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2年8月3日，哥伦布在西班牙国王的赞助下，率领三只帆船和90名水手，从巴罗斯港出发，一路向西驶向大西洋深处。10月12日清晨，一个水手看到了陆地。船队到达今天巴哈马境内的瓜纳哈尼岛，欧洲人第一次到达美洲。这片地球另一边的广袤陆地，被他们称为新大陆。欧洲人长达四五百年的航海和殖民时代开启。
哥伦布发现新大陆90年后，1581年，另一个欧洲人向东翻过乌拉尔山，揭开了俄国人向西伯利亚殖民扩张的序幕，这个人名叫叶尔马克·齐莫菲叶维奇(Yermak Timofeyvich)，我们称呼他为小叶。
Yermak Timofeyevich
小叶生活在16世纪，伊凡四世时期的沙皇俄国。与哥伦布不同，小叶的赞助人并不是伊凡四世。不仅如此，他还差点因为远征西伯利亚，被安上叛国的罪名。而小叶开启的俄国殖民史，也鲜为人知。
伊凡四世是俄国的“始沙皇”，他在俄罗斯的历史地位，类似于秦始皇之于中国。与秦始皇一样，伊凡四世的统一霸业建立在几代人的努力之上。伊凡四世的爷爷伊凡三世，为俄国的统一打下重要基础。
1480年，蒙古金帐汗国的军队逼近莫斯科公国，在奥卡河上游的乌格拉河畔，与伊凡三世的军队隔河对峙。这次相持进行了一个月，最终蒙古军队不战而退。这次对峙是俄国历史转折点，罗斯人彻底摆脱了蒙古人长达两百多年的控制（“鞑靼人的桎梏”, Tartar Yoke），莫斯科公国自然成为团结罗斯诸公国的扛把子。此时距离朱元璋推翻蒙元，建立明朝，已过去一百多年。有历史学家认为，蒙古人的统治造就了俄罗斯人对暴政的极大容忍，并使他们患上了侵略妄想恐惧症。
小叶并不是伊凡四世治下的贤臣良民，他是哥萨克人(Cossacks)。
13世纪蒙古人的铁蹄踏上东欧平原，原有政权遭到猛烈冲击，造就了一群游离于任何政权控制以外流亡自由民，他们渐渐形成了半农牧半军事化的多民族群体，这便是哥萨克人的起源。“哥萨克”在土耳其语中有多种涵义：自由人、反叛者、草原强盗、被流放者、雇佣兵等等。蒙古语中它的涵义是：逃亡者和强盗。
从南部草原到北部伏尔加河上游，哥萨克人组成的聚落分布在东欧平原各地，规模有大有小。小叶则是活跃于伏尔加河、第聂伯河与顿河地区的哥萨克首领，靠劫掠定居城市, 村庄和商船为生。没错，小叶就是伊凡四世地盘上，其中一个强盗团伙的老大。
为保护伏尔加河流域的商道安全，1577年前后，伊凡四世发起了一系列针对哥萨克人的严打行动。大部分哥萨克向南逃往里海和南部干草地，而小叶则带领着部众，沿伏尔加河支流卡马河(Kama River)逆流而上，最后加入了斯特罗加诺夫家族（Stragonov, 以下简称斯特罗家族）的边疆护卫队。
斯特罗家族起源于13世纪俄国北部贸易城市诺夫哥罗德（Novgorod, 罗斯诸公国之一，1478年被莫斯科公国吞并），靠制盐、贩盐发家，后将生意扩展到矿产、皮毛和谷物贸易，经过200多年的经营和积累，到伊凡四世时期，斯特罗家族建立起与西欧和中亚各地广阔的商贸网络，富可敌国。
1558年，伊凡四世将卡玛河(Kama River)到楚索瓦尔河(Chusovaya River)土地授予斯特罗家族经营，包括矿产丰富的乌拉尔山脉西麓。1574年再次大幅增加其经营的土地范围。
