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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胜高|方祀的演变及其乐歌的生成

方祀为周祀四方之礼,其既有望祀四方以求禳灾祈福之义,又有报答土地丰收之义,与社祀并立为春社秋方。《诗经》所载的方祀之歌,存留着周人土地四方祭祀的诸多细节,可与其他文献相印证。随着五方帝观念的形成,方祀逐渐让位于郊祀,而退居到次要位置。


关键字:

四方之祀;春社秋方;方祀之歌;五方帝;郊祀歌

方祀为两周祭礼的重要组成部分。《礼记·曲礼下》言:“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岁徧。诸侯方祀,祭山川,祭五祀,岁徧。”郑玄注:“祭四方,谓祭五官之神于四郊也。句芒在东,祝融后土在南,蓐收在西,玄冥在北。……方祀者,各祭其方之官而已。”认为天子祭祀四方土地而诸侯祭祀所守某方的土地。《礼记·月令》又言秋猎后,“命主祠祭禽于四方”。以秋祭四方作为常祀,与春季祭社合称“春社秋方”。《诗经·小雅·甫田》言周之祭祀:“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其中的“以社以方”便是言进行隆重的社祀与方祀。《大雅·云汉》又言:“祈年孔夙,方社不莫。昊天上帝,则不我虞。”言周王室的祈年、四方之祀、社祀均依礼进行,并无荒废,恭问上天为何降下灾祸?由此来看,方祀为周代与祈年、社祀并重的祭祀活动,是周人重要的祀地之礼。方祀在文献中记载不详,虽言及其祭义,却无深究其形制。若能详细考察方祀如何与社祀融合形成方社之祀,并观察其在祭祀时的用乐用歌,能够更为深入地思考相关乐歌的作成语境。尤其是方祀所形成五方认知,又是如何融合五帝观念而形成五方帝的祭祀,也可以为我们观察早期中国祭祀方式提供一个独特的视角,有助于理清中国观念史、礼制史演变的一条脉络。

一、方望之祀的性质与形制




殷商已经成型的 “四国”“四土”观念,不仅为商王统治四方提供了地理上的认知,也为其祭祀提供了理据。如“癸卯卜,贞:酒求。乙巳自上甲二十示一牛,二示羊,土燎牢,四戈彘,四巫豕”(《合集》34120)。其中的“四戈”即“四国”,以彘作为祭品祭祀四个方向的地域之神。“壬申卜:祷四土于宗”(《合集》21091),“四土”为四方土地之神。商王为天下共主,四国、四土皆为其臣属,故其祭祀四方之神以示拥有天下,在这样的祭祀活动中,四国、四方之神灵是被合祀进行的。

周继承了殷商的王祀四方之制,通过祭祀四方土地之神,表明其奄有天下之地。周制,天子每岁祭四方,是为方祀;诸侯只能祭祀某方之神,亦为方祀。祭四方乃祭五宫之神于四郊:句芒在东,后土、祝融在南,蓐收在西,玄冥在北。也就是说,方祀是各祭其方之神。故《礼记·曲礼下》所言的“天子祭四方,岁遍”,便是天子在每年都要举行祭祀四方的仪式。天子可以祭祀四方土地之神,但诸侯只能祭祀自己所辖地区、所在区域的某方之神,不能遍祀四方之神。孔颖达言:“‘诸侯方祀’者,诸侯既不得祭天地,又不得总祭四方之神,唯祀当方,故云‘方祀’。”故方祀之义,既指四方之祀,也指某方之祀。周以祭权分配统治权,对土地的祭祀权代表着其对土地的管辖权。《礼记·王制》明确说:“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明确天子可以祭天地、社稷以及天下名山大川,诸侯最高只能祭祀象征土地所有权的社稷。

