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尤泉山人 传奇《梦中因》解读（之九）

 

张英基

 

第二十九出  收女

 

（杂扮二卒持令箭上）要查异言异服，须凭同德同心。俺乃帅府巡查兵丁是也。元帅有令，差俺各路盘查，凡遇乡人民，无论男女，俱要问个明白。或有言语不通，衣服有别者，即要带到帅府亲勘。今日天气清和，不免到郊外巡查巡查，看看有何人走动。（同行远望介）呀，那边来一骑马少年，咱二人且躲在一边，听他有何言语，再去盘问他不晚。（避介）（贴骑马男妆上）

【醉花阴】体态柔和赛春柳，怎当得风霜驰骤。日渡些红叶岭、白蘋洲^[1]，恹答答几历星邮^[2]。立削的香肌瘦，奴家今日呵，恰是个畏死一蚍蜉^[3]，贪恋着这丝儿半点寿。

（二卒猛出介）??（口怠），你是那里来的？（贴）避地来的。（二卒）你向那里去？（贴）远方去的。（二卒）休要饶舌，难道你就没有个来历么？（贴）你看大兵蜂起，人民各各逃散，还有什么来历。（二卒）难道你没有个去路？（贴）奴家空空一身，既无来路，那有去路。（二卒）咦，你身穿男服，口称奴家，大是古怪，拿他见帅爷去。（贴）小生不是个奴家。（二卒）??（口怠），你好像个戏子^[4]一般，才口称奴家，又改作小生脚色，忽男忽女，定是个怪物，快快见俺帅爷去！（二卒绑贴下）（外便服上）大搜北地迎秦女^[5]，特向南冠阅楚囚^[6]。老夫自兴兵以来，大寇已平，小民渐复，但膝下弱女，至今尚无音信，老夫为此放心不下，前已差四路兵弁，四下搜获，凡有可疑，无论男女，俱带营中勘问。发令数日，怎么还无消息，中军过来。（副末应上）营中有事，禀我知道。（副末）是。（二卒击梆介）（副末）何事禀报？（二卒）今获一来历不明的人，请元帅发落。（副末）是个什么人？（二卒）是个阴阳人。（副末）噁，这个所在，是你儿戏的么，那里有阴阳人。（二卒）此人先称奴家，后称小生，男女不分，所以称他是个阴阳人。（副末）他穿什么衣服？（二卒）论穿的倒是个男人。（副末）就说个男丁就是了。（进禀介）标下得一细人^[7]，盘查不明，请元帅亲自勘问。（外）既是一细人，即带此处询问便了。（副带贴进见介）（贴）元帅饶命罢。（外）你把来历诉明，如无违碍，方可释放，只要你从实供来。（贴）小生呵，

【北喜迁莺】一追想身蒙尘垢，闷恹恹锁尽眉头。忧不胜忧，幸今朝才离虎口