权力与资本是天然的合伙人：斯特罗家族出资对领土进行农业、矿产开发，修建新的要塞和定居点。伊凡四世为斯特罗家族提供政治合法性和军事保护，并且免征捐税20年。斯特罗家族对其领地内的人口有自主管辖权，并可以拥有自己的军事武装。其军事武装需要协助俄帝国防御东方边境。斯特罗家族是沙皇进行盐铁专营最大的民间代理人。斯特罗家族的后代通过资助沙俄皇室，进入俄罗斯的贵族和统治阶层，成为罗曼诺夫王朝的红顶商人，直到1917年俄国爆发革命。
斯特罗家族向乌拉尔山的东进扩张，与乌拉尔山脉东西两麓的原住民汉特人(Khanty)、曼西人(Mansi)发生冲突。这些原住民袭击村庄，毁坏庄稼, 破坏制盐和面粉工坊，屠戮殖民者。
伊凡四世此时正深陷与丹麦-挪威、瑞典及波兰-立陶宛联军的利沃尼亚战争 (Livonian War,1558-1583年)，无暇顾及帝国东线。因此，像小叶这样能征善战的哥萨克武装团体入伙，受到斯特罗家族的热烈欢迎，沙皇政府也默许这种行为。为什么？
小叶远征的主要目标，是攻占乌拉尔山以东的西伯利亚汗国首都喀什里克(Qashliq)，打击西伯利亚汗国对乌拉尔山东部的控制。西伯利亚汗国(Khanate of Siberia)从前面提到的金帐汗国分裂而来。
1225年，成吉思汗将整个蒙古帝国分封给四个儿子，形成了四大汗国。长子术赤的领地包括额尔齐斯河以西，直至“蒙古人铁蹄所至之处”。1235年，术赤和他的儿子拔都为统帅，发起了第二次蒙古西征，又称长子西征，将“蒙古人铁蹄所至之处”推进到西伯利亚南部及南俄。以里海北岸的钦察草原为重心，以萨莱为首都，建立起金帐汗国。包括莫斯科公国在内的罗斯诸公国成为金帐汗国的封建附庸。
多说一句，按蒙古人“幼子守灶”的习俗，成吉思汗的小儿子拖雷继承了蒙古本土。托雷的第四子忽必烈灭南宋，建立了元朝。托雷的第六子旭烈兀，向西征伐阿拉伯人，灭亡了阿拔斯王朝，在今天的伊朗建立起伊儿汗国。统一的蒙古帝国最终分裂为五大汗国。
15世纪中叶，金帐汗国的逐渐分裂为若干个小汗国。前面提到的1480年乌格拉河对峙后，俄国人与蒙古人攻守易势，但俄国人并没有压制性优势。蒙古各汗国的游牧兵团频繁袭扰俄国边境，有时还会深入腹地，把俘虏的俄国人充作奴隶使用或买卖。
金帐汗国分裂为数个小汗国政权
制服蒙古人被提上伊凡四世的议事日程：直接与沙俄东部边境接壤的喀山汗国，在1552年被灭；与沙俄东南接壤的阿斯特拉罕汗国，1556年被灭。从1549年起，伊凡四世尝试与哥萨克人合作，联手对抗蒙古人，这就是为什么小叶带领的哥萨克强盗团伙，可以顺利摇身一变，加入扼守边境的帝国军队。
1555年，西伯利亚汗国向伊凡四世称臣纳贡。伊凡四世狮子大开口，每年要3万张皮毛作为贡赋。西伯利亚大汗清楚沙皇没实力强制执行，每年上交不到1000张。到1571年，俄国南边的克里米亚汗国，向北突破了伊凡四世的防线，一路烧杀抢掠，最后将莫斯科付之一炬。沙俄帝国处于风雨飘摇的境地，西伯利亚汗国趁机停止纳贡，并不断袭扰俄国的东部边境。在这里经营的斯特罗家族自然损失惨重。为了保护自身的商业利益，特别是在乌拉尔山脉的独家采矿权，由斯特罗家族出资，便有了小叶的远征。