周王每年定时对四方之神和社神进行祭祀,以求天地护佑,风调雨顺。《大雅·云汉》为大旱时舞雩祈雨的祷辞,其中言及:“旱既太甚,黾勉畏去。胡宁瘨我以旱?憯不知其故。祈年孔夙,方社不莫。昊天上帝,则不我虞。”向上天诉说周王及天下臣民严格按照祈年的礼节祭祀,四方之祀、社祀皆不敢轻易怠慢,没想到上天却并不护佑自己,反而降下吉凶。其中的“方社”便是四方之祀和社祀的合称,周王在祈雨时反思“七事”时提及方社之祀,并向神灵确认方祀和社祀的按时进行,可见二者在西周祭礼的重要性。

陈梦家先生认为方祀用意有三:祓禳、报地功和方望之祭。祓禳为禳除灾祸,汤之祷雨,在桑林之中进行。《吕氏春秋·顺民》言:“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于是翦其发,枥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说,雨乃大至。”桑林,为商之社祀、方祀之所,做过太史令的张衡认为“汤蠲体以祷祊兮,蒙厖褫以拯人”,将此次桑林之祀视为方祀,商汤祷于桑林以祈雨,正是出于祓禳旱灾的用意。《墨子·明鬼下》又言:“于古曰:‘吉日丁卯,周代祝社方,岁于社者考,以延年寿。’”言祝官在社中祀某方之神,以求禳除灾祸以延年益寿。报地功之祀,既可以针对某方,也可以同时祀四方。殷商卜辞便言及对某方进行专门的祭祀,如“南方受年。西方受年”(《屯南》2377)、“东土受年。南土受年。吉。西土受年。吉。北土受年。吉”(《合集》36975)等,便是报地功的方祀,其按照不同的方位进行祭祀,分别卜问某个方向的地域之神,常采用某土、某方的表述。《大雅·甫田》的“与我牺羊,以社以方”,便是言周王祭祀四方土地之神,以感谢其保佑。

而方望之祀,是言天子或者诸侯祀某方土地之主。诸侯祀土,仅限祀境内土地。鲁国在僖公三十一年(前630)夏四月、宣公三年(前606)春正月、成公七年(前584)夏五月举行“犹三望”之礼,杜预注:“三望,分野之星国中山川,皆因郊祀望而祭之。鲁废郊天,而修其小祀,故曰‘犹’。”即望祀山川四方。《公羊传》的解释是:“三望者何?望祭也。然则曷祭?祭泰山河海。曷为祭泰山河海?山川有能润于百里者,天子秩而祭之。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唯泰山尔。河海润于千里。”何休注:“方望,谓郊时所望祭四方群神、日月星辰、风伯雨师、五岳四渎及余山川,凡三十六所。”实际遍祀境内名山大川。《公羊传》又言:“天子祭天,诸侯祭土。天子有方望之事,无所不通。诸侯,山川有不在其封内者,则不祭也。”《左传·哀公六年》所载楚昭王之言:“三代命祀,祭不越望。”诸侯不能望祀于封土之外,所祀的对象只是封域之内的山川。故僖公时期开始的“犹三望”之祀,实际是将方祀与望祀之义结合起来,遍祀境内山川鬼神。

诸侯守土,其祀于某方。桓公元年(前712),郑庄公“怒周弗礼,与鲁易祊、许田”。其中的“祊”,《谷梁传》作“邴”,言之为:“邴者,郑伯之所受命而祭泰山之邑也。”《史记索隐》言:“祊者,郑所受助祭太山之汤沐邑。”郑庄公此时为平王司徒,统辖东方诸侯,可以望祀山东之地,其祊于泰山之采邑,是为祊。张守节《史记正义》言:“郑桓公友,周宣王之母弟,封郑,有助祭泰山汤沐邑在祊。郑以天子不能复巡狩,故欲以祊易许田,各从本国所近之宜也。恐鲁以周公别庙为疑,故云已废泰山之祀,而欲为鲁祀周公,逊辞以求也。”许田为鲁朝天子之邑,郑之祊地在鲁,郑鲁以祊、许田易之,一则表明鲁不再朝聘于周,二则表明郑不再助祭周天子祊于东,意味着周天子对东方之地不再拥有管辖权。郑鲁交地后,周不祊,鲁不朝。

