白汁针尖大，清甜如蜜，野蔷薇的嫩枝可以吃，塘边芦苇发出的新箭，也可以吃！至于肖家河的桃子、殷家大湾的梨子，被人家的孩子与狗子守着，那个只能在梦中吃……但是楝树籽却苦得要命，每一个孩子都不甘心地品尝过，都会将舌头弄得又麻又涩，呸呸往泥地上吐唾沫。后来我看到张爱玲恨红楼未完海棠无香鲥鱼多刺，要是由我来总结人生受到的伤害，第一条就会是楝果太苦。楝果这么苦，但阳雀却不当一回事，寒冬腊月，虫豸蛰伏，阳雀改荤就素，会逐日在楝树上啄楝果吃。它们不觉得楝果苦，就像武汉人不觉得苦瓜与红菜薹苦一样。所以恐怕也怪不得楝树籽不争气，是我们自己的肠胃生得娇贵，有缘无分奈若何。
楝果不好吃，但是好玩！男孩子们互相打闹，手里捏着一串楝果，一捋一把，劈头盖脸往对方身上扔，受者会有一点点热辣，却不会疼，就像在教室里互相扔粉笔头似的，可是粉笔头是要花钱的啊。楝果当其时，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出没枪林弹雨。女孩子们文质彬彬，不爱用楝果打架，她们用它来玩“点窝”，画上十来个方格，每一个格子里放五枚楝果，一边放，一边唱，“点，点，点大脚，杨家的葫芦瓜子落，不落南，不落北，北上畈的好荞麦，荞麦开花一片白，茄子开花紫红色”。真好听啊，金子般的歌。荞麦开花一片白我没看到过，茄子此刻，的确正在菜园里绽放出紫红的小花，很快就要垂下来细长的茄蛇。
楝树的树汁可能也是苦的——我自己并没有尝过，楝树上不生虫，洋辣子不爱在枝叶上爬，连蝉猴子由地下钻出来，也不太想去楝树上脱盔甲，它们变成“秋铃”（孝感方言里用这两个字音称呼蝉），最爱去的树是枫杨与柳树，我觉得杨柳科的树汁，对它们来讲，就像可口可乐、加多宝之类于现在的孩子们吧。但也有昆虫例外。我发现金龟子偏爱的树，一是榆树，一是楝树。它们在榆树的树干上弄出伤口，聚在一起开会，像奶茶店外围住的穿校服的学生，有时候，它们也会将会场挪到楝树上来。果然是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你觉得咖啡难以下咽，他却觉得这非洲的甘露好提神。金龟子轰然一声由楝树上飞走后，它们咬开的树干会分泌出树胶。与桃胶与松脂比较起来，楝树的胶不粘连，柔和，可以捏成各种各样的形态，也是好玩的。
我家房子的前面有一棵苦楝树，是我弟弟出生那年翻修新房之后种起来的，与它一路，还有两棵椿树，两棵枫杨，一棵榆树。楝树一开花，清明就到了，布谷叫，浸谷种，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衣服一天比一天穿得少。楝果长满，暑假就到了，在剪剪的树影里喝甜米酒消夏，阳雀吃楝果的时候，则是寒假与过年。因为不生虫子，苦楝是我们兄妹们爬得最多的树，它的主干长到一米，就良心满满地分了杈，所以可以爬到两根树杈之间，坐在上面打望——这是我们的“王座”，其时只有我与我姐姐爬得上去。妹妹五六岁，在树下扯着去年的楝果长成的密密的楝苗，放在石板上“炒菜”，弟弟三四岁，他喜欢的游戏，是找酒盅来玩沙子，将沙子模盖成一个一个的“馒头”，然后手一拂，假将将它们都“吃掉”，簌簌楝花，就落在他俩头上。等我与弟弟考上大学离开，姐姐妹妹出嫁之后，这棵楝树长到合抱粗细，“王座”升高不说，它伸展出来的枝干，占去了大半的房前空地。
我后来看司马光的《谏院题名记》，一眼将“谏”看成了“楝”。他说的谏院，是为天禧庆历年间的谏官们修筑的官衙。按道理，这些年轻的谏官们提意见，也应该多掷苦涩的楝果，而不是天天给皇帝发糖。用“楝院”来形容那个我们曾经生活过，而今已像蝉蜕一样空洞的院落，也是好听的。“故乡吹暖楝花风”，我们在天南海北，会想念那棵亭亭如盖的苦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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