1891年9月初，小叶率领1340名部众，从卡马河沿岸的索里卡姆斯南部出发（Solikamsk, Soli在俄语中是盐的意思，斯特罗家族在这里拥有大量的地产和制盐工坊），沿着卡马河丰富的水道向西进发，翻过乌拉尔山中部海拔较低的一个山口，抵达山脉东部的塔尔吉河河岸(Tagil River)，在这里扎营过冬。
小叶远征队乘坐这种划桨的平底帆船出发
小叶治军严厉。违反军纪者，会被五花大绑，胸前捆一袋沙子沉河。刚出发后不久，有20个士兵遭到这种残酷的惩罚，远征队从此纪律严明。
第二年春天冰雪消融，小叶的远征队顺塔尔吉河而下，在塔尔吉河主流图拉河河口(Tura River)转向南下，渐入西伯利亚汗国腹地，一路没有遭到阻击。当远征队来到图拉河与托尔博河(Tobol River)交汇处时，遭遇了伏击。蒙古人在河水突然增速的一个山涧处，用绳索和圆木设置起障碍，数百蒙古士兵则埋伏在河岸两旁的树林中，打算来个瓮中捉鳖。哥萨克人的第一艘船在夜幕中到达埋伏点，但大多数士兵和船只还在埋伏点上游，趁夜色逃脱了伏击的厄运。
小叶下令用树枝编造成假人置于船上，给它们穿上士兵的上衣，只留少数士兵划船，自己则带领大部分部队，悄悄绕到蒙古人的身后。黎明破晓，当哥萨克船队佯装进入埋伏圈，蒙古人准备发起攻击之时，他们身后响起了哥萨克人步枪的枪声，小叶的部队成功反击，蒙古人四散溃逃。
小叶率领远征队继续向喀什里克前进，此时哥萨克士兵损失已经过半，且补给有限。他深知必须尽快拿下西伯利亚汗国的首都，否则远征队活不过西伯利亚的严冬。小叶的对手，西伯利亚大汗库楚（Kuchum）则决意将哥萨克人击溃在喀什里克之外。
15世纪的西伯利亚汗国首都喀什里克城。它位于额尔齐斯河畔，西伯利亚汗国国教为伊斯兰教，城里有很多圆顶清真寺。
1582年10月，双方在托博尔河和与额尔齐斯河(Irtysh River)交汇处进行了决战。虽然小叶的远征队，在人数上远低于蒙古人，但他们的步枪横扫敌人的冷兵器。战斗异常惨烈，最后进行到肉搏的程度。107名哥萨克士兵阵亡，但他们获得决定性胜利，几天后小叶率领部众进入喀什里克城。蒙古人已弃城而去，库楚逃亡。哥萨克人在城里找到了面粉,大麦和咸鱼，以此为据点安顿下来。
战胜了西伯利亚大汗，小叶成为西伯利亚汗国地盘上的老大，自然而然向以前臣属于西伯利亚汗国的部落收保护费。但库楚的残部并没有完全放弃反击，时不时骚扰小叶的据点。当地的原住民部落，也不都服从小叶的权威。对于不服从的部落，小叶自然是残酷镇压。
为应对各种反抗，小叶派遣他的一名副手伊凡ᐧ科尔佐(Ivan Koltso，以下称他为小伊)，带领50名部众，返回莫斯科向沙皇报告战果，请求增援。在一名当地蒙古部落酋长的指引下，小伊沿着喀什里克城北边的塔夫达河逆流而上，从一条原住民才知晓的捷径翻过乌拉尔山后，沿维舍拉河(Vishera River)到达切尔登(Cherdyn)，这里距离远征队的出发地约90公里左右。
小叶远征队路线图。乌拉尔山脉是今天俄罗斯的亚洲、欧洲部分分界线。
1582年冬天，伊凡四世对远征队的杳无音讯非常恼怒。由于远征队带走了一部分边防武装，西伯利亚汗国时常袭击俄罗斯东部边境的定居点和村庄。就在远征队出发的当天，切尔登和附近的村落被夷为平地。斯特罗家族因此也被问责.