望祀为遥祭或者亲祭山川之礼。《礼记·王制》言:“天子五年一巡守。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而望,祀山川。”天子巡守四方,到某方祭祀某方土地之主。《周礼·春官·小宗伯》所言的“兆山川、丘陵、坟衍,各因其方”,则是依空间方位四望天下。诸侯则以祭祀本地高山以为望祀。周迁岐下,望祀岐山;秦封诸侯,望祀南山。《小雅·信南山》便是描述在南山的护佑下与祖先的庇佑下,周地风调雨顺,合祀天地山川众神:

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

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

疆埸翼翼,黍稷彧彧。曾孙之穑,以为酒食。畀我尸宾,寿考万年。

中田有庐,疆埸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曾孙寿考,受天之祜。

祭以清酒,从以骍牡,享于祖考。执其鸾刀,以启其毛,取其血膋。

是烝是享,苾苾芬芬,祀事孔明。先祖是皇,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郝懿行认为此诗所言为藉耕之礼,“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其与《楚茨》同为合祀天地山川社稷鬼神之礼,当出于岁终大合祀天地之礼。《礼记·月令》载季冬之行政:

乃命太史次诸侯之列,赋之牺牲,以共皇天、上帝、社稷之飨。乃命同姓之邦,共寝庙之刍豢。命宰,历卿大夫至于庶民,土田之数,而赋牺牲,以共山林名川之祀。凡在天下九州之民者,无不咸献其力,以共皇天、上帝、社稷、寝庙、山林、名川之祀。

其中所言的岁末祭祀,为周制最为隆重的大合祀。陈子展《诗经直解》引孙鑛之言《信南山》:“是纪祀事诗,却乃远从田事说来。”未深究《信南山》祭义。从礼制来看,《信南山》先写王与卿大夫以至于庶人所进行的“山林名川之祀”,以报答山川的恩赐和先祖。岁末大合祀的对象是天(皇天上帝)、地(社稷山林名川)和先祖(寝庙),故《信南山》首章颂南山,言地利,是为祀山林名川;次章赞美风调雨顺,感恩皇天眷顾,言天时;三章言物产之丰富,赞美收成之好,在于宗族协力。后三章言祭祀之礼的迎神送神,有合祀天地众神之意味。

其中,《信南山》首句言:“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是言雍州以南山为方望之山。此句式亦见于《大雅·韩奕》:“奕奕梁山,维禹甸之。有倬其道,韩侯受命,王亲命之。”郑玄注言:“梁山于韩国之山最高大,为国之镇,祈望祀焉,故美大其貌奕奕然,谓之韩奕也。”宣王赐命韩伯,先言受封之地的望祀之山,再言册封之地的贡赋。郑玄认为“维禹甸之”的意义在于:“梁山之野,尧时俱遭洪水。禹甸之者,决除其灾,使成平田,定贡赋于天子。周有厉王之乱,天下失职。今有倬然者,明复禹之功者,韩侯受王命为侯伯。”这样来看,《信南山》中的“维禹甸之”,实际表明终南山作为周王畿的地望之山,是周族得以兴旺发展的护佑者,自成王祭祀以来,周人一直在此劳作,是周王畿最神圣的“山林名川”。郑玄笺言:“信乎彼南山之野,禹治而丘甸之。今原隰垦辟,则又成王之所佃。言成王乃远修禹之功,今王反不脩其业乎?六十四井为甸,甸方八里,居一成之中,成方十里,出兵车一乘,以为赋法。”郑玄以赋法言南山之田,既与《禹贡》所言雍州“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上上,厥赋中下”相表里,又与《月令》“历卿大夫至于庶民,土田之数,而赋牺牲,以共山林名川之祀”可呼应。故《信南山》当为祭祀以终南山为标志的山林名川,为季冬合祀皇天上帝、社稷山川和宗庙先祖的乐歌。

