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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究竟在川上叹什么?

孔子究竟在川上叹什么?

 2017-01-27 俞志慧 人文思享

孔子在川上叹什么
前      言

作者简介:俞志慧(1963-  ),男,浙江省新昌县人,文学博士,绍兴文理学院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周秦汉文学与文献研究。绍兴文理学院中文系,浙江  绍兴  312000

来源:《学术月刊》(沪)2009年第10期 第66-72页

内容提要:自古以来,人们对《论语·子罕》中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有着多种理解。第一种理解是在战国到西汉时期,人们依循“君子比德”的思维模式,视“逝者”为一往无前、勇猛精进的态度与精神。这与孔子的勇者精神相契合,是该句的文本义和作者义。第二种理解是在东汉末至六朝时期,“慷慨有余哀”的时代情绪投射到经典解读上,郑玄以后的经师都以“逝者”为时间,川上之叹是伤逝情怀的流露。这是读者义。第三种理解是北宋到清代,道学家们从中读出了力行精神,并由此直追道体。这里有文本义与作者义,同时也内含着道学家的读者义。近代以后,由于经典的浓度被稀释,汉末魏晋时期“逝者”即“时间”的解读又被重新拾起。“时间过得真快啊”之所以成为“逝者如斯夫”的现代通释,除了教科书、工具书的普及作用外,还因为这个义项最大众化。

作为儒家经典之一,《论语》流传至今已有两千余年,其中《子罕篇》“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语,得益于中学教材和各种工具书的普及功能,更是为现代人所熟知。对于这句话的解释,今人多认为是孔子关于时间的感慨,因而也多用于指时间像流水一样不停地流逝,感慨人生世事变换之快,同时惜时之意也寓于其中。①但是,从《辞海》所引用的李白《古风》诗“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中可以发现,在李白那里,逝川是逝川,流光是流光,本不相混,注家将它们混为一谈,显然是错误的;至于说孔子在感叹一切事物的流逝就像这流水一样,则不免有增字解经之嫌。这样就引出了三个问题:其一,孔子的原意是什么?其二,今天这样的解读从何而来?其三,古代经师是否还有其他不同的解读?本文试图就这三个方面作些探讨,以就正于方家。


  一、周、秦、西汉文献关于“川上之叹”的解读



  翻检《论语》,虽然在《阳货篇》中有阳货告诫孔子的两句话:“日月逝矣,岁不我与”,说明其时确有“时不我待”之类的思想与言说,但是,在阳货的表述中,“逝”前有“日月”,“与”前有“岁”字,其中的主谓关系十分清楚,不像“逝者如斯夫”,“逝者”本身就是这句话的主语,则“日月逝矣”两句恰好可为该句“逝者”之前不能凭空增添“时间”的反证。至此,“逝者如斯夫”的“逝者”,只能依其常训释为“往者”或“去者”。



  那么,“往者”或“去者”所指为何?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需要回答其中“斯”字的所指。既然说“逝者如斯”,则本体“逝者”肯定不是喻体“斯”②。“斯”是什么?这就要回到孔子说这话时的现场:川上。无论是传说中的在泗水上也好,抑或是在其他不知名的河流上也罢,孔子当下的“斯”指的是川流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准此,孔子这话的意思应当理解成:“往者就像这川流啊,昼夜不停!”



  这样解释,似乎又回到了本文开头的一般理解,把往者、逝者置换成时间。但是,在先秦文献中,并未见有人将这“逝者”解读为时间,倒是将它释为一种精神或态度者居多,而其中的“逝”只取其“往”(前行,advance)义而非“去”(过去的,past)义。请看《孟子·离娄下》:



  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


  东汉赵岐(?-201)《孟子章句》对此总结道:“言有本不竭,无本则涸,虚声过实,君子耻诸。是以仲尼在川上曰:‘逝者如斯。’”③从孟子对徐子的答问与赵岐的相应注释中可知,这是孟子对于孔子“川上之叹”的理解。这可以视为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的解读文本,因其去古未远,所以也无妨视之为最具权威性的解读。孟子与孔子的言说有同有异:两者都有“不舍昼夜”,这是其同;孔子话语中的“斯”(川流),到孟子口中成了“原(源)泉”,这是同中之异。当然,既是释疑解惑,或者就宏观层面作一般意义的揭示;或者随机应对,从某一角度作点上的阐发,如从“原泉混混”进而讲到“有本”,更进而得出“声闻过情,君子耻之”的结论,其中因为深造自得而作些发挥都是可以理解的,尽管如此,其中基本的意义元素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遗漏。



