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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轮与三足的对话--说说从司马懿起家到西晋王朝覆亡之历史教训(三)

四轮与三足的对话--说说从司马懿起家到西晋王朝覆亡之历史教训(三)

朱永嘉


   
  郑重:魏晋之际的变化,除了上层政治人物的较量之外,还有当时社会舆论上的反响嘛。但是在政治斗争面前,舆论则显得软弱无力。你讲讲当时的代表人物竹林七贤吧。
  朱永嘉:是有这方面的矛盾,魏晋之际司马氏篡夺政权的过程,从礼教上讲,就没有什么君臣关系的道理可讲,只能强调以孝治天下了。在当时生活的名士们,从历史上讲,他们与曹氏政权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竹林七贤是亲身经历那个时代之风风雨雨的代表人物,阮籍与嵇康是竹林七贤的领袖人物,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其父阮瑀是建安七子之一,受曹氏礼重,生于汉末,长于曹魏。阮籍对曹爽与司马家族之间明争暗斗是看在眼里,他的态度只能远离是非之地,“曹爽辅政,召为参军,籍因以疾辞,屏于田里,岁余而爽诛,时人服其远识。”(《晋书·阮籍传》)从内心讲,他们对司马氏政权的作为是不满的,他们亲眼目睹了那些血淋淋的事件,但又不能明言,只能采取消极不合作的态度。从他们的表现看,这两个人还是有一点骨气。我们先说阮籍,
  《世说新语》之《阮籍丧服》条云:“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直言‘穷矣’!都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反映了阮籍悲痛至极,孝心发自内心,不是表现在形式上。又《阮籍丧母》条云:
  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司隶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文王曰:“嗣宗毁顿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且有疾而饮酒食肉,固丧礼也!”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
  又云:
  阮步兵丧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发坐床,箕踞不哭。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喭毕,便去。或问裴:“凡吊,主人哭,客乃为礼。阮既不哭,君何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人,故以仪轨自居。”时人叹为两得其中。
  阮籍丧母时悲伤出自内心,叫了句“穷矣”,吐血而废顿良久,在那些礼法之士面前,故意蔑视他们所讲礼法之虚伪,不受礼仪之约束,揭露司马氏以孝治天下之虚伪。阮籍那句名言“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矛头是对着司马懿父子而来的,毛泽东引用这句话,并言“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也别有一番新意。
  从文学创作上来讲,阮籍是正始诗歌的杰出作者,他有《咏怀诗》五言八十二首,四言十三首,都是有感而发,如: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反映了他为当时自己的处境苦恼。又如:“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指曹氏与司马氏之间由金石之交变成冤家对头了。又如: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
  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
  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前半部分言景,后半部分抒情,对时局和自己身世抱着一种悲观无奈的心情,这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阮籍内心的苦闷和无奈。
  从哲学上,阮籍与嵇康他们倾向于老庄无为之学,这是政治上黑暗和高压下无奈的选择,另一方面则反映了他们不愿同流合污,有着知识分子洁身自好的心理。从这一点来说,对社会仍有积极意义。
  刘伶也是竹林七贤之一,他与阮籍一样嗜于饮酒。《世说新语》之《脱衣裸形》载: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衣,诸君何为入我中?”
