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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的核心人物与哲学思想

芦淳

 

  

 

对《红楼梦》中黛玉和宝钗的性格分析有两种方法,运用极致就走向两种极端:一种是抒情审美性,然后从审美、抒情走向思想、哲学,走向凝固不动的形而上领域。

 

形而上解读最后一定会脱离文本。例如对黛钗合一就有一种过度解释,把宝钗看成是成熟的黛玉,这样宝钗的存在就变得形而上,是黛玉潜在的一面。

 

另一种分析是性格—心理分析,分析的越来越琐碎无意义,不能把黛钗人物形象的设置看成一个整体。假设说作者在对于黛钗的情感上是并无倚重的,也没有所谓的黛钗合一的思想,那么至少作者在塑造两个人物形象时必定是同时考虑的,两个人物形象的构思是没有先后顺序的,薛宝钗并不是后出现的人物,而是一早就出现在作者的脑海里,宝钗不是黛玉的补充和对立面。

 

作者用对立方法进行人物塑造的例子比比皆是。甄士隐和贾雨村是对立的,一出一入,从命运变化来看,甄士隐是偶然中的必然,贾雨村是必然中的偶然。从程本来看,真假宝玉也是对立的,一个是禄蠹,一个是不喜世务。但黛玉和宝钗并不是截然对立的。

 

我们不能静态地理解“对立”。黛玉和宝钗毕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形态,我们不能因为黛玉和宝钗有相似点就认定两者合一,同样不能因为两者有不同就认定两者完全对立。把黛钗性格与儒、释、道之间挂钩是方便了,却肤浅了《红楼梦》。

 

正如作者在第三回宝黛初见的设定上出现了童真气息和青春氛围的矛盾,同时作为具体人物和抽象人物的黛钗也会诱导读者的理解矛盾。由于两种分析方法在理解黛钗性格上产生的矛盾,对于黛钗性格与儒释道思想关系的理解就随之产生了许多错误和混乱。 

 

下面我们就来分别分析黛钗各自的性格被对应成儒、释、道思想时出现的矛盾及曹雪芹塑造黛、钗两个人物形象对儒释道的反思与超越。在黛钗人物设计的背后,贾宝玉对两者的抉择明显地体现出曹雪芹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彻底反思,这就是《红楼梦》是中国最伟大的小说的一个重要原因。

 

第一回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凄美的报恩还泪的故事,黛玉的前世是绛珠仙草。第五回判词又说黛玉是世外仙姝。第三回作者对黛玉的美进行了写意化处理,贾宝玉称黛玉为“神仙似的妹妹”。第二十五回从薛蟠见到黛玉的反应来看黛玉的美是可以酥骨销魂的,综合这三点,作者给黛玉的定位是仙并没有太大异议。

 

仙是道家修炼的理想状态。可以说,曹雪芹在给林黛玉设置前世(先天)、草木两个本质的时候,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道家思想的影响,林黛玉是天然质朴的存在,与处在文化规约中的人为状态相对立。道家思想的一个重大特点就是“反文化”。

 

但是道家也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甚至是非常重要的基础部分,黄帝就被“归为”道家。吊诡的是,反文化是文化的一部分,是文化发展过程必然出现的一种“自然而然”的思潮。人的文化化过程总是在不断重复的。因此,把黛玉看作浑然质朴、把宝钗看作人为塑造进而把两者进行对立反而是人为的对立。若论天然朴实,史湘云反而比黛玉更加靠近天然朴实,是魏晋风度的代表。从天然与否的角度看,黛玉和宝钗的性格不是道和儒的对立,这是作者无法解决的矛盾,我想也不是曹雪芹的出发点。若果是作者的出发点,那么脂批在第三回处处指出黛玉的“心机”(不是贬义)就完全与大道相反。这也是黛玉作为现实人物与作为象征人物之间产生的矛盾。

 

作者构思《红楼梦》有三个层面:神话构架、受神话影响的虚拟构架(前两个都是虚拟架构)和现实(指涉真实的社会、人生)构架的三个层面。这三个层面既存在统一、又存在交融和对立。其中,天然与神话的层面交叠,但两者并不必然重合。