当小伊1583年抵达莫斯科时，伊凡四世本已为他准备好绞刑架。小伊汇报了攻占喀什里克的战果，并将战利品展示出来的时刻，沙皇本人和整个俄国宫廷都震惊了。小伊带回了：2400张黑貂皮，2000张河狸皮，800张黑狐狸皮。这相当于是西伯利亚汗国以往每年纳贡的5倍还多！
欧洲消费的皮毛自古就来源于欧洲东北部，从中世纪以后主要从俄罗斯进口，伊凡四世时期, 一张上好的黑貂皮在西欧市场，可以卖200个西班牙银元的高价(Spanish Dollar, 一个西班牙银元，在16世纪末可以买到100个鸡蛋或者6公斤面包)。西伯利亚的皮毛对俄国来说，等同于南美的黄金对西班牙的意义。
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与伊凡四世是同时期的欧洲君主。在下面画像中，女王华丽的披风上白底黑点的部分，用的是猞猁皮毛，比黑貂皮更稀有珍贵。
刚刚在利沃尼亚战争中战败的伊凡四世，眼前一亮，马上宣布小叶和小伊无罪，并承诺提供增援部队, 还赐予小叶一套带有帝国印章的盔甲作为嘉奖。小伊亲吻了沙皇的权杖，表示效忠。于是，小叶和小伊这样的哥萨克强盗，变为了沙皇在西伯利亚汗国的临时代理人。
小伊向伊凡四世献上收获的皮毛
1584年夏天，小叶将自己收保护费的范围，拓展到了西伯利亚中部的鄂毕河(Ob River，这条河流后续文章还要说到)。那年冬天，沙皇的增援部队姗姗来迟，却没带任何补给，导致喀什里克的守军整个冬天都在挨饿。
1585年，小伊和小叶先后被当地的蒙古人诱骗谋杀。这种结局似乎更符合一个强盗头目的宿命。四年前跟随他们出征的1340名哥萨克士兵，最后只剩90人。当这群残兵被迫放弃喀什里克，向西退守到乌拉尔山时，他们遇到了一队俄国的火枪步兵，正推着大炮向东前进。沙皇的军队轻而易举重新占领了喀什里克，但最终将其摧毁。
1587年，在距离喀什里克20公里左右，托博尔河与额尔齐斯河交汇处，俄国在西伯利亚的第一个行政兼军事据点，托博尔斯克(Tobolsk)建立起来。没错，这里是小叶与西伯利亚大汗决战的地点。Tobolsk是元素周期表发明者门捷列夫的故乡。1917年俄国二月革命爆发后，末代沙皇尼古拉斯二世被短暂安置在这里。
17世纪的托博尔斯克Tobolsk
西伯利亚汗国的库楚汗一直藏匿在西伯利亚的丛林中不愿投降，1598年他的残部被沙皇军队完全击溃，西伯利亚汗国寿终正寝。
小叶的远征推翻西伯利亚汗国，不仅为沙皇的军队和官僚，为像斯特罗家族这样的商人，也为更多哥萨特人、俄国本土的猎人和冒险者，打开了通往西伯利亚的大门，他们快速向东推进，只用了半个多世纪，在17世纪中叶便到达了太平洋沿岸。而推动这一进程的，主要是西伯利亚丰富的皮毛资源。对西伯利亚地区石油、黄金和其它矿产的开发，政府主导的大规模移民，要等到18世纪以后才逐渐展开。
这个系列的开篇，浓墨重彩讲述小叶的故事，是因为之后俄国人在西伯利亚的殖民扩张，基本都遵循小叶模式：财力雄厚的商人出钱，哥萨克人和俄国本土的猎人组团出力，向未知的地域推进。东欧和西伯利亚地区丰富的河流网络，是他们前进的道路，小叶远征路线就是最好的佐证。作为维京人后裔，在丛林河流间探险，对俄国人来说不是难事。俄国的前身罗斯公国的英文是Rus State, 'Rus’意为划船的人(men who row)，Russia也包含Rus这个词根。
这种民间远征队伍的规模并不大，往往在数百人或者几十人的规模。凭借手中的火枪，他们可以轻松制服散落在西伯利亚大地上的原住民部落，因为这些部落文明还处于铁器时代，甚至石器时代的水平。然后，他们逼迫原住民向沙皇宣誓效忠，缴纳税赋（以皮毛的形式）。沙俄政府则跟在这些民间团体身后，在已被征服的战略要地建立起军事要塞和行政据点，选址往往在主要河流交汇处。沙皇会派驻自己的官员，部分参与探险的哥萨克人也会选择加入沙皇的公务员队伍，在西伯利亚长期定居。
这些据点网络就是沙俄政府在西伯利亚最重要的基础设施：食物、武器、皮毛通过这些据点运输流转。殖民者和探险者依赖这些重要的补给点，否则他们在西伯利亚这片苦寒之地无法长期生存。沙皇通过这些据点来征收贡品和赋税，实现投资收益。沙皇和殖民者通过合作实现了双赢，但对西伯利亚的原住民，不管人还是动物，却是一场灭顶之灾。
本系列下一篇文章，将详细讲述17世纪俄国人在西伯利亚的殖民扩张故事，以及他们与大清的第一次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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