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杨深力荐我看今年的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卡廷惨案》，他简单说了这个电影背后的历史故事，立刻就吸引了我，这个故事很像一个非常黑色的现代寓言。1940年3月5日开始，到5月间，占领了一半波兰的苏联政府，在卡廷森林等三处，秘密处死了分别关押在三个集中营的约22000名波兰战俘，另一个数字说是25700名战俘，来自前苏联的解密档案。这些战俘的主要构成都是波兰的精英阶层：军官、警察、地主、教授、工程师、神职人员、工厂主和公务员。他们是1939年苏联入波兰境内时，被俘的。屠杀的缘由，猜测很多，其中之一说的是这些战俘因为在战俘营中的不良待遇，向苏当局提出罢工抗议，他们被用来从事苏联的冶金工业，工作劳累不说，还得经常被迫观看有辱波兰的影片。
当然，可以推论的是，斯大林政府害怕放归这些波兰精英人士，会让此后的波兰不好控制，他们代表了波兰的头脑，要臣服一个国家，先得把脑细胞杀死，让余下的人等，陷入没有思维能力的境地。然后，苏联政府将这一大屠杀以各种方式掩盖，并嫁祸于德国人。让它成为波兰人中间公开的秘密，他们明知道卡廷森林里头发生的事，却不可以公开讨论，跟杀害他们亲属的苏联人每天和平共处，而打破沉默开口说卡廷事件的波兰人，往往也会被秘密处死。
这个电影的另一个吸引点是导演安杰依◎卡伊达，他在81岁的高龄拍了这么一个电影，而卡伊达的父亲，正是1941年死于卡廷森林的一位骑兵军官，丧父的痛苦和描述波兰人内心苦痛的意念一样强烈，拍摄这个电影的念头一定一直深藏在卡伊达的内心，而在有生之年得以实现。
电影最令人称道的是压抑黑色到令人窒息的片尾，在此前关于卡廷惨案的四个波兰军官家庭的平静叙事之后，大屠杀场面开始了，这大概也是观众第一次见识的苏式大屠杀：一个个战俘被一辆封闭的小车，单独运送到卡廷森林深处，每一个战俘都在不停地祷告。行刑的只有两个人，一个负责用一根铁丝将他牢牢捆绑，另一个举起手中的小手枪，紧贴着他的后脑勺射击，受害人直接落入跟前的深坑，叠加到其他尸体身上。最后，一辆推土机开来，将泥土掩盖到这些尸首上，黑色的肥沃泥土，将罪行简单地遮盖。
在卡廷惨案中，有一位海军上将，两位将军，24位陆军上校，72位陆军中校，258位陆军少校，654位陆军上尉，17位海军船长，9位牧师，3位地主。甚至有一名亲王，43位政府公务员，85位私营业主和131位难民。此外，还有20位大学教授，300名医生，数百位律师、工程师和教师。100名以上的作家和记者，200名以上的飞行员。总之，它杀害了当时波兰近一半儿的军官和政府工作人员。而在大屠杀之外，苏军还暗杀了14位波兰将军，可以说，波兰高级将领近乎清洗殆尽。
杀害方式非常特别，使用的是由莫斯科供给的德产手枪和连发手枪，这为之后赖给德国人埋下了一条强硬的线。第一晚上大概杀害了390人，刽子手们大概觉得一晚上杀这么多人太辛苦，此后每次押送来的人都控制在250人。每个受害者跟个人档案资料核对无误后，被捆绑送到一间带隔音门的狭小密室，这间密室在走道尽头，屠杀的枪声被彻夜启动的机器运转声所掩盖，受害者的尸体被从一个小后门输送出去，有五六辆卡车等在外边。从1940年4月4日开始，每天晚上，这个过程都循环反复，除了五一劳动节放假休息。
1942年，一个修路队发现了卡廷森林中的万人坑，此后，国际红十字会介入调查，纳粹德国大做文章，以此反苏联，而苏联呢，则绝口否认，这个在卡廷森林中发现的万人坑，堆积了十二层波兰军官的遗骸，却成为当时两个敌对国的政治皮球。而在苏统区的波兰，这个秘密一直压抑了五十年。