方祀用“坎”或“坛”,在于仿象四方土地形制,表明其祭祀用意在于祀地。《礼记·祭法》:“四坎、坛,祭四方也。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有天下者祭百神。诸侯在其地则祭之,亡其地则不祭。”筑为四坎四坛以祭祀四方土地之神。郑玄言:“四方,即谓山林、川谷、丘陵之神也。祭山林、丘陵于坛,川谷于坎,每方各为坎为坛。怪物,云气非常见者也。”其中,祭山林、丘陵于坛,而祭祀川谷于坎:“四方各为一坎一坛,坛以祭山林、丘陵,坎以祭川谷、泉泽,故言‘坎、坛,祭四方’。”也就是说,方祀实际是以四方山川为祭祀对象,泛指四方土地。

方祀的方式为疈辜。《周礼·大宗伯》言:“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沈祭山林、川泽,以疈辜祭四方百物。”郑笺:“不言祭地,此皆地祇,祭地可知也。阴祀自血起,贵气臭也。社稷,土谷之神,有德者配食焉。……祭山林曰埋,川泽曰沈,顺其性之含藏。疈,疈牲胸也。疈而磔之,谓磔攘及蜡祭。”将祭祀用的牲体分解,《信南山》所言的“执其鸾刀,以启其毛,取其血膋”,便是分解祭品以献祀。故《信南山》所描写的正是“皇天上帝,社稷寝庙,山林名川之祀”的场景。

二、《诗经》时代

“春社秋方”之乐歌




方祀的用意在于“主祭四方,报成万物”,感谢天地赐予秋实累累。春祀社以祈谷,秋祀方以报成,合起来便是“以社以方”。《礼记·明堂位》言:“夏礿,秋尝、冬烝、春社、秋省而遂大蜡,天子之祭也。”就祀地的性质而言,即春天祭社以祈谷,秋天祀四方以报获。孟子从行政的角度言之:“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春省耕以补耒耜之不足;秋省敛以助其力不给,从而形成春社、秋报之制。《诗经·小雅·甫田》为春社时的祈谷之辞:

倬彼甫田,岁取十千。我取其陈,食我农人,自古有年。今适南亩,或耘或耔,黍稷薿薿。攸介攸止,烝我髦士。

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农夫之庆。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穀我士女。

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禾易长亩,终善且有。曾孙不怒,农夫克敏。

曾孙之稼,如茨如梁。曾孙之庾,如坻如京。乃求千斯仓,乃求万斯箱。黍稷稻粱,农夫之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此诗的主旨,毛传、郑笺、孔疏言之为“伤古思今以刺幽王”,后世学者常不取,而多以省耕、祈年或祭祀方社、田祖为义。如朱熹言:“此诗述公卿有田禄者力于农事,以奉方社田祖之祭。”姚际恒言:“此王者祭方社及田祖,因而省耕也。”方玉润言之为“祭方社,祀田祖,皆所以祈甘雨,非报成也。”全诗首章言播种,是为劳农;次章言祭祀四方、社与田祖,是为奉祭;三章言周王与百姓一起耕耘,是为省耘;末章言祈祷年丰,表达对收获的期望。《礼记·月令》言孟春之月的农政:“王命布农事,命田舍东郊,皆修封疆,审端经术。善相丘陵、阪险、原隰,土地所宜,五谷所殖,以教道民,必躬亲之。田事既饬,先定准直,农乃不惑。”诗中的“我取其陈,食我农人。……今适南亩,或耘或耔”,便是根据丘陵、阪险、原隰的特点,根据土地的特点,选择适合的五谷进行合理的播种。

《礼记·月令》言天子祈年并举行籍田仪式:

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措之于参保介御之间,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藉。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九推。反,执爵于大寝,三公、九卿、诸侯、大夫皆御,命曰劳酒。