  这基本的意义元素是什么呢?孔子那边只有“逝者”、“斯”和“不舍昼夜”,在孟子则具体化为“原泉”、“混混”、“不舍昼夜”和“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试将孔孟言说的两组意象放在一起,可以发现,与“逝者”相对应的是“混混”和“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用现代汉语说就是:“流水,不管是涓涓滴滴,或者是汩汩滔滔,还是浩浩荡荡,都是不断地填满一个又一个坑洼,然后继续一往无前,义无反顾,夜以继日,无所止息,直至大海。”



  孔子从这个意象中把握到了水之中的一种德性——一往无前;并从中获得了一种精神的感召——勇猛精进的精神。这一点,与孔子本人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勇者精神正相契合。孟子的展开,显然也是基于水之德,并及于人之德,而尤重在作为君子的修养,在阐释路径上严格遵循着孔子的思路,即使有所发挥,也是作为君子儒之学逻辑发展的必然,正如北宋孙有奭(962-1033)的《孟子注疏》所说的:“孟子答徐辟以此者,非特言‘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而已矣,盖有为而言之也。以其‘原泉混混’则譬君子之德性,‘不舍昼夜’则譬君子之学问,‘盈科而后进’则譬君子之成章,‘放乎四海’则譬君子于是造乎道也。”④



  到了荀子,除了对孔子川上之叹有更具体的叙述外,对孔子眼中的水德也有了更加明细的划分,他说:



  孔子观于东流之水,子贡问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见大水必观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大(据王念孙说,系涉上句而衍)徧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流也埤(同“卑”)下,裾(同“倨”,方也)拘(同“钩”,曲也)必循其礼,似义;其洸洸(《说文》水部:“洸,水涌光也。”)乎不淈(通“屈”,竭也)尽,似道;若有决行(决之使行)之,其应佚(通“呹”,疾貌)若声向,其赴百仞之谷不惧,似勇;主(通“注”)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约(柔弱)微达,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鲜絜,似善化;其万折也必东,似志。是故君子见大水必观焉。”⑤



  从《论语》到《孟子》再到《荀子》,可以看出其中逐步踵事增华的过程,因而可以认为这是荀子对孔孟前述言说的展开。荀子这一段话,除了保留了孟子的理解(“似勇”、“似志”两条)外,又衍生出更多的德目——德、义、道、法、察、善化,但仍然未见关于时间的意涵。



  不仅如此,其后的《大戴礼记·劝学》、《孔子家语·三恕》、《春秋繁露·山川颂》、《说苑·杂言》、《法言·学问》、《韩诗外传》卷三等所载孔子于大水必观的资料,与《荀子·宥坐》所载大同小异,都是着意从水之德中汲取君子在德性方面的滋养,而与时间无涉焉。



  放眼周、秦、汉文献,我们会发现,“比德”不仅是君子获取知识的门径,更是他们自我道德完善的阶梯,因此,“比德”也就成为那个时代人们的一种思维习惯,甚至外化到他们的日常言语中。在《论语·阳货》中,孔子教导子贡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可为典型的本证。《周易》经文中,此类“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例子所在多有,如《明夷》初九“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离》九三“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耄之嗟,凶”。一部《周易·大象》,可以说全是这种思维模式:《乾》“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大畜》“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其中,蒙卦和坎卦的“象”辞与孔子川上之叹在意象与义蕴上都存在很大的相似性,值得并案研究。前者曰:“蒙,山下出泉,君子以果行育德。”后者曰:“水洊至,习坎,君子以常德行,习教事。”蒙卦山下出泉的意象,正是《荀子》、《大戴礼记》等文献所说的“其赴百仞之谷”和“以出以入,以就鲜絜”,其所内涵的品德则是“勇”和“善化”,后两者正好与蒙卦“象”辞的“果行育德”相对应,同时又与孔子川上之叹的“逝者”、“不舍昼夜”存在着意义的交集。“水洊至,习坎”与孟子的“原泉混混”、“盈科而后进”,只是语言表达上的差异而已;而“以常德行,习教事”又对应于孔孟的“不舍昼夜”和荀子等细分的其他各种水德。


