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味道
都说自己妈妈的味道是世上最好的,我母亲更不一般,怹老人家生于南京,长于北京,流落西北,炼出一手出色的厨艺。
我刚记事时有两样东西给了我深刻印象,都是馒头。一种叫“风干馍馍”,这是西北风味,把蒸好的馒头掰开晾干,风吹日晒,完全脱水,可长期保存,吃的时候只要泡在菜汤中立刻复软,比新鲜的更好吃,最妙的吃法是泡在吃了一半的半个西瓜中,吸足瓜汁,香甜无比。另一种是烤馍片,但不是简单的烤馍片,而是在焦黄的热馍片上抹上酥油和蜂蜜,立刻融化渗进馒头的微孔中,那是另一种更浓烈的香甜。
母亲大概是到西北后才学蒸馒头,用老面肥发面,用碱面儿调整酸碱度。也许怹嗅觉不大灵,不是偏酸就是偏碱。于是把兑好碱的面揪一小面团,插在火钩上,伸进炉膛烤成一焦黄的面蛋,自己不尝,叫我尝,难道怹连味觉也已经迟钝了?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刻,面蛋香极了,哪里还管酸碱?每次都说香,于是怹便放心去蒸。
母亲的风格以北京为主,兼带南方味和西北味。我们虽生活在新疆,但许多北京小吃我们早已熟衽于胸。比如炸酱面、糊塌子、馅饼、春饼、油茶、糊牛肉等等。
母亲的炸酱面是北京清真饭馆的所谓“小碗干炸”不能比的,一定要油多,炸好的肉酱上面汪着一层油,香极了。酱汁咸中带甜,要浓要软,易于拌面。至于菜码倒不是很讲究,有一两样就得,不像饭馆里十多小碟,反而掩盖了炸酱本来的香。我也学得了这一手。
母亲的馅饼我一直没学会,面和得极软,到了稀黏的程度,却不粘手,看怹熟练的动作,把一小团面拉来扯去,越扯越薄越大,最后稳稳地把一大团馅儿包在里面,我一直想不通是怎么做到的。近年去北京看到同样是厨艺高手的表姐达慧中包馅饼,也是这么稀黏的面,也不粘手,也这么熟练地越扯越大,真是艺术表演。也只有扯这么薄才能包出薄皮大馅儿的馅饼。烙的时候也要油多,等于煎熟。
甭管馅饼还是饺子,母亲剁肉馅儿一定要反复剁,长时间剁,直到剁成肉糜才算数。馅里的韭菜之类也是切得极细,不怕耗时,真正的精工细做。这一点跟新疆把馅切成肉粒不一样,我还是更习惯于这种老北京风格。
母亲最爱吃带馅儿的东西,有时跟我说:说也怪,不管什么材料,只要做成馅儿包起来它就好吃,也不知道什么道理。不过怹不爱吃菜,就爱吃纯肉馅,跟我不一样。
又薄又软的春饼卷上豆芽儿、韭菜、土豆丝,也大致相当于馅儿饼,非常好吃。有回我在力凡家吃春饼,他请他朋友来吃,那朋友吃不出名堂,说何必非得卷着吃呢?一口饼一口菜这么就着吃,不是更省事吗?可知本地人品不出这道北京小吃的感觉。
糊塌子也是典型的妈妈味道,任何饭馆没卖的,西北人也没见过。外焦里嫩,还省事快捷。
母亲做油茶,得在锅里把干面粉用小火儿炒很久,一直到全部发黄,甚至深黄色,再放油和核桃仁儿等配料,吃起来才能产生极浓郁的特有香味。而且也经放,不易变质。俺媳妇老家河北,也做油茶,但性子急,干面粉稍微发一点黄就完事,香味差很多。
母亲每过年必做煨牛肉,把方块牛肉小火炖到酥烂,收汁时放白砂糖,熬成金红色,裹在肉块上,红褐油亮。专门凉吃,切成片,中间咸,周围一圈发甜,酒菜极品。后来我自己琢磨成功,每年必做。
三节的甜食,月饼和元宵都是在商店里买,唯有粽子自己做。令我们去东门外拔来芦苇和马莲草,去大十字买来糖稀。怹在家中泡好糯米和红枣,用苇叶包粽子,用马莲草捆扎。煮一大锅,满屋粽香。那几天任我们敞开吃,不限量,那才叫过节。