 

作为具体人物的林黛玉更不是处处都体现出仙气,在《红楼梦》的现实故事中,黛玉是青春少女、坚贞君子和高洁隐士三者的合一。年龄的特点暂且不论,黛玉的小性子是女孩子普遍有的,不足为怪,也就不可厚非,更加上她的遭遇。对于性别,黛玉与宝玉一样,把男人看成浊物。把女性的品格地位看得甚至高于男性。

 

在君子和隐士两个身份中,隐士最接近仙。仙不可寻,隐尚可得。隐士是现实的仙。黛玉咏菊花就大有陶潜之风。这样看来,黛玉性格似乎又和道家联系上了,但是我们不能忘了的是儒道原本是一体,又互补。士人得意时候是儒家,失意时是道家。居庙堂之高忧其民,是儒家,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还是儒家,或者说儒道一体。

 

在陶渊明身上,是君子变成了隐士,隐士还是君子。陶渊明身上对晋的忠诚是他在宋代隐居的一个重要原因,而没有真正隐居的一些士大夫反而是受到了道家游世思想的影响。因此,黛玉身上的隐士性是君子性的体现。是一种文化的两个方面。黛玉在第三十七回湘云宴客,贾母散去后一个人钓起鱼来,而”渔父”形象是道家思想的体现,也是儒家思想的体现。屈原既有道家的个人主义,也有儒家的理想主义,结果变成了一个固执的理想主义者。黛玉对于感情的执着,也明显体现出他固执的理想主义性格。

 

黛玉因为是孤女而孤僻,所以黛玉和道家思想的联系点就在于孤僻。但遗世而独立是道家思想的表层,而不是深层。就孤僻这一点来讲,宝钗一样是孤僻的,作者形容她是山中高士,这不也是隐士吗,世外高人,隐居之士。高山中人,不就是仙人吗?清心寡欲,返璞归真是道家思想,宝钗正是清心寡欲的代表。从这个层面上来看,宝钗又可以称之为道家了。

 

因此,从黛钗与儒、道思想的关系来看,两者虽然对立但是在不同层面对立。首先,两者都是儒家。黛玉是君子,是不同俗的君子,是坚贞的君子,是理想主义的君子;宝钗也是君子,是安分随时的君子,是待时而动的君子,是与时俱进的君子。

 

同样,黛玉是道家、宝钗也是道家。只不过,黛玉是表层的道家,而宝钗是深层的道家。但我们同样可以反过来说,黛玉是困难的道家,而宝钗是容易的道家。遗世独立难,而和光同尘易。遗世独立没有安全感,和光同尘很安全。屈原难做,而渔父易为。

 

再者,黛、钗与佛家的关系就要再高一个层次,也更容易形成对立。但把黛钗性格与佛家进行挂钩同样有混乱。我们不能不能笼统地去定义任何一家的思想,因为三家的思想是相互影响了的。儒家是敬、道家是静、佛家是净。到了明清两代,儒佛道都以另外两方为用,以自己为体。这样的思考方式实际却是三家思想融合的体现。无论以谁为体,都不免陷入与其他两家纠缠的局面。 

 

谈黛玉与佛家,先谈宝玉与佛家,因为宝玉最后是出家了。而黛玉与宝玉心灵最相通。宝玉自是最有慧根的,但是他先续写的是道家的《南华经》,后自作的是佛家的偈语。破他迷瓮拉他出来的就是黛玉。所以从黛玉破宝玉机锋一点来看,黛玉比宝玉更有慧根。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质本洁来还洁去”就出自《葬花吟》。虽然黛玉的慧根接近宝玉,却和妙玉、惜春的慧根不同。妙玉是孤僻到家了,黛玉的天性并不孤僻,是幼年经历造成了她的孤僻。惜春曾说,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可见林黛玉有慧根、慧眼,却无慧心,这不反而是儒家的一种体现吗?林黛玉总是说,我为的是我的心。