  他也是以荒诞而不羁于行迹,来嘲笑那些奉承司马家族的人们都不过是他裤裆中的跳蚤而已。这些都是从另一个侧面来讥笑司马氏之以礼治天下的虚伪。关于这个主题,阮籍之《大人先生传》说得更彻底,《晋书·阮籍传》载其略云:
  世人所谓君子,惟法是修,惟礼是克。手执圭璧,足履绳墨。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少称乡党,长闻邻国。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独不见群虱之处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处于裈中而不能出也。君子之处域内,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
  阮籍此文痛快淋漓,实为千古少有之奇文,他看透了当时礼俗之士虚伪而又欺世盗名的一面。当今所谓的公知何尝不是如此,不妨也借此照一下镜子,似与不似,还不都是些误国贼民之辈。
  郑重:阮籍、刘伶这些议论,如今读来也令人感到畅快,所谓礼法之士,哪个朝代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那个嵇康的情况和遭遇又如何呢?鲁迅很喜欢嵇康,还专门为他编集子呢。
  朱永嘉:竹林七贤另一个领军人物是嵇康,字叔夜,谯郡人。《晋书·嵇康传》称:
  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 姿,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长好老庄。与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
  他是魏宗室之婿,在那个时代当然遭忌,他为人的性格“径遂直陈,有言必尽”,且“傲世不羁”。鲁迅为他编了文集,他的作品不少,写过一篇《养生论》,是其人生观的代表作。文章首先论述形与神的关系,为人是要有一点精神,可不能失魂落魄地做一个行尸走肉。他说:“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丧于外,犹君昏于上,国乱于下也。”又说:
  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知一过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爱憎不棲于情,忧喜不留于意,泊然无感,而体气和平,又呼吸吐纳,服食养生,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也。
  关于心态与身体的关系,他把人的心态放在第一位,心态不稳定,那么人的形体亦难以健康。这个话题还是有道理的,一旦遭遇突然事变,便丧魂落魄,怎么可能有强壮的身体呢?
  郑重:这类事例,你也见过不少吧!
  朱永嘉:是啊!为人要处变不惊,这个变无非是荣辱的变化,社会地位的变化,这时候要沉得住气,要做到荣辱不惊,才能谈得上养生之道。至于具体养生的办法,嵇康强调说:
  清虚静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丧德(得),故忽而不营,非欲而强禁也。识厚味之害性,故弃而弗顾,非贪而后抑也。
  对于“名位”、“厚味”,不能“欲而强禁”、“贪而后抑”,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在作者看来,名誉和地位,美味与财富,都是人们身外之物。故其又说:“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气以醇白独著。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所以他强调“无为自得,体妙心玄,忘欢而后乐足,遗生而后身存”。从心理修养上讲,只有无为才能无所不为。从哲学观念上讲,他是倾向于老庄的思想,还是有一点辩证的思维方法,这与当时崇尚礼教的思想自然格格不入了。
  郑重:从哲学上讲,魏晋的玄学,还是有一点思想解放的作用,这也是司马家族高压政策逼出来的,类似这种现象,历史上并不少见吧。
  朱永嘉:嵇康的《声无哀乐论》与《琴赋》,从音乐和美学的角度,都是极有价值的论说文。他在《声无哀乐论》一文中说:
  心之与声,明为二物。二物之诚然,则求情者不留观于形貌,揆心者不假听于声音也。察者欲因声以知心,不亦外乎?
  这是把声音与人的情感视为二个不同的事物,音乐的声响是客观的,哀乐则出于人的内心,但是人通过声音以为语言、以为歌咏时,则借之以表达人的内心之思想感情了,人的主观感受是美感和欢乐得以产生的主观条件。嵇康在《答难养生论》一文中说:“今使瞽者遇室,则西施与嫫母同情。瞶(同聩)者忘味,则糟糠与精粺等甘。岂识贤愚好丑以爱憎乱心哉?”这是讲事物之美丑好坏,都有客观标准,人在情感上对客观事物的美丑好恶有共同的是非标准,不因个人情感和意志的变化而变化。所以他说:
  夫推类辨物,当先求之自然之理,理已定,然后借古义以明之耳。今未得之于心,而多恃前言以为谈证,自此以往,恐巧历不能纪耳。(《声无哀乐论》)
  这儿的理是有客观标准的,得于心,是主观对客观的融会贯通,古义对推理只起辅助作用。嵇康那篇《琴赋》是托琴以言志,其开头即云:
  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饜(满足感),而此不倦。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
  接下来,他讲自己的情感,其云:“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这是讲自己在那个时代的情感,实际上是对那个时代司马氏之权势不满。赋中歌颂的是“遁世之士”,“荣期、绮季之畴,乃相与登飞梁,越幽壑,援琼枝,陟峻崿,以游乎其下。”实际上是对司马氏政权抱不合作态度,他赞扬的是“古人之形”,“伯牙挥手,钟期听声,华容灼爚,发采扬明,何其丽也。”其中典故出自《吕氏春秋》:
  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志在泰山,钟子期曰:“善哉,巍巍乎若泰山。”须臾,志在流水,子期曰:“汤汤乎若流水。”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赏音。
  此赋末乱曰,即结语之末云:“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指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知音者少,有谁珍惜,能理解琴声背后的情感,只有至圣之人了。可见作者对那时的现实环境持否定的态度。