祈谷于上帝,是为求风调雨顺。之后的籍田礼,则要祭祀四方之神与社神。诗中言及的“以社以方”,郑笺认为是四方与周社,谓四方之祀与社祀合一。胡厚宣先生也认为方为四方,社即是中央,合起来为五祀。方社并祀,便是合祀五方之神。周王以此祈求四方之土的物阜年丰。方、社祭祀之后而祭祀的“田祖”,是为后稷。颜师古言:“田祖,稷神也。言设乐以御祭于神,为农求甘雨也。”方社之祀与后稷之祀的结合,是为周之社稷之祀的由来。第三章所言的“曾孙来止”,是言周王作为后稷之后,亲自在向阳的南亩主持并参与祈谷活动,妇子馈饷,以事上帝。然后由田畯分配劳酒给参与的诸侯,“尝其旨否”,是言劳酒之美。末章为祈谷的祝辞,祝愿能够风调雨顺、物阜年丰。刘玉汝《诗缵绪》言:“礼乐互文,先报后祈者,既报复祈,见为农而祀,未尝倦废也。”由此可见,《甫田》所描写的正是孟春祈谷的仪式,追忆周成王祭祀四方之神,又分别祭祀社神与稷神,实为岁首祈年之辞。

《礼记·月令》又载季秋之月,“天子乃厉饰,执弓挟矢以猎。命主祠祭禽于四方。”即秋猎之后,献禽祭祀四方土地。孔颖达疏:“四方有功于方之神也。四时田猎皆祭宗庙,而分时各以为主也。春时土方施生,猎则祭社为主也。夏时阴气始起,象神之在内,猎则祭宗庙为主也。秋时万物以成,猎则以报祭社及四方为主也。冬时万物众多,猎则主用众物,以祭宗庙,而亦报于物有功之神于四方也。”《周礼·秋官司马》亦言四季田猎之后,春献禽以祭社,夏献禽以享禴,秋献禽以祀祊,冬献禽以享烝。其中的祊,郑玄注:“祊当为方,谓祭四方之神。”《礼记·明堂位》言之为“春社秋省”,便是春祈田于社,秋报成于四方。《小雅·大田》则为秋冬收成之后祀方社之歌:

大田多稼,既种既戒,既备乃事。以我覃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既庭且硕,曾孙是若。

既方既皂,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

有渰萋萋,兴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彼有不获稚,此有不敛;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

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来方禋祀,以其骍黑,与其黍稷。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孔颖达认为《大田》乃“追论成王之时,太平时和年丰,至秋报祭,招来四方之神,禋絜祭祀。”这首诗可以视为秋报的歌辞。严粲《诗缉》:“述成王省敛而祭方也。”何楷《诗经世本古义》也认为其言“秋省敛,因而报祭于方也”,魏源《诗古微》、刘始兴《诗益》、龚橙《诗本谊》皆认同此说。顾镇《学诗》言其“自播种至于收获,皆实陈其事,而中间备言神贶天庥,末乃结言禋祀,其为秋省祭方无可疑者。”确认其为秋报之诗。诗作先言春季以来的劳作,又言秋季的收获,再言“以享以祀”,表明方祀之意。

《大田》第二章所言的“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正是《礼记·明堂位》所言的“秋省而遂大蜡”,期望田祖能去此四虫之患。其中的“八蜡以记四方。顺成之方,其蜡乃通,劳农息老,丰年之庆也”,《大田》末章的“来方禋祀,以其骍黑,与其黍稷”,便是言秋季报祀。朱熹《诗集传》言:“禋祀四方之神而赛祷焉。四方各用其方色之牲。此言‘骍黑’,举南北以见其馀也。”在不同的方位使用不同的祭品。其中,阳祀用骍牲,阴祀用黝牲。四方之祀为祭祀土地之祀,土性阴,故以黑牲为祭品。

顾梦麟《诗经说约》直接将《大田》言为报赛之乐,陈子展《诗经直解》也说:“当是王者祈年报赛而祭祀田祖之乐歌。”从《周礼》所载来看,方祀与社祀皆有专门的舞蹈。《周礼·舞师》言祀地之舞蹈:“掌教兵舞,帅而舞山川之祭祀;教帗舞,帅而舞社稷之祭祀;教羽舞,帅而舞四方之祭祀;教皇舞,帅而舞旱暵之事。”其中,方祀用羽舞。羽舞乃“析白羽为之,形如帗也。四方之祭祀,谓四望也”,贾公彦疏:“谓教野人使知之……羽舞用白羽,帗舞用五色缯,用物虽异,皆有柄,其制相类,故云‘形如帗’也……五岳、四渎亦布在四方,故知四方即四望也。”方祀、社祀、山川之祀皆有舞蹈,舞必有乐,故《大田》为秋报时载歌载舞之辞。

