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经历过无数的面试，最不靠谱的，是1989年去什邡电视台那次，那年我20岁，已经在发电厂上了两年班。当时电视台要招两名播音员，以我直到今天都碍牙可笑的普通话水平，这个岗位，比让我用舌头舔后脑勺还难，但我居然去报了名，而且还参加了面试。其间发生了什么，扶稳你的眼镜，听我慢慢道来。
那一年，我认识了一个女孩，第一次见面，我把自己东拼西凑的古诗词加胡乱压缩的大白话组合成的“小诗”给她看，她没有像别人那样客气地表扬不错，甚至礼貌性地夸一句有才，而是很诚恳地说：“你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后来，她成了我的女朋友。她也爱好诗歌，但只读不写。我与她交往，最大的收获，就是再不敢把“寒蝉凄切”“古道西风瘦马”之类的句子当成我自己的，塞进小诗里面去。
当时，我在离城二十多公里的山区上班，单位效益极差，工资微薄不说，发不发还凭运气。而家境则更是传统性贫困，根本不可能为我提供任何有实际意义的帮助。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为女朋友到家里作客，该怎样给她腾出个不碍眼的座处而焦虑，更不敢想双方父母见个面，聊一聊两个年轻人未来怎么样“发展”的场景。
我像一颗陷在沼泽里的萝卜，想拎着自己的叶子脱困而不能，浑身充满了绝望和无力感。女朋友对我越好，我越是感到羞愤，浑身上下充满了百无一用的邪火，看什么都不顺眼，总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和我较劲。
就在这个时候，电视台播出了那则招聘广告，要招两位播音员，一男一女，要求五官端正，普通话标准，大学本科学历……
这样的广告，跟吃一斤长一斤的饲料广告一样，跟我无关，除了五官还算各安其位勉强端正以外，其余条件，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而我的女朋友，居然认真地把它抄了下来，天可怜见的，一分钟180字的播音语速，她得听多少遍，才能抄下来？
当她拿着那张写满绢秀文字的纸来找我时，脸上红扑扑的，我还以为是抄的新读的情诗。
她说你可以去考。
而我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这已不是赶鸭子上架的事，而是逼大肥猪走钢丝！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呢？反正我觉得你行！
她一副天真的笑容，顿然将我卡住了。想想窘迫的自己，很难得让她高兴一次，遂她一次愿，让她高兴一次，哪怕是出个丑，又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去报了名。
通知面试那天，我在电视台门口碰到一位厂子里的同事，他来自北方，自幼说普通话，这让我瞬间有被人知道了秘密的尴尬和羞耻。更要命的，是我们两个人一组进演播室，我们俩恰好连号，像被同一把手铐铐了进去。
那天的主考，是主持人春燕。她先让我们念了一些同音字，再让我们念了一段绕口令，又让我们读了一段报纸。尽管之前的几天，我对着镜子和广播，练习了很多次，但那些字仍然像半生不熟的豆子，软硬不一，满嘴乱窜，听得春燕老师和北方同事满脸的肌肉乱颤。
主考在我同事的名字后面画了个勾。我也没指望她能给我什么正面评价，但总还是想给她解释我来报名的原因不是自己发了疯，而是自己还有写文章和演哑剧之类才艺，身上还有一些电视台别的部门也许还能用上的艺术细胞。春燕宽厚地笑了，说：“今天考的是播音，你的普通话太椒盐了。过一段时间要招采编，你可以来试一试！”
我把考试过程，原原本本给女朋友说了，她听得很认真，也很开心。但丝毫没有取笑和嘲弄的意思。眼里甚至还闪着一星点亮光，说：“至少你努力过！”
那一星点亮光，在半年后她远嫁广东，我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在当时，她是多么希望我能改变生存现状，以此来说服家人，与我好不是头脑发昏的幼稚之举。任何一个不是机会的机会，都被当成了机会，并且渴望奇迹发生。她在意的，是我努力过，而不是结局。连这么难这么尬的面试，都敢去，还有什么不敢去试试的？
她的这个想法，在之后几年里得到了验证——那场最不靠谱的面试垫底，之后的许多人生机会，我都敢硬着头皮去试上一次，因为我知道，即使表现得再菜，评审官也不会咬你。感谢春燕大姐的宽厚与不尖酸。要是换一个牙尖嘴利见了怂人压不住火的老师，给我来一番麻辣酸爽的输出，会是怎样一番情景，我实在难以想象？
几年后，我凭着写作能力，终于考入那家电视台当记者，和春燕姐作了同事，在不同的场合，都发自内心地向她表达了谢意。
我和那位女友，最终分了手。她说她不想在故乡的街头，看到我与别的女子手牵着手；也不想我碰到她与别的男子并肩行走。于是嫁去了广东。她说她是个伯乐，相信你终有一天会从山沟里飞出来，只是我已无福看到了！
拿到电视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向南方挥了挥手，含泪默默点了点头。
那以后，我往南方的报刊杂志投了很多稿，原因当然不仅仅是因为那边的稿酬比较高，而是希望她能看到。至于她看到过没有，就不得而知了……
发表于《读者》原创版 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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