《卡廷惨案》很容易让人跟《辛德勒的名单》或《钢琴师》联系起来，它们讲的都是二战中“被伤害的故事”，无论被伤害者为谁，或者施与伤害者为谁。这三部电影有某种历史的或者说精神上的联系，《钢琴师》的导演波兰斯基自己，幼年就有从犹太集中营中逃出的惨痛经历，他的犹太人母亲死于集中营，也就是这个缘由，他曾经拒绝执导《辛德勒的名单》，说自己没办法直面这些令人伤痛的回忆，直到多年之后，历经妻子被连环杀人魔王曼森的追随者杀害于家中，以及自己因为猥亵幼女而被驱逐出好莱坞的波兰斯基，才在2003年拍出了用来江山再起的《钢琴师》，阴郁了一辈子的这哥们，在这里片子里头，闪现了一些人性的光芒，比如那位最终救了钢琴师的德国军官。
我对波兰斯基因此有了很大的好奇，在国内出版的他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自传《波兰斯基回忆录》中，他对他自己在犹太人隔离区的童年，有了详细的回忆，比如隔离墙修建的过程，家人分批被带走的过程，这在《钢琴师》的情节里头都有所体现。而反思自己在美国的经历，他更多的是辩解，他没有掩饰自己对性的态度，作为跟外界评论的参照，这本书还是有意义的。因为前提是，谁都没法否认他在电影方面的才能。
波兰斯基和安杰依◎卡伊达同为波兰导演，后者在波兰被认为是前者的先行者，他比波兰斯基更富社会责任感，但都带着黑色。波兰斯基本人的传闻轶事，或者说丑闻更多，据说这是他对抗曾经出现在自己身上的魔鬼的法子，把自己也弄成一只魔鬼，所以，在丧妻的吊丧期，他说自己用性乱来解决自己的悲伤。这种近乎变态和黑暗的极致，在《钢琴师》中表现出来的，是另一种极致，是钢琴师像一只干瘪的小动物一样躺在硬纸板下睡觉，到被炸弹炸烂的厨房里头，寻找过期罐头，毫无廉耻地活下来。类似的细节，在《卡廷惨案》中也有表现，一个被追杀的男孩在巷子里头，被一位波兰少女救到屋顶，他们相约周末一起去看电影，但不到一分钟，一辆追赶来的吉普车，就撞死了这个刚跟五分钟短暂恋人道别的少年。他躺在大街上，不肯合上那双蓝眼睛。
在《辛德勒的名单》在1993年在美国院线上映时，很多电影院颁布了一则专门针对该电影的行为法则，说：“在观影期间吃爆米花，被认为是不恰当的。”而斯皮尔伯格本人就是犹太人，故事的原作者是同为犹太人的澳洲作家托马斯◎肯纳利，他们都在这个故事里边融合了本族群的强烈情感，战后的美国犹太人致力于从事媒体、娱乐和金融业，尽最大的力气掌控美国舆论与经济。电影既然被看作某种并非仅仅为了时效而存在的媒体，它一定有自己的宣传功效。
美国人习惯称好莱坞为“犹太人的好莱坞”，在十九世纪末的加州，被爱迪生从纽约州排挤出来的东欧犹太移民，开始致力于建设一个好莱坞，他们是威廉·福克斯、塞缪尔·戈德温、马库斯·罗伊、路易斯·梅耶、卡尔·莱默尔、华纳四兄弟，还有阿道夫·祖克。以前的五大片场中的四大片场既米高梅、20世纪福克斯、派拉蒙、华纳兄弟，都是犹太老板，而哥伦比亚和环球的老板也都是犹太人。所以，他们非常愿意投资在类似《辛德勒的名单》这样为犹太民族雪耻的影片里头，不能排除其背后的族群悲剧和个人情感色彩。
由此，那些曾经发生的历史故事，在电影里头重现，像一部迟到的纪录片一样复苏，这些被伤害的故事，犹太人经历过，波兰人经历过，中国人也经历过。电影在某种程度上，比历史书更忠诚于历史，或者说，它有更强烈的感染力，它促使人们无法把头扭开。请籍由这么一部电影多了解了解卡廷惨案吧，看这类电影，不仅吃不下爆米花，你还得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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