  儒家学者如此,道家的老子也同样从水中得到了无穷的启示。例如,柔弱胜刚强、不争而善胜;又如,裒多益寡,于是开出了知雄守雌、致虚守静、损之又损的思想学说。但无论是智者老子还是勇者孔子,在“川上”之前的启示与感悟,在方法论上都是“比德”,在内容上皆关乎君子的德性,与时间感关系不大,甚至可以说没有关系。



  现在再回过头来看看《论语》的内证——《论语·子罕》“川上之叹”前后的内容。《论语》各篇材料的组合,看似凌乱,但仔细观察,多数条目还是能见出以类相从的线索的。综合《论语》文本、邢昺《论语注疏》各篇篇首解题、朱熹《论语集注》各篇篇首解题、刘逢禄《论语述何》各篇篇首解题、刘宝楠《论语正义·乡党正义》解题、潘维城《论语古注集笺·尧曰》解题、钱穆《论语新解》相关评论,可以看出:“上《论》十篇中心依次是:学、德孝、礼乐、仁、孔子论弟子之德行、孔子论弟子之才性、孔子自评、孔子评往圣前贤、时人及弟子评价孔子孔子于乡党之言行。”⑥具体到《论语·子罕》“川上之叹”,其前面几句是:“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其后面几句依次是:“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上述数句,无论是反省自己,还是批评时人,或者是激赏他的学生,都能看出孔子的力行精神,曰“不敢不勉”,曰“不惰”,曰“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这些都可以与同篇“川上之叹”中的“不舍昼夜”互相照亮,复可与《孟子》、《荀子》、《大戴礼记》等儒典相关章节和《周易》蒙卦、坎卦“象”辞所传达的思想互相印证,而与今人所认为的有关时间的感叹没有内在的联系。



  至此,可以得出如下结论:孔子这里所说的“逝者”与时间无关,而是指德性,即一往无前、勇猛精进的精神。



  二、东汉至魏晋时期的经师关于“川上之叹”的解读



  既然内证与外证都看不出“川上之叹”与时间感怀的关系,那么,注解《论语》的历代经师们又是从何时将此句话与时间联系起来的呢?



  目前所见关于该句的最早经注出自东汉包咸:“包氏曰:‘逝,往也。言凡往者如川之流也。’”⑦



  包咸于东汉明帝永平五年(公元62年)迁大鸿胪,事迹见载于《后汉书·儒林传》。虽然包咸的释文没有明确的限定,倒是可以无限的泛化。既然说“凡往者”,自然可以包括过去的人、过去的事、过去的时光,当然也无妨像孟子、荀子、董仲舒、扬雄、刘向、《韩诗外传》那样谓代表一往无前的精神,但仅凭包咸的解释还不足以将它与目前的一般解读联系起来。



  明确地将该句与时间概念、伤逝之情联系在一起的是郑玄的以下解释:“逝,往也。言人年往如水之流行,伤有道而不见用也。”⑧郑玄以后,在东晋的孙绰(314-371)和江熙⑨的解读中,已经不见先秦迄西汉的“比德”说,而是因袭了郑玄的“伤逝”说。孙、江两人的原著已佚,皇侃《论语义疏》在解释本章时沿用了两人的说法:



  逝,往去之辞也。孔子在川水之上,见川流迅迈,未尝停止,故叹人年往去亦复如此,向我非今我,故云“逝者如斯夫”者也。斯,此也。夫,语助也。日月不居,有如流水,故云“不舍昼夜”也。江熙云:“言人非南山,立德、立功,俛仰时过,临流兴怀,能不慨然?圣人以百姓心为心也。孙绰云:“川流不舍,年逝不停,时已晏矣,而道犹不兴,所以忧叹也。”⑩