母亲不但北京小吃做得好,甘肃小吃也会做,比如搅团,有一回买来莜面,看起来又黑又粗,母亲把面粉撒在开水锅中,搅成一团浆糊,盛在碗里。我心说这怎么吃呀?母亲往碗里倒些醋蒜汁,一勺勺切下来就醋蒜汁,还真挺好吃。
甘肃小油果做得更棒,每年春节前,这是必备点心。每次都要做整整一案板,摆出来好几盘。
和两种面,其中一种加蜂蜜,炸出来深浅两色,两种面片叠在一起切成剂子,能做出各种花样,比如菊花、风车、佛手等等,最经典的是“翻车子”,面剂中间喇一口儿,把面从口儿里翻出来。我觉得最好吃的是菊花,酥脆。最好看的是母亲自己创造的小鸟,用面捏出鸟头鸟身,翅膀尾巴切成细条,油一炸就散开,好像振翅欲飞,最绝的是眼睛,粘两颗花椒粒,炸完就跟真眼睛似的。怹的油果在乌鲁木齐出了名,曾经刊登在报纸上。新疆人过年都是炸馓子,没见过这个。
母亲的厨艺还施展到了二中食堂,当时我们全家都在教师食堂搭伙,食堂管理员是新疆老白坎儿,大师傅是来新疆的河西农民,都没见过什么世面,大家推举母亲管食堂。母亲大显身手,每周一排出本周全部菜谱,七天不重样,而且有时还亲自下厨掌勺。自从母亲管理食堂以来,饭菜明显大改善。其它花样全忘了,只记得“清汤牛肉面”,其实这就是民国时代兰州牛肉面的翻版。牛肉汤非常地道,我尤其喜欢汤里那一撮碧绿的蒜苗葱花,味儿真叫一个窜!
不过怹做新疆饭就明显不地道了。老人家牙不行,做的抓饭软烂发黏。我家有个传统,每过生日,寿星点什么母亲一定得做什么。有天我过生日,力凡馋抓饭,窜掇我点抓饭,结果做出来成了一锅黏糨子,力凡都快哭了。母亲曾经在上海给大姨两口展示过手艺,大姨父说:“这不就是咱们上海的“菜饭”吗?不怎么样,远不如传说中的那么好吃。”楞把新疆极品美食的牌子给砸了。
至于新疆回民小吃,什么拉条子拌面、泡仗子、揪片子等等,怹连见都没见过,当然我更没吃过。是哥哥娶了本地回民的嫂子之后,我们才知道这类小吃。
母亲极怕辣,我发现北京人,包括东北人、华北人全都怕辣。所以我从小没吃过辣椒。母亲偶尔做菜用点辣椒,也用完全没味的菜椒,还要把“筋”全部切去,等于吃白菜,我一直不知何为辣味。到1967年才第一次开眼,一天从外面回来,菜已没了。我学着同学们,拿几个生绿辣椒,掰成块蘸酱油就馍吃。辣得满头冒汗,胃口大开,连粗糙的包谷馍都吃得香,连吃好几个。
后来跟母亲一道去上海玩,在商店上发现有成包的红辣面。我在南疆工作,没地儿买辣面,买了一包又一包。母亲吓得鼻子冒汗,说买那么多不得辣死呀?
有些老北京小吃,在我青少年时代限于物质匮乏,母亲没给我们展示过。有一年北京的表弟古全增来新疆看望,母亲给他做老北京涮羊肉,配芝麻烧饼。怹按老北京吃法,“用筷子夹着肉片在沸水中轻轻抖搂,左三下右三下”,颜色刚刚发粉,半生不熟带着血色就吃。我从没吃过涮羊肉,怹教我也这么涮着吃,我一尝完全无法接受,太腥膻。一点没吃成,只能眼瞅着他俩享受,我另外啃干馍。
后来我去北京旅游,老姑给我做了一顿涮羊肉,并不像母亲那样讲究,羊肉片扔在锅中彻底煮熟才吃,蘸料也很简单,我才第一次体会到涮羊肉(应该叫煮羊肉)确为人间至美。看来北京人也并非个个都那么讲究,不见得非得“左三下右三下”,蘸料也不见得非得芝麻酱、韭菜花、腐乳、虾油、辣椒油、花椒油一大堆。这倒正好对了我这个外行的口味。
母亲的生活特点是细而慢,厨房打下手,采买油盐酱醋,剥葱蒜,洗碗筷都是我,但真正案板灶台上不了,我也没兴趣。成家之后逐渐爱上厨艺,只能说是母亲潜移默化的结果,是对妈妈味道回忆的再现。
2020年1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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