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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人系列之十三:裁缝师傅

 

仲夏时节,南风浩荡,堂姐姐们又穿新衣衫了。的确良料子,看着就很滑爽,红色的圆花,衬得脸蛋有红有白。大伙捏着衣角品头论足,赞美伯母会选料子,赞美裁缝师傅手艺好,问,衣衫在哪里打的?

 

元溪桥裁缝店。店子就在马路边,一条小溪日夜奔涌着,一座石桥终年沉默,裁缝店前,似乎还有一棵歪脖子桃树。

 

裁缝店不大,进门摆着一块案板,与裁缝师傅腹部齐高,光滑可鉴。案板一边,一把剪刀、一条皮尺,一把木尺,一块粉笔(画线之用),旁边叠放一些布碎。案板一旁,缝纫机安静地待着。看似简单不过的裁缝店,却让多少孩子魂牵梦绕。

 

姐姐们条件好,一年有几次进裁缝店的机会:伯父西藏退伍回来,在县城药品检验所工作,“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都有,日子过得不错。到了夏天,不仅有炒豆子吃,还有新衣服穿。吃豆子时,我们只要在场,就有得吃;而姐姐们穿新衣服,我们只有躲到一边去,用手擦干线粉一样的鼻涕。

 

我们家就不同。父亲在邵阳给人家做煤球时,从舅奶奶家里背回来一蛇皮袋衣服,男女老少的都有。母亲按照大小分配,一人一件,我们欢喜雀跃。母亲还从里面发现了一条红裙子,只在晚上穿,白天怕丑,干活也不便。父亲望着穿裙子的母亲说,像朵喇叭花。

 

穿别人的旧衣服,母亲称之为“销烂货”。确实是,树上爬,地里滚,再好的衣服都经不起折腾。新衣服上身不出三天,放牛打柴后,印子一道道,口子一条条,扣子掉几个。母亲总会心疼得气呼呼:

 

“真是背着犁啊,新衣衫没穿几天,就搞得稀烂!”


 

 

“销烂货”的日子,到镇上中心小学念书才结束。旧衣服实在不合身,天又冷,母亲准备给我打一身衣裳。布是母亲买的,深蓝色,耐脏。棉絮是自己剥的,好像有两三斤。

 

母亲带我走进裁缝店,我有点说不出来的悸动。肩,腰,臀,腿,尺随手走,师傅的手量到哪里,幸福的电流涌到哪里。师傅把一些数字与符号记在小本子里,本子的封面好像是毛主席。

 

量尺时,母亲反复强调:再长点,再松点,放长点,放松点。师傅也不回应,因为答案已在刚刚记下的数字里。母亲又说,至少要穿上个两三年不显短、不显窄。师傅回头看着矮小的我问,几岁了?母亲连忙说,十一岁了。师傅又说,那不要紧,你崽长得没那么快,穿个几年没问题。

 

量好尺寸,选好款式,师傅用画粉片画出一条条线,大剪刀咔嚓咔嚓,清脆的剪布声穿透案板,那是最美的共鸣。师傅用手拨一下右边的小轮,带动大轮转动,线轴转得飞快,一行行密密麻麻的针脚,将一块块布拼接起来,脚踏时快时慢,手上时急时缓,麻利地转弯,剪线,换一边,在滴答滴答的响声中完成锁边,衬布一道道工序。眼看游走在针尖的手指快要被扎,手指却像长了眼一样滑开,且若无其事地吹起口哨,或者哼着小曲:


真情像草原广阔

层层风雨不能阻隔

总有云开日出时候

万丈阳光照耀你我


唱到兴头上,偶尔断了线,师傅扯着线头,蘸点口水,歪着头,眯着眼,将线头穿过针眼,梳着中分的头发垂下几缕。我那时以为,裁缝师傅是世界最帅的人。难怪是,他们的婆娘都那么漂亮。

 

“销烂货”时,羡慕别人有新衣服穿;打了夹衣,又羡慕别人衣服那么合体干净。要知道,印象里,我们的衣服从来都是长裤管,长袖子,往往要折叠两三下才能穿。一年放下一道折,穿个两三年,几道折全伸展开来,新痕旧印,实在难看,实在难堪。

 

 

看着师傅开了个头,等待的日子,焦灼又甜蜜。每天放学从裁缝店门前经过,总爱往里面张望。门开着,师傅坐在缝纫机旁低头忙活,总以为他做的是自己的夹衣,就觉着特别开心。店里传来缝纫机那滴答滴答的声音,声声拨动我的心弦:从此,下课就不用傻傻地待在教室里不敢出去玩;甚至幻想着穿上新衣上台领奖的情形,那个她,会不会喜欢我?