 

黛玉和宝玉两人都料到“终有一散”,黛玉是不如不聚。聚不如散,因为最终还是要散,不如一早散了好。宝玉是能聚就聚,因为最终还是要散!两个人的理由居然是一样的。所以,宝玉虽然喜聚不喜散,其实上是掩耳盗铃,他并不喜欢世上的热闹,这在第十九回开头就有印证。他喜欢的热闹是和姐妹们在一起,但是他在黛玉第二次葬花时候就预料到世事的无常之性。但是他以无常之性为用,以有常为体,而黛玉是以无常之性为体,以有常为用,这就是两者相互接近的思想基础。

 

换句话说,宝玉的无常思想是从现实走向暂时而后领悟,现实在他眼前是最重要的,有这一刻便是一刻。他基本不会去追究因和果,他只是在抓不住现实之后产生一下伤感。而黛玉的无常思想是从暂时走向现实的无常。一切都是暂时的,自然全部的真实一刻都不停留、都是暂时的,那么人世也就是无常的。这最终和两个人的身世有关系。宝玉,无论是从神话角度的神瑛侍者或者顽石来看,都是来入世的,而林黛玉是来还泪的,是来补偿上一世(或者天上世界)的亏欠的,是来给与的。而贾宝玉是来接受的(从神话构思的角度来看,宝玉是来享受的,所以他的人生不是苦行。但最终变成了一种苦行。)从现实故事的角度来看,林黛玉寄人篱下,除了贾母、贾宝玉以外竟没有真爱惜她的人。然而,黛玉是个极其善良的人,是小丫鬟都可以问她要东西的人。一生给与的人,不是菩萨又是什么。贾宝玉可以说是极尽富贵宠爱于一身,习惯了被给与。他能给与黛玉的,只有心。

 

从具体人物到象征人物,作者是通过隐喻来完成的。黛玉身上最重要的两个物质性隐喻,一个是草木(在人世间姓林)。一个是体弱多病。关于病作为隐喻,《狂人日记》也有同样的表现。

 

关于黛玉体弱多病的隐喻。草木的隐喻和体弱多病的隐喻之间有紧密联系,但不是一回事。不足之症与道家的“身体残缺”的隐喻有关系,有限的身体残缺,精神无边。黛玉是草木之人,容易受风雨吹残,但也正因为她是草木之人,精神根性才生长得广袤。

 

关于宝钗丰腴的隐喻正好与黛玉的不足相对立。关于宝钗的原质隐喻我们可以通过金玉良缘理解是“金”。脂批里面也称宝、钗两人为金娃玉郎。金与丰腴之间也是有联系的。因为金的贵重,才能承当起俗世的责任。

 

宝钗的本体与黛玉的草木本体、贾宝玉的石头本体有一个区别,书中既没有提到宝钗的前世,宝钗本人也没有像黛玉自称草木之人一样自称金玉之人。宝钗的性格也并不是天性,也是家庭环境养成的。

 

有的理解把黛玉看成情的代表,宝钗看成理的代表。但是把情理对应于道(佛)与儒家就产生了很多混乱。第十九回前半回被认为是袭人以理规劝宝玉,后半段被认为是宝黛两人沉浸在情意绵绵中。但是,袭人是以情劝理,而黛玉对宝玉一样有规劝。回目本身就是以情意写来。更何况,黛钗并非情理的两个极点。用情理来对应道儒也是行不通的。儒家不言情。而道家绝圣弃智,有绝情的一面。只有他的求真思想为情留下了一个缺口。

 

如果以情理为两个极点,连接起来画一条线,把《红楼梦》中的女性角色放在这条线上,黛玉不在情的一极,宝钗也不在理的另一极。如果以黛钗为原点,画一个圆,他们两个人也不是《红楼梦》女性的中心。我们只能姑且把黛钗放在两端,连接成一线后,取中点为圆心作圆。从任何一个点开始,都能走回自己。我们也姑且把黛钗作为参照点。

 