  读着皇侃与江熙的注文,曰“向我非今我”,曰“日月不居,有如流水”,曰“俛仰时过,临流兴怀,能不慨然”,仿佛在捧读王羲之(321-379)的《兰亭集序》。放眼从汉末到魏晋的文献,这一类伤逝之情毋宁说是孔子的感叹,倒不如说是汉末迄魏晋“慷慨有余哀”的时代情绪在经典解读中的投射。这种情绪是如此的深入和流行,以致在那个时代的文学作品中到了俯拾即是的程度。除了上面提到的王羲之《兰亭集序》外,还可以信手举出以下例子: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古诗十九首》之四)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古诗十九首》之十五)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11)(旧题《苏子卿诗》之一)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乐府古辞:《长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曹操:《短歌行》)



  人生无几何,为乐常苦晏。(陆机:《拟今日良宴会》)



  荣华难久居,盛衰不可量。昔为三春蕖,今作秋莲房。严霜结野草,枯悴未遽央。日月有环周,我去不再阳。(陶渊明:《杂诗》之三)



  回望那个年代,连年的饥荒,大规模的疫病,无休止的战乱,走马灯般的政局变化,以及随之而来的残酷的政治斗争,这一切都使人们体察到了从未有过的生命的卑微与脆弱,世事的无常和无奈,“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即使豪迈如曹操、旷达如陶潜,都深刻地感受到了这种悲哀,发而为悲声,或短歌微吟,或长歌激烈,更何况本来就敏感脆弱的文人呢?身处东汉末期的郑玄深刻地感受到了这种时代情绪,或者说这种时代情绪在他解读经典时产生了重大影响,以致伤逝之情遮蔽了从孔、孟、荀等以来的“比德”思想,于是,凄美代替了壮美;而且,一旦郑玄道出了文本所无但是人人心中所有的感受,人们都觉得这样解读最自然不过,原来的“比德”思想反而与这个时代有着厚厚的隔膜。在这种时代情绪的逻辑延伸下,后来的孙绰、江熙、皇侃等,如果不是追随郑玄的解释反倒是不好理解了。宋儒朱熹谓:“汉儒解经,依经演绎,晋人则不然,舍经而自作文。”(12)这话在通常情况下成立,但涉及像孔子“逝者如斯夫”,其实在郑玄那里已开了“舍经而自作文”的风气了。



  三、宋、明、清学者关于“川上之叹”的解读



  汉末魏晋以后,关于“川上之叹”的解读同样有着鲜明时代烙印的是两宋时期。



  北宋咸平二年(999年),邢昺奉诏改定的《论语注疏》是这样解读“川上之叹”的:



  此章记孔子感叹时事既往,不可追复也。逝,往也。夫子因在川水之上,见川水之流迅速,且不可追复,故感之而兴叹。言凡时事往者如此川之流,夫不以昼夜而有舍止也。(13)



  其中,“凡时事往者如此川之流”一语比包咸多出“时事”二字,而这二字恰恰是郑玄与包咸的区别,更何况还有“不可追复”四字,与郑玄的伤逝之情适相对应。也就是说,邢疏是对郑注的继承,别无新义。



  但是,好议论的宋人并不都像邢昺那样甘于陈陈相因,最晚到陈祥道(1053-1093)的《论语全解》,对这一句的解读已有了新面孔和新概念,他说:



  天下之物无日而不禅,无时而不移,虽天地不能逃其变,舟壑不能固其藏,造化密移,畴觉之哉。此孔子所以有川上之叹也,此即物观之而已。即理以观之,则流者未尝流,逝者未尝逝。(14)



  其说似乎并没有比郑玄、邢昺增添什么新的内容,但一上来就用禅说儒,在注经方法和所使用的话语系统上已有了显著的差异,与魏晋时人用玄学释儒典在方法上如出一辙,谓之积极阅读则可,究非解经之体。



  但这样的做法在宋儒的释经实践中却成了常例和定体,我的意思不是说用禅释儒(尽管这样的例子也不在少数),而是说用理学解释儒学原典。就以孔子“川上之叹”而论,程颢(1032-1085)说:



  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焉。



  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义,此见圣人之心纯亦不已也,纯亦不已,乃天德也,有天德,便可与王道,其要只在谨独。(15)



  程颢的这段话与郑玄以来伤逝、惜时的理解已是不同面目,从“天运”引出的“君子自强不息”之意倒与先秦儒家声气相通。这一点,程颢自己也意识到了,所以才有“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义”的自诩。只是这样的自诩发展到后来不免有些武断,故而金代的王若虚(1174-1243)指其无所据依,说道:



  予谓孔子指水而云,其所寓意未可晓也。诸子之言亦俱说得去,然安知其果然哉?程氏之论虽有益学者,要为出于臆度,而遂谓自汉以来无识之者,何其自信之笃邪?(16)



  至于谓“其要只在谨(慎)独”,程颢而外,他人恐怕很难从孔子“川上之叹”中推导出这样的结论。宋学在精气神上与先秦儒家相通,而在方法论上又不免凌空蹈虚,即从对这“川上之叹”的解读上,我们似乎也能看出其一体两面。



  再看同时期其他几位理学家的解读:



  程颐(1033-1107)说:“‘逝者如斯夫’,言道之体。如此,这里须是自见得。张绎曰:‘此便是无穷。’曰:固是道无穷,然怎生一个‘无穷’便道了却他。”(17)此说与其兄程颢同一口吻,皆视“往者”为道,唯程颐在此没有作过度解释。



  范祖禹(1041-1098)说:“程颐曰:‘此道体也。’臣以为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止也。是以君子自强不息以天,厚德载物以地,见大水必观焉以其似道故也。”(18)这里只是重复二程的言说。



  谢良佐(1050-1103)说:“已往者过,万物莫不然,而其理可窥;易见者莫如川流,是以圣人于此发以示之。”(19)此说虽然已由大道而及物理,但思路仍在其师二程的框架中,与郑玄的伤逝之叹了不相关。



  杨时(1053-1135)说:“人自幼、壮以至老、死,逝而不反,其犹川流不舍昼夜也。《易》曰:‘品物流形。’‘流’言逝而不反也,知逝者如斯,则知有不逝者异乎此矣。”(20)观杨氏将人自幼、壮至老、死引入“逝”义之下,在理学家群体中,数他与郑玄之解最为切近,但结尾引导到“不逝者”,所指乃其念兹在兹的至道、天理,不愧为程氏正宗,从中反而更能见出宋学与汉末以来学者取径之殊异。


  朱熹(1130-1200)说:“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发以示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无豪(毫)发之间断也。”(21)显然,朱熹之说系对理学诸前贤说法兼采提炼而得,于郑玄迄邢昺各家伤逝之说皆无所取。由于他能严守“意句俱到”的原则,凡所解读“不越乎言语、文字之间”(朱熹《中庸章句序》),故在避免其他理学家或多或少存在的凿空之病的同时,与先秦儒典对该章的切合文本的解读遥相呼应,甚至也暗合了君子儒的力行精神,曰“时时省察,而无豪(毫)发之间断”。



  与朱熹同时的张栻(1133-1180),在该句的解读上与朱熹相呼应,其成于南宋乾道九年(1173年)的《癸巳论语解》卷五这样说道:“此无息之体也。自天地、日月,以至于一草木之微,其生道何莫不然,体无乎而不具也。君子之自强不息,所以体之也。圣人之心纯亦不已,则与之非二体矣。川流盖其著见易察者,故因以明之。”(22)



  朱熹、张栻之后,明代王阳明(1472-1243)、清初的顾炎武(1613-1682)也持相似的解释。王阳明《惜阴说》一文从“知惜阴者,则知致其良知矣”一说引出孔子“川上之叹”,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其所以学如不及,至于发愤忘食也。尧舜兢兢业业,成汤日新又新,文王纯亦不已,周公坐以待旦,惜阴之功,宁独大禹为然?”(23)表面上看,王阳明的“惜阴”说与郑玄、皇侃以来关于时间的感叹存在着意义的交集,但其重点落实在“学如不及,至于发愤忘食”,则与周、秦、西汉文献以及宋代道学家刚健笃实的精进精神若合符契。这一点,《传习录》卷三可以互相印证:



  问:“‘逝者如斯’,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先生曰:“然,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至处,圣人也只如此。”(24)



  而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一则有这样一段话: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则“终日乾乾,与时偕行”,而有以尽乎《易》之用矣。(25)