  郑重:较有影响的是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学书法的人都要写这一篇文字,我也写过。
  朱永嘉:是的。嵇康影响最大的一篇作品是《与山巨源绝交书》,山巨源即山涛,《晋书·山涛传》称:
  涛早孤,居贫,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庄、老,每隐身自晦。与嵇康、吕安善,后遇阮籍,便为竹林之交,著忘言之契。
  他经历过司马懿与曹爽的斗争,其本传载:
  与石鉴共宿,涛夜起蹴鉴曰:“今为何等时而眠邪!知太傅卧何意?”鉴曰:“宰相三不朝,与尺一令归第,卿何虑也!”涛曰:“咄!石生无事马蹄间邪!”投传而去。未二年,果有曹爽之事,遂隐身不交世务。
  可见那时山涛对时局的危险早有敏感,他当时处于中间状态,既与嵇康、阮籍善,又与司马氏一边的钟会、裴秀善,晋武帝时居选职十有余年,他推荐嵇康继自己之位,是为了缓和双方之间的对立和矛盾。《世说新语·贤媛》之《契若金兰》条说:
  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
  可见山涛与阮、嵇原为友好。《世说新语·栖逸》之《写信断交》条云:“山公将去选曹,欲举嵇康;康与书告绝。”这就是嵇康之所以写这篇《与山巨源绝交书》的缘由。此注引《康别传》载:“山巨源为吏部郎(即选曹郎),迁散骑常侍,举康,康辞之,并与山绝。”这份绝交书,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之典范,嵇康先讲自己的性格,其云:
  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
  这是讲自己生活上懒散成习。他又以禽鹿自喻,“志在丰草”,也就是表示自己不愿受官场的拘束。嵇康在文中把自己与阮籍比较,其云: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
  他认为“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说自己“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今先言其七不堪。“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说自己喜欢睡懒觉,不堪任事。“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有吏卒守在身边,自己没有行动自由了。“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那是说自己身上虱子多,要不时瘙痒,故无法穿官服拜会上司。“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这是讲自己不喜欢公文文书往来,到了官衙,势必文牍堆积如山,如果不相酬答,又要得罪官司之上下左右,如果勉强为之,亦不能持久。这是对文牍主义的批判,以发文来代替做事,这是古今之通病。“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此言丧事旧俗难以顺遂,这一点如今在农村亦是如此。“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此言官商共事之间种种陋习,他感到不堪入目,古往今来,场面上的事历来如此。“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此言官僚系统繁琐的事务主义,他不堪忍受,而此事于今为烈。这七不堪所揭都是古今官场的陋习,相互逢迎,庸俗吹捧之风历来很难改变,嵇康所言自己不堪忍受此类风气之侵袭,今人读来,或多或少都会有同感的吧!司马氏政权对嵇康以上七不堪尚能容忍,下面的二不可则为司马氏政权所不容,其云:
  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
  这二不可,一是“非汤武而薄周孔”,拆穿了司马氏欲以汤武有道之臣伐桀纣无道之君为先例,以为篡弑曹魏政权行为的舆论根据。其实这个话也不是嵇康首倡,《汉书·儒林传》称:
  辕固,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于上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杀也。”固曰:“不然。夫桀、纣荒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因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弗为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贯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不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南面,非杀而何?”固曰:“必若云,是高皇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
  这样便牵涉到汉景帝的祖父刘邦了,景帝只能出来打圆场说:“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黄生实际上是汉初黄老之学的代表人物,其实这些观念到了魏晋,都作为老庄的思想了。
  嵇康在说完这七不堪、二不可之后,他说:“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强调自己有这九种不堪为官之祸患,即使不招来外患,自己也会病倒的。接着他讲自己的近况,其云: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
  还讲自己:“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表示自己身体病弱,不想介入官场,以便保全余年,怎么可以做了黄门太监,还讲自己守住贞节呢?他这个话便得罪许多在朝的人了。最后他说:“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别是告别绝交的意思,白是禀告的意思,这是说我的想法便是如此,写这封信是为了解脱你对我的纠缠,也是为了告别。
  郑重:此书称作《与山巨源绝交书》,这个绝交书,不仅仅是对山涛个人的绝朋友之交,实际上是对司马氏权力结构的绝交,这当然会给嵇康带来严重后果。嵇康之死,难道真的由此而来吗?