 

那些日子,格外容易走神:走在路上,坐在教室里,眼前时不时晃动着师傅做衣服的身影。夜里也常做梦,梦见师傅弯着腰,脚板有节奏地上下踏着,缝纫机针儿像鸡啄米似地飞快啄着,布料行云流水一样前后漂移。

 

实在忍不住,也到店里去问:“我的衣衫打好了吗?”问的次数多了,师傅也不耐烦。只差开扣眼或上纽扣最后一两道工序,我干脆把作业往案板上一放,边做作业边等拿衣服。

 

“莫着急莫着急,还要烫一下。”师傅拎着热气腾腾的熨斗说,“走开点,烫!”

 

里面有棉絮的夹衣,原本蓬松,熨烫几次,平平整整,利利索索。裤缝则线条笔直,看着这线条,总想起伯父那笔直的腰板。



 

 

父亲出席重要场合,总是穿着那套中山装。上面两个兜,还有屋檐似的盖;下面两个兜,装烟丝装纸装火柴。裤子也是兜多:屁股两个,侧面两个,还有个表袋。表袋用来装钱,把钱卷成长条放在里面,掏钱时,缩着手,弓着身,目标大,动作大,夸张又滑稽,坐车时,售票员要不耐烦地等上半天。

 

小时候的那件夹衣,在清理东西的时候母亲发现了。母亲一眼就看出,这个洞是玩火烧烂的,这个是哪儿摔破的,还能准确指出,哪处破损对应身上哪个伤疤。母亲抚摸着这件夹衣,就像抚摸着我的童年。

 

母亲说,我脚踝上的伤疤,也是跟裁缝店有关系的。元溪的那间裁缝铺,后来被我表哥盘了下来。表哥白净,斯文,手巧。那时母亲也才三十来岁,表姐载着母亲,表哥载着我,从岩口铺到元溪,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第一次坐单车,耳旁风呼呼地刮,水塘,杨树,油菜花,刷刷刷跃入眼帘,竟然晕车了!大喊停车停车,表哥在前面,哪里听得到我的呼喊?我一紧张,直接将脚伸进单车轮毂,硬生生地将单车卡住。顿时,血肉模糊。

 

“搭帮没伤到骨头”,母亲摸着我的脚,心疼地说。



 

 

在母亲的轻言细语中,更多细节穿越时光,向我走来。

 

生下来的第一件衣服,与走的那件衣服,是最重要最讲究的。

 

第一件贴身衣服,是你奶奶一针一线缝好的。怀你几个月,你奶奶就起早贪黑缝制毛毛衣服,都是最舒服最软和的棉料。风衣与花被,是裁缝师傅做的。


坐完月子,抱着你走五六里路回娘家,脑壳发晕,踢到一块石头绊倒,你哭哑了!当时吓得要死,心想要是摔坏了怎么交差啊。

 

你外婆六十大寿,老人家看了满屋的礼品与大堆的布料,就是不高兴。后经提醒,原来我们忘记订制寿衣了。赶紧去县城最好的店里订了上好的料子和款式,老人家才高兴。裁缝师傅说,寿衣是最后的正装,没有衣扣,衣鞋帽被的搭配,还有绣花,都有严格的规矩。

 

在世时准备身后的衣服,这是向死而生的坦然,也是灵魂不灭的美好愿望?我心想。

 

表叔爷是个老师傅,十二岁学裁缝。他说,裁缝师傅不穿自己做的寿衣。那找谁?找自己最欣赏的老对手。有气度的师傅,会把对手的寿衣当做做成顶级艺术品:成人之美,成己之功。

 

我突然记起,给父母买过衣服,但从来没给父母订做过衣服。赶紧问,元溪那家裁缝店还在不?

 

“早就关门了。制衣厂万千,哪个还打衣衫啊?”(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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