黛钗两者皆有情。孤僻是绝情的表现,但是似乎没有比黛玉更深情的了,黛玉有菩萨心,当然有菩萨行。宝钗同样是深情的,不然她是做不到菩萨行的,有菩萨行,就有菩萨心。没有真的同情,是容易露出虚伪的。宝黛之情并非小情,宝钗的大情却成了无情。

 

但两者同样是理智的。黛玉是因为看得太明白就太哀伤。太哀伤反而是太执着。黛玉的佛性是悲观、黛玉的儒性是坚贞、黛玉的道性是高贵。宝钗是因为懂得所以无情,因为无情才能扛得起。宝钗的佛性是悲世,宝钗的儒性是入世,宝钗的道性是游世。所以,儒佛道都在宝钗上有所体现。最后,两者都成为了“他人们”的牺牲者,都成为了自己个性的牺牲者,都是自己的牺牲者。

 

黛玉于我可亲而不可近。宝钗于我可近而不可亲。黛玉是仁者中的智者,而宝钗是智者中的仁者。黛玉是君子与仙子,清操不改如月,儒道一体。所以作者称之为“世外仙姝寂寞林”。宝钗是君子和大士,仁者爱人如水,儒佛一体,所以是“山中高士晶莹雪”。

 

若黛玉为水则钗为月,若黛玉为月则钗为水。对贾宝玉来说,都是镜花水月。兼美只在梦中存在,人世总是美中不足。

 

现代歌曲《易燃易爆炸》虽然不能说明黛钗的性格,这首歌对女性的要求也与贾宝玉对女性的体贴与追求是两种境界,但是在审美上却同样体现了一种极大的对立性与统一性的和谐:

 

盼我疯魔还盼我孑孓不独活

 

想我冷艳还想我轻佻又下贱

 

要我阳光还要我风情不摇晃

 

戏我哭笑无主还戏我心如枯木

 

赐我梦境还赐我很快就清醒

 

与我沉睡还与我蹉跎无慈悲

 

爱我纯粹还爱我赤裸不靡颓

 

看我自弹自唱还看我痛心断肠

 

愿我如烟还愿我曼丽又懒倦

 

看我痴狂还看我风趣又端庄

 

要我美艳还要我杀人不眨眼

 

祝我从此幸福还祝我枯萎不渡

 

为我撩人还为我双眸失神

 

图我情真还图我眼波销魂

 

与我私奔还与我做不二臣

 

夸我含苞待放还夸我欲盖弥彰

 

赐我梦境还赐我很快就清醒

 

与我沉睡还与我蹉跎无慈悲

 

爱我纯粹还爱我赤裸不靡颓

 

看我自弹自唱还看我痛心断肠

 

为我撩人还为我双眸失神

 

图我情真还图我眼波销魂

 

与我私奔还与我做不二臣

 

夸我含苞待放还夸我欲盖弥彰

 

请我迷人还请我艳情透渗

 

似我盛放还似我缺氧乖张

 

由我美丽还由我贪恋着迷

 

怨我百岁无忧还怨我徒有泪流

 

黛玉是一朵阆苑仙葩,开在秋天里,最终在冬天里凋零,黛玉两次到贾府,都是在冬天。宝钗是一座金樽,承受着众生的苦难,稳卧在红楼的筵席之上,最终被大雪覆盖。

 

最后,作者对黛钗性格的塑造集中显示了曹雪芹对儒释道三家也就是对整个中国文化的反思与超越,他对三家的态度不是“不偏不倚”的中道(如果是中道就回到了儒家的老路上来了),也不是纯粹的“展示”,不带有任何意图,而是以一家去反思另一家,又用被反思的去反思拿来反思的一家,相互反思,却至始至终都没有得出结论。在第一回当中,作者就告诉我们,这是红楼一梦。而这一梦我是真的做过。

 

从这些意义上来说,或许真的可以说曹雪芹才是真正的佛家吧!

 

又或许每个文学家都应该是佛家。如果没有佛家的眼光,是看不到芸芸众生的执着与苦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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