  朱永嘉:自然是如此,让我把这个过程交代一下。
  钟会是钟繇的小儿子,其父曾任太傅,正始时曾任尚书、中书侍郎,他是司马师和司马昭身边的红人。钟会与嵇康曾有过一次交往,《晋书·嵇康传》载:
  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颍川钟会,贵公子也,精练有才辩,故往造焉。康不为之礼,而锻不辍。良久会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 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会以此憾之。
  郑重:那么后来嵇康为什么会被抓的呢?
  朱永嘉:其本传云:
  东平吕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辄千里命驾,康友而善之。后安为兄所枉诉,以事系狱,辞相证引,遂复收康。
  《三国志·魏书》之《嵇康传》,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云
  及山涛为选曹郎,举康自代,康答书拒绝,因自说不堪流俗,而非薄汤、武。大将军(指司马昭)闻而怒焉。初,康与东平吕昭子巽及巽弟安亲善。会巽淫安妻徐氏,而诬安不孝,囚之。安引康为证,康义不负心,保明其事,安亦至烈,有济世志力。
  由于司马氏强调以孝治天下,吕安既以不孝获罪,嵇康为其证清白,因而受到牵连而被捕。那时他还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杀,故在狱中作《幽愤诗》,只是鸣冤而已,借诗以叙其身世,今选录其中二段,并略作译解。其诗云: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茕靡识,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无威,恃爱肆姐,不训不师。爰及冠带,凭宠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庄》《老》,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
  嵇康在诗中感慨自己福分太薄,幼年家遭不幸,少孤而不懂事,初生在襁褓,是母亲和兄长抚养自己长大,只有慈爱而没有严格的管教,仰仗慈爱和娇宠而放纵自己的性格,又没有良师的训导,到二十岁成年时,依旧放任而没有约束,心志想效法古人,随心所欲地逍遥自在,喜欢老庄的思想,以养生为贵,抛弃名利,立下志向坚守真朴,涵养个性保持人之本真。又云:
  曰予不敏,好善闇人,子玉之败,屡增惟尘。大人含弘,藏垢怀耻。人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显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创磐。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柳惠,今愧孙登,内负宿心,外恧良朋。仰慕严、郑,乐道闲居,与世无营,神气晏如。
  这是说自己性格很笨,不够聪明,为善却不知如何选择交友,楚国子玉打败仗,是由于子之推荐错了人(表示自己看错了吕巽的人品)。尽管天子(指魏君)心胸宽阔,能包容如我这样可耻的人,然而执政大臣多邪僻,天子为政不由己。唯自己心地太窄,过于分清是非好坏臧否他人,当我感悟自己的过失,痛苦伤痕已印在心中,自己想要减少过错,但已谤声沸腾无休无止。我本性不想伤于外物,反而频繁遭人怨恨。过去自惭不如柳下惠,如今则愧对孙登。内心负疚违背夙愿,于外愧对诸好友。仰慕严(君平)、郑(子真)二隐士,乐道闲居心中自喜,与世无争远离名利。又云:
  咨予不淑,婴累多虞。匪降自天,实由顽疏,理弊患结,卒致囹圄。对答鄙讯,絷此幽阻,实耻讼冤,时不我与。虽曰义直,神辱志沮,澡身沧浪,曷云能补。雍雍鸣雁,厉翼北游,顺时而动,得意忘忧。嗟我愤叹,曾莫能畴。事与愿违,遘兹淹留,穷达有命,亦又何求?