  到乾嘉时期,学者刘宝楠在解读这一句时也依循着上述几位前贤的路子,舍郑玄而取朱熹。他说:“明君子进德修业,孳孳不已,与水相似也……明夫子此语,既赞其不息,且知其有本也。”(26)清人与宋人在治学的门径上存在着很大的差别,但在对这一句的理解上却走到了一起。



  四、近代以来关于“川上之叹”的解读



  近代以来,人们对于孔子“川上之叹”的解读,与周、秦、西汉文献中的文本义不同,与宋代以还道学家的理解也大别,而与汉末、魏晋间文人学者们的时代感受相近。这倒不是说今人接续了从郑玄或两晋文人的学脉,而是别有原因。



  郑玄等的伤逝说在后来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一直处在非主流的地位,只是偶露峥嵘而已。例如,元代陈天祥(1230-1316)《四书辨疑》卷五云:



  “逝”乃往而不返之谓,“者”字则有所指之物在焉。“逝者”二字惟以岁月光阴言之,义有可取。孔子自伤道之不行,岁月逝矣,老之将至,因见川水之流去而不返,故有此叹,盖与不复梦见周公之意同。(27)



  由于陈天祥的这个解读于先秦文献缺乏足够的旁证,其声音比起二程、朱熹、王阳明、顾炎武、刘宝楠等显然要微弱得多,以至要找到他同时代的回声都不容易。但是,到了近代,这个声音却格外的洪亮,以至于淹没了前述程朱等道学家的声音。较为典型的有郑浩(1863-1948)《论语述要》,其中云:



  此章似只言岁月如流,欲学者爱惜景光之意。皇疏引孙绰云:“川流不息,年逝不停,时已晏矣,而道不兴。”本文意即如此,更合以下各章,皆勉人以及时为学之语,意更可见。道体不息,虽有此理,然另是一义,夫子言下恐未必然。《集注》云:“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义。”而宋儒解经,每有过深之弊,又不可不知也。(28)



  从郑氏的表述中可以看出,他的这一结论更多的是基于对宋人凌空蹈虚和求之过深方法的警惕,而不是对先秦原儒言说背景的考察。而先秦原儒的言说背景如“比德”思想在对该句的理解中至关重要,其重要性甚至超出该句中的上下文。关于这一点,从郑浩与朱熹同样结合该句以下各句讨论、但所得结论却迥异可知,后者说:“自此至篇终,皆勉人进学不已之辞。”(29)这“进学不已”的精神恰恰是从“川上”一往无前的意象中开出,故爱惜光阴只是这一句健行精神的下位概念,而不是主要内涵。



  郑浩以后,钱穆(1895-1990)在他的《论语新解》中也有一段解释:


  逝,往义。舍同“捨”。或训止,然昼夜不止,不当言不止昼夜。不舍昼夜者,犹言昼夜皆然。年逝不停,如川流之长往。或说:本篇多有孔子晚年语,如凤鸟章,美玉章,及此章,身不用,道不行,岁月如流,迟暮伤逝,盖伤道也。或说:自本章以下,多勉人进学之辞。此两说皆得之。宋儒以道体之说释此章,亦一解。



  其中,虽四说并存,但将“年逝不停”说置于最前面,而第二说仍有“岁月如流,迟暮伤逝”之语,则其态度与郑浩并无多大差别。



  在古汉语语法和虚词研究方面作出贡献的杨伯峻(1909-1992)也依然是从该句这个小语境而不是先秦“比德”思想和儒者为己之学的大语境出发,所以尽管他也看到了孟子、荀子等去古未远的解读,但那些信息均被他拒之门外。他在其海内外影响颇大的《论语译注》一书中说道;



  孔子这话不过感叹光阴之奔驶而不复返罢了,未必有其他深刻的意义。《孟子·离娄下》、《荀子·宥坐篇》、《春秋繁露·山川颂》对此都各有阐发,很难说是孔子本意。(30)



  “未必”、“很难说”之后,杨氏没有给出为什么必然是“感叹光阴之奔驶”的理由。这样一来,该句与其前后各句的有机联系被活生生割断了。



  学者如此,一般公众的信息源就是通行的教材与工具书了。两者互相呼应,伤逝说遂成为目前对孔子“川上之叹”的常识。人们之所以在几个意义选项中选择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恰恰是因为这个选项最浅显易懂,最能为大众所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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