这样来看,《甫田》的“以社以方”、《云汉》中的“方社不莫”、《大田》中的“来方禋祀”,其中的“方”便是方祀。“方社”为方祀与社祀的合称,“来方”是对某方的祭祀。《周礼·大司马》所载的春祭社、秋祭方,合而为春社秋报,是一年中常规的祀地之礼。《小雅》中的《楚茨》为荐庙之礼,以报答先祖护佑农事,用于藉耕之礼;《信南山》为岁末合祀天地众神之礼,以方望之祀领起;《甫田》为春社之祀,与祈年、藉耕同时进行;《大田》为秋报之祀,与报赛同义,故此四诗为周王室用为祭祀土地之神的乐歌。

三、方祀与郊祀的整合




值得注意的是,《大田》中提到了“来方禋祀”,方祀为祀地之礼,方祀用牲;禋祀为祀天之制,其何以融通为对某方天地的祭祀呢?在殷商时期已经形成东、西、南、北四方位之祀,如何经历了夏、商、周漫长的演化,最终形成了五方帝的概念,完成了方祀与郊祀的融通?我们可以继续考察方祀与五帝之祀的融合过程。

帝主宰的概念,如“□午卜,方帝三豕又犬,卯于土, 祷雨。二月”(合集12855)、“乙亥卜,贞方帝一豕一犬二羊。二月”(合集14301),循殷商祭祀的通例,其中的“帝”或为某方的主宰,其当为殷先公先王,殷商并未形成固定的对应关系。在《山海经》中,则开始出现主宰某方的神灵,如东海神禺豸虎、南海神不廷胡余、西海神弇兹、北海神禺强,某方神灵有了固定的名称。《尚书·尧典》所记载的东方羲仲、南方羲叔、西方和仲,北方和叔,尽管仍带有神话色彩,但明显是对四方神灵进行了人格化的处理,在观念史上有了四方神的形象及其专指。

从《左传》的记载来看,以前代先王作为神灵的做法在春秋时代逐渐成型。《左传·昭公十七年》载郯子之言:“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其中既形成了水、火、云、龙之说,又将前代先王作为年代的标识和某种属性的象征。如炎帝主火而共工主水,是为社稷五祀,在社祀时对五方进行祭祀,与五行结合便是金木水火土,与五方结合便是东西南北中。在《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中,晋国太史墨之言,则在此基础上进行了细化,形成了先王为神的传统,并将之系于五行,从而形成了五行之神的说法:

故有五行之官,是谓五官。实列受氏姓,封为上公,祀为贵神。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该、曰脩、曰熙、实能金、木及水。使重为句芒,该为蓐收,脩及熙为玄冥,世不失职,遂济穷桑,此其三祀也。颛顼氏有子曰犁,为祝融;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此其二祀也。后土为社;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弃亦为稷,自商以来祀之。

其中提到的木、火、金、水、土,是为五行,其若与五方五季五色相配,则形成了较为完善的五行系统,是为社稷五祀。五行各有其神,是地理方位概念与神话的相配,其理在于明确社稷所祀五方,各有其神配之,各以其时祀之,便是五方帝之祀。

五行五方概念形成之后,方祀便从空间、时间、数字、颜色、禽类等方面得以完善。其中,春木在东,青色;夏火在南,为赤;秋金在西,为白;冬水在北,为黑;季夏土在中,为黄,成为春秋时期系统性的方祀之法。《墨子·迎敌祠》载其细节:

敌以东方来,迎之东坛,坛高八尺,堂密八,年八十者八人,主祭青旗,青神长八尺者八,弩八,八发而止,将服必青,其牲以鸡。敌以南方来,迎之南坛,坛高七尺,堂密七,年七十者七人,主祭赤旗,赤神长七尺者七,弩七,七发而止,将服必赤,其牲以狗。敌以西方来,迎之西坛,坛高九尺,堂密九,年九十者九人,主祭白旗,素神长九尺者九,弩九,九发而止,将服必白,其牲以羊。敌以北方来,迎之北坛,坛高六尺,堂密六,年六十者六人,主祭黑旗,黑神长六尺者六,弩六,六发而止,将服必黑,其牲以彘。从外宅诸名大祠,灵巫或祷焉,给祷牲。

东方青旗青神,南方赤旗赤神,西方白旗白神,北方黑旗黑神,合乎《左传》所言的五行之色;数字分别取八、七、九、六,则与《礼记·月令》相符;其牲分别为鸡、狗、羊、彘,亦合乎木、火、金、水之畜。《墨子》所载为民间禳敌之法,可见在春秋后期民间已经广泛流传依照需求祀于某方,并由灵巫进行祈祷。

五色与五方相配,在周代的祭祀系统中得以应用。《周礼·春官·大宗伯》言:“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皆有牲币,各放其器之色。”郊祀的对象为五官之神,其牲各从其方色,则宜五色。在方望之祀中,也采用五方五色相配的做法。《周礼·地官·牧人》:“凡阳祀,用骍牲毛之;阴祀,用黝牲毛之;望祀,各以其方之色牲毛之。”郑玄注:“望祀,五岳、四镇、四渎也。”望祀的对象为某方的山川河流,采用不同毛色的牲畜,以应和某方之气。与之对应的太社形制中,也以青赤黄白黑五色作为五方的象征,其坛分为五色,天子祀五方之土,是为五祀。《周礼·春官·大宗伯》:“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 郑注:“此五祀者,五官之神。”认为五祀是祭祀五方之土。

当五行之主成为五方之神,五方之神各有所属,五行五方便与五帝相关联,形成了五方帝的概念。《周礼·春官·小宗伯》言:“(小宗伯)兆五帝于四郊,四望、四类亦如之。兆山川、丘陵、坟衍,各因其方。”五帝最初只是五德之帝:“五官之神在四郊,四时迎五行之气于四郊,而祭五德之帝,亦食此神焉。”是掌管金、木、水、火、土的最高神,故以帝称之。《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载献子问:“社稷五祀,谁氏之五官也?”五行之官,则为前代先王上公,与前代帝王相配,便形成了五行之帝与五行之官:

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该、曰脩、曰熙、实能金、木及水。使重为句芒,该为蓐收,脩及熙为玄冥,世不失职,遂济穷桑,此其三祀也。颛顼氏有子曰犁,为祝融;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此其二祀也。

由此来看,《周礼》系统中的五帝,最初是五行之帝,由太皞、少皞、黄帝、炎帝和颛顼担任,其属官分别是句芒、蓐收、后土、祝融和玄冥。这样,作为掌管五方土地的五行之神,便与掌管五行之德的五帝相配,形成了相对整齐的祭祀系统。《周礼·春官宗伯·司服》:“王之吉服,祀昊天、上帝,则服大裘而冕,祀五帝亦如之。享先王则衮冕,享先公、飨、射则鷩冕,祀四望、山川则毳冕,祭社稷、五祀则希冕,祭群小祀则玄冕。”《周礼·春官宗伯·小宗伯》:“兆五帝于四郊。”郑注:“兆,为坛之营域。五帝,苍曰灵威仰,太昊食焉;赤曰赤熛怒,炎帝食焉;黄曰含枢纽,黄帝食焉;白曰白招据,少昊食焉;黑曰汁光纪,颛顼食焉。”五行与五方相配而形成的五方之帝,以其色言之,是为东青帝太皞、西白帝少皞、南赤帝炎帝、北黑帝颛顼,中为黄帝轩辕。由此便形成了五方之帝与五方之神的配属系统:

方祀只是基于地理观念而形成的祭祀系统,意在神地,从《左传》所载来看,其时间并不固定。而五方帝除了代表五方观念之外,更代表着时间的流程,即春夏秋冬被植入祭祀系统之后,郊祀便与四季相系,成为基于时间流程而形成的祭祀系统。在这一系统中,五帝作为天帝之佐,被列入郊天系统中。《史记·封禅书》载汉立五帝庙,以祀五方之帝:“作渭阳五帝庙,同宇,帝一殿,面各五门,各如其帝色。”确立了东青帝、南赤帝、西白帝、北黑帝、中黄帝的五帝祭祀系统。如果我们将《礼记·月令》视为秦汉之际的文献,则这一认知在战国时期便开始成型,其将前代帝王与四季相配,孟春之月,其帝太昊,其神句芒,迎春于东郊。孟夏之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迎夏于南郊。孟秋之月,其帝少昊,其神蓐收,迎秋于西郊。孟冬之月,其帝颛顼,其神玄冥,迎冬于北郊。四郊、四帝、四神与四季相配,依时间顺序进行的按方位进行郊祀。在这样的观念中,方祀被弱化而郊祀则被强化,形成了以四季为顺序的郊祀之礼,在西汉得到全面实践。

汉《郊祀歌》中,先载郊四季之歌,东、南、西、北四帝依照春、夏、秋、东的顺序进行祭祀,五帝显然被列入郊天系统中,而不再作为地祇。明梅鼎祚《古乐苑》卷一言:“《帝临》五章,歌五帝也。”《帝临》写黄帝与后土降临中坛,神人相合,四方安宁,一片升平。然后依照时间顺序录四季郊祀之歌。《史记·乐书》云:“汉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春歌《青阳》,夏歌《朱明》,秋歌《西皞》,冬歌《玄冥》。”其中,《青阳》为春季郊天乐歌,祭主为青帝,诗写春天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祭祀时或许以东帝、东方为祭祀对象,但歌辞却以祈求春神能够保佑群生福祉无疆。《朱明》为夏天郊天乐歌,祭主为赤帝,诗作描写夏季作物繁茂,期盼丰收,亦期望得到夏神的保佑,汉家天下永久昌盛。《西颢》为秋天祭祀乐歌,祭主为白帝,诗写秋季肃杀,万物止息,祈祷白帝惩治奸宄,保佑四夷安宁,使天下太平。《玄冥》为冬季郊天乐歌,祭主为黑帝,期望黑帝能够实现冬藏,使民休息,纳赋以时。郊祀歌以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立意,祈祷四时之神能够保佑四季生产顺利。此后的《惟泰元》,为祭祀最高神泰一的乐歌,是以时间为流程对四方之帝的祭祀。

而《天地》则为合祀天地的乐歌,诗作描写千童起舞,百官各敬厥事,铺陈牺牲用品井井有条,祭祀用乐不绝于耳,场面热烈,是为天地大合祀中载歌载舞的场景。而《五神》作作为祭祀五方之神的乐歌,是按照地祇进行礼敬:“五神相,包四邻,土地广,扬浮云。扢嘉坛,椒兰房,璧玉精,垂华光。益亿年,美始兴,交于神,若有承。广宣延,咸毕觞,灵舆位,偃蹇骧。卉汨胪,析奚遗?淫渌泽,□然归。”诗作从祭祀之初写起,祝愿神灵欢愉,降赐福禄。《汉书·礼乐志》注引如淳言:“五帝为太一相也。”认为五方之神为五帝,显误,西汉所祀的五方神,为五帝之佐,即东句芒,南祝融、中后土、西蓐收、北玄冥。由此来看,西汉是的五方帝在郊天之礼中进行祭祀,按照四季顺序进行祭祀,而作为地祇进行祭祀的是五方神,五帝与五方开始分立,地祇神格下降的必然后果是祭祀规格的降低,使得五方之祀逐渐式微,在郊祀中被一次合祀而已。

(刊于《乐府学》,第21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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