  只能嗟叹自己命不好,遭遇罪过忧患。灾难并非从天而降,实因我为人太过愚顽。正理不直,反结祸患,终于招致牢狱之灾。回答狱吏粗横的审讯,囚在牢房不见天日。此次自己遭遇冤狱,实为不遇明时所致。虽说自己义正理直,反遭精神受辱,心志散乱。沧浪之水也难洗吾之污名,还有什么能回我之清白。大雁在空中鸣叫,奋起双翼飞向北方,尚能随着时令往返,无忧无虑自由来去。感叹我满腔充满怨恨,无法与大雁相比翼。事与愿违难以预料,遭此大难长久淹留,人生穷达在于天命,个人还能有什么可以追求的呢?
  最后他还说了一句:“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时恭默,咎悔不生。”意思是说还是古人说得对,为人最好不要靠近名与利,对时事只能默默不语,才能保证灾祸无从发生。说实在的,嵇康遭此飞来横祸,还是由于他名气太大了,因而遭忌,他之所以被杀,钟会从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借吕安这件事,钟会对司马昭说:“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世说新语·雅量》注引《文士传》)《晋书·嵇康传》则云:
  (钟会)言于文帝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因谮:“康欲助毋丘俭,赖山涛不听。昔齐戮华士,鲁诛少正卯,诚以害时乱教,故圣贤去之。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帝(指司马昭)既昵听信会,遂并害之。
  郑重:历史还是有报应的,害人者必害己,钟会最终也不得好死。
  朱永嘉:嵇康临刑时,表现了不屈的性格,《晋书·嵇康传》云:
  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 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帝寻悟而恨焉。初,康尝游于洛西,暮宿华阳亭,引琴而弹。夜分,忽有客诣之,称是古人,与康共谈音律,辞致清辩,因索琴弹之,而为《广陵散》,声调绝伦,遂以授康,仍誓不传人,亦不言其姓字。
  郑重:竹林七贤中,除了阮籍、嵇康之外,还有什么人值得关注的呢?
  朱永嘉:嵇康死后,竹林七贤这一群体的另一个代表人物向秀,字子期,曾作《思旧赋》怀念自己与嵇康、吕安相处的日子,《晋书·向秀传》载其文,今摘录其赋并序于下: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嵇意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并以事见法。嵇博综伎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泉,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想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曰: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以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追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在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伫驾言其将迈兮,故援翰以写心。
  郑重:向秀《思旧赋》实在是一篇绝妙之佳赋,写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
  朱永嘉:原来你也喜读《思旧赋》,向秀不因嵇康、吕安就刑而有丝毫之贬词,刑罚与人心毕竟是二个不同的概念。嵇康之死,其实代表了魏晋知识分子那种不屈不挠、坚持自己信念、忠于理想的顽强性格,这才是中国传统文化精华之所在。鲁迅在大革命时代,在广州写《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那篇名文,及以后编《嵇康集》,所要继承和发扬的正是这样的风格,这是中华民族精神的体现,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光辉传统的体现。
  郑重:魏晋之际,竹林七贤这类士大夫知识分子,评论家认为有消极的一面,你是怎样看待这个问题的呢?
  朱永嘉:是啊,任何社会风尚都是可以分析的,回过头来,如果从消极方面看,那还可以讲一下阮籍放荡不羁的风度应该如何看待,阮籍他们自己是如何想的,对当时社会生活又产生什么后果。司马氏倡导的以孝治天下,实际上只是一种形式,对于礼俗之士而言,他们在这方面的表现并非出于真心,阮籍反对的是他们那套虚伪的礼俗,并非反对孝道本身。阮母葬礼,临诀时,“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晋书·阮籍传》)说明他对母亲的孝顺出于内心真诚,主张率真,反其自然。阮籍对自己的儿子阮浑说:“仲容(即阮咸,阮籍的侄儿)已豫吾此流,汝不得复尔。”《阮咸传》中提到:
  诸阮皆饮酒,咸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杯觞斟酌,以大盆盛酒,圆坐相向,大酌更饮。时有群豕来饮其酒,咸直接去其上,便共饮之。群从昆弟莫不以放达为行,籍弗之许。
  这种荒诞放荡的行为,阮籍是反对的,他那样是做给司马昭看的。“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如果这种放荡甚至荒诞的行为成为一种社会风气,那就有害无益了,在酒席上饮酒至失态成为风气,那慢慢就会形成一种奢靡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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