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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春秋】杜甫与严武

  杜甫与严武不但是好朋友,而且是“世旧”之交——杜甫的祖父杜审言与严武的父亲严挺之都是唐代名臣,想必他们也有过交往,或许也是好朋友呢。
  杜、严二人还有个共同的朋友,叫房琯(音guǎn),一度官居宰相,与杜甫曾是“布衣交”,而严武的官职也有赖于房琯的推荐。可是,“安史之乱”爆发后,房琯率唐军反击叛军,陈陶泽(今陕西咸阳市东)一战,竟惨败而归,四万唐军几乎全军覆没。杜甫的七律《悲陈陶》与五律《对雪》,记载的就是这场战斗。在这种情况下,房琯罢相已是顺理成章、早晚间的事了,可是官居右拾遗的杜甫却偏偏要上疏替他辩护,说什么房琯“罪细,不宜免大臣”。唐肃宗李亨大怒,准备严厉地惩治杜甫。幸亏有人劝阻说:“杜甫如若因言获罪,只怕要断绝了言路。”肃宗皇帝这才不再追究。可是杜甫在向皇帝“谢罪”时,仍然喋喋不休地诉说房琯品德如何如何高尚,对皇帝如何如何忠心,希望“陛下弃细录大”,继续重用房琯。肃宗没有再理睬他,只是将杜甫贬为华州司户参军,房琯则被贬为邠州刺史。
  兵荒马乱的年月,当一个穷官也不容易。由于关内大旱,华州一带“谷食踊贵”,杜甫虽然亲自“负薪采梠(音lǚ)”,儿女仍然饿死了好几个,不得不弃官入蜀,筑草堂于成都,生活仍然困窘异常。幸亏过不多久老朋友严武再次担任剑南节度使,坐镇成都,便将杜甫收入幕下,并上奏朝廷,推荐杜甫为“节度参谋、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后人称他“杜工部”,即缘于此。
  严武厚待杜甫,使杜甫的境况有了很大的改观。然而严武性情暴虐,喜怒无常,可不是个好相处的主儿。据《新唐书·严武传》所载:严武自幼豪爽。他父亲严挺之并不喜欢自己的妻子(严武的母亲裴氏),却特别宠爱小妾英娘。严武见母亲整天愁眉苦脸的,问明了缘故后,便趁英娘熟睡时,拿着把铁锤进入其卧室,砸碎了她的脑袋。那一年,严武才8岁。左右婢仆大惊失色,急忙禀白严挺之道:“小郎戏杀了英娘。”所谓“戏杀”,就是在玩耍中不小心误杀了,婢仆们怎会料到一个8岁的孩童会成为凶手,有意杀人呢?可是这个8岁的孩童不但挺身而出,而且理直气壮地责备父亲道:“哪有身为国家大臣却厚妾而薄妻的呢?孩儿是故意杀掉她的,并非戏杀。”其父也惊骇异常,却不无赞许地说:“这才是我严挺之的儿子啊!”
  严武长大后,历任兵部侍郎、吏部侍郎、京兆尹等职,并两度出任剑南节度使,镇守四川。这期间,他曾大败吐蕃七万余众,攻拔当狗城,收取盐当城,因功进封检校吏部尚书,赐爵郑国公。敌军闻其威名,不敢近境。可是,他在川中穷奢极侈,赋敛无度,将好端端一个天府之国折腾得“闾里为空”。作为一个土皇帝,他又专横跋扈,恣行无忌。谁如果一句话使他高兴了,就可以立即获得上百万的赏赐;倘若不小心惹怒了他,弄不好就会人头落地。章彝,堂堂一个梓州刺史,也曾经照顾过杜甫,就因为一点“小忿”,被严武借故杀掉了。其时,推荐、提拔过严武的宰相房琯已经被贬为刺史,正在严武属下。严武不但不念朋友情,不报往日恩,反而“慢倨不为礼”。李白的名诗《蜀道难》中有这么一段:“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据《新唐书》所云,李白一是指斥严武,二是为房琯与杜甫的生命安全担忧,并劝喻他们早日离开蜀中这块是非之地。倘若此论属实,则李白笔下的严武,就不仅仅是独霸四川的土皇帝了,简直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毒蛇猛兽。
  那么,居住于成都草堂中的杜甫,究竟有没有生命危险呢?答案是肯定的。
  《新唐书》说杜甫“性褊躁傲诞”、“旷放不自检”;《旧唐书》更说他“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其依据有二:一是说杜甫在成都草堂种花植树,纵酒啸咏,与当地的庄稼汉、老农夫混在一起,“相狎荡,无拘检”,大概是指责他身为朝廷命官——工部员外郎,竟然混迹于“群氓”之中,成何体统!更不能令那些史官们容忍的是,当堂堂剑南节度使、蜀中最高长官严武念及朋友之情,携带着美酒佳肴,亲自到他家屈尊拜访时,杜甫见了,依然蓬头散发,既不裹一块头巾,也不戴一顶帽子,一副自由散漫的架势——这不是轻视、怠慢于己有恩的贵客么?二是当严武将杜甫邀请至自己的官署中款待时,杜甫喝得醉醺醺的,竟然登上严武之床,两眼直瞪瞪地盯着严武说:“想不到严挺之竟然有这样一个儿子!”《旧唐书》说“(严)武虽急暴,不以为忤”——瞧,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多么宽宏大量啊;《新唐书》则说“(严)武亦暴猛,外若不为忤,中衔之”——比较接近实际了,表面上虽不露声色,内心却恨恨地记下了一笔账;更有野史如《唐语林》则说,严武“恚目久之,曰:‘杜审言孙子拟捋虎须耶?’合坐皆笑以弥缝之。”“恚目久之”已经是非常恼怒了,接下来又威胁杜甫,并直呼其爷爷的名字,你杜审言的孙子竟然敢捋虎须么?如果此时有人火上浇油地再不冷不热地挑唆几句,只怕杜甫就性命难保了,幸亏那帮客人都比较厚道,笑着加以解劝,杜甫才化险为夷。平心而论,杜甫虽然有不少毛病,过于偏激,不拘小节,却更有一副古代知识分子的铮铮傲骨:即使你对我有恩,我也不会降低人格巴结你。然而,在这个独霸一方而又专横暴虐、喜怒无常的土皇帝面前,他能够既保留着铮铮傲骨而又安然无恙,也堪称奇迹了。严武虽然“最厚杜甫”,却又“欲杀甫数矣”。据《新唐书》载:一天,严武要杀掉杜甫与章彝,已经命令将吏们都集合于辕门了。不巧,就在严武将要威严地出至中堂,传下那令人生畏的杀人令时,头上戴的官帽却一连三次被挂在帘钩上。就这么一耽搁,严武的侍从中有人急忙禀白其母裴氏,裴氏急奔而至,才救下了杜甫。唯独章彝晦气,无人相救,不幸遇难。
  严武欲杀杜甫,在唐诗中亦可得到佐证。杜诗中有多首与严武唱和的诗,而《全唐诗》中所收严武的六首诗中,就有三首是赠酬杜甫的。且看严武写给杜甫的一首七律《寄题杜拾遗锦江野亭》:
  漫向江头把钓竿,懒眠沙草爱风湍。
  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著鵕鸃冠。
  腹中书籍幽时晒,肘后医方静处看。
  兴发会能驰骏马,应须直到使君滩。
  此诗貌似平和,实质多处透露出杀机。如果说“何须不著鵕鸃冠”还只是委婉地责备杜甫不整冠见客是不知礼节的话,“莫倚善题《鹦鹉赋》”却是直截了当地给予警告了,用的是东汉末年的典故:著名文士祢衡性格刚强傲慢,不为权贵所容。曹操欲召见,他谢病不往,被曹操强行罚作鼓吏。祢衡当众裸身击鼓,羞辱曹操。曹操大怒,将他遣送到刘表处,刘表又将他转送江夏太守黄祖。黄祖的儿子黄射为章陵太守,尤其敬重祢衡。一次黄射大宴宾客,有人献上一只鹦鹉,黄射举起酒杯对祢衡说:“愿先生赋之,以娱嘉宾。”(《后汉书·文苑列传·祢衡传》)祢衡提起笔来,文不加点,当场写下了著名的《鹦鹉赋》,辞采华美异常。不久,祢衡因语言冒犯了黄祖,黄祖要杀他。黄射闻讯,急得来不及穿鞋,光着脚板赶来相救,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可怜祢衡遇害时年仅26岁。严武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别倚仗着你能写几首诗,有点名气,你看那才华横溢的祢衡,纵然能写出名满天下的《鹦鹉赋》,不照样成了一个小小江夏太守的刀下鬼!“使君滩”为四川江滩名,据《水经注》载:杨亮被授职为益州刺史,至此舟覆,溺水而亡。蜀人苦于该处波澜险恶,称之为“使君滩”。如此看来,“应须直到使君滩”,不正是赤祼裸地以死相胁么!
  然而,杜甫并没有被吓倒,他当即回复了一首七律,题为《奉酬严公寄题野亭之作》:
  拾遗曾奏数行书,懒性从来水竹居。
  奉引滥骑沙苑马,幽栖真钓锦江鱼。
  谢安不倦登临费,阮籍焉知礼法疏。
  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无径欲教锄。
  这首诗的大意是:我杜甫官居拾遗时,面对着至高无上的土皇帝也敢犯颜进谏,不为所屈。言下之意,你一个节度使就能使我闭嘴么?简直是笑话。如今栖居蜀中,疏懒是我的天性,骑马钓鱼是我的常态。你看那魏晋时的名士,比如阮籍,比如谢安——阮籍蔑视礼法,纵酒佯狂以避世;谢安快意山水,风波险恶何所惧(据《晋书·谢安传》载:谢安泛舟出海,陡遇风浪,他人惊恐失色,独谢安神态如常)。如今我虽然白白承受着你节度使大人的恩泽,可是我存身于本来就没有路径的茅草之地,你却叫我开辟一条循规蹈矩之路,叫我从何处入手?言外之意: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我杜甫虽无权无势,却宁愿像祢衡那样死去,也绝不会向任何权势者屈服!
  诗圣杜甫,虽然也曾“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热衷于功名富贵,比如安史之乱爆发不久,杜甫便历经颠沛流离,风尘仆仆地赶到凤翔,参拜新即位的唐肃宗李亨,求得了右拾遗一职。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杜甫之追求功名利禄,亦是为了实现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入世思想,亦是为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良好心愿;更可贵的是,诗人“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心中装满了普通老百姓,装满了民间疾苦。他两次上疏唐肃宗替“喜谈论,用兵素非所长”(《旧唐书·房琯传》)的屡败之将房琯辩护,虽然有迂腐的成分,不也充分体现了古代知识分子不计个人利害的执着追求吗?
  严武只活了40岁(726—765年),他病死的时候,其母裴氏尚健在,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个做母亲的痛哭一番后,又轻轻地舒了口气,说:“而今以后,吾知免为官婢矣。”这一真情流露,反映了这样一个客观现实:鉴于儿子的暴虐与官场的险恶,她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一旦儿子受到“王法”制裁或失足于宦海,她也必然会受到株连,不被没入官府做婢女才怪;如今儿子已死,这个威胁总算解除,自己也不会于垂暮之年蒙受羞辱了。杜甫比严武大14岁,严武死时,杜甫已经54岁了。由于失去了严武这个依靠,杜甫不得不东下夔州(今四川奉节县),又辗转漂泊于湖北、湖南,最后。病逝于耒阳湘江的一条小船上。
  南宋朱翌在其《猗觉寮杂记》中感叹地说:“倘若严武的帽子不被挂在帘钩上,他的母亲来得再迟一点,杜甫就被杀掉了。黄祖的儿子救祢衡迟了一步,祢衡遇难而死;严武的母亲救杜甫来得快,杜甫侥幸活下来了。两事虽相似,结果大不同,这就是命运啊!”
  其实,杜甫的侥幸不也是我们民族的大幸么?倘若老杜当年被杀,后人便再也看不到《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登高》《登岳阳楼》《旅夜书怀》《江南逢李龟年》等老杜晚年的名篇了,更读不到“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等名句了,我们中华民族的文明宝库,将会损失多少瑰丽的珍宝啊!这,何尝又不是严武的侥幸与大幸呢?专横暴虐的严武,除了有点军功外,最为后世称道的,就是厚待过诗圣杜甫了。倘若他杀了杜甫,或许不会对其仕途产生任何影响——由一点“小忿”而杀掉梓州刺史章彝,也未遭到任何惩罚,何况杀一个曾被自己收于幕中的潦倒书生杜甫呢?然而,他却不可避免地会留下千秋骂名。中国历史上凶残暴虐的皇帝固然不少,而散布于各地的、大大小小凶残暴虐的土皇帝就更是如过江之鲫、不计其数了。仅仅凶残暴虐,谁会特意记下一个区区严武?谁会特别痛恨一个区区严武?何况他还文武双全,既能挥刀杀敌,又能提笔赋诗,一首《军城早秋》“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气势何等豪迈!然而,倘若他杀害了诗圣杜甫,那就臭名昭著,必将遭到万人唾骂,永远地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简直与跪在岳坟前的奸相秦桧不相上下了。从这一点说,杜甫的侥幸不也正是严武的侥幸与大幸么?仔细想想,还是那生前虽无皇帝之名却有皇帝之实、死后被追尊为“太祖武皇帝”的曹操最聪明,他说过一段特别耐人寻味的话:“祢衡竖子,乃敢尔!孤杀之无异于雀鼠,顾此人素有虚名,远近所闻,今日杀之,人将谓孤不能容。今送与刘表,视卒当何如?”而刘表呢,一点儿也不笨,才不会上曹操的当呢。他虽然同样不能容忍祢衡,也同样不愿担当杀害名士的恶名,却“以江夏太守黄祖性急,故送衡与之”(《三国志·魏书·荀彧传引裴松之注》)。一介武夫的黄祖可没那么多顾忌,怒气一发,就断送了一个年轻才子的性命。于是,聪明绝顶的曹操、一点儿也不笨的刘表等辈,必然会拈须微笑:妙极了!黄祖啊黄祖,你真不愧是老夫的一把快刀。于是,在形形色色的大皇帝、小皇帝、真皇帝、土皇帝们的眼中,捏死个把“雀鼠”,又何足道哉!倘若“雀鼠”般的祢衡地下有知,并能够到阎王面前鸣冤告状的话,究竟该认定谁为真正的被告、真正的凶手呢?
  杜甫确实侥幸,能够“善终”于自家的小船上,免去了诉讼于阴曹地府的许多麻烦,比起连《鹦鹉赋》也未能流传下来的青年才子祢衡,简直太侥幸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备尝艰辛的文士,既然谁也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既然谁也不能真正摆脱像“雀鼠”一样任人宰割的命运,那就只有将自己的一生寄托给那渺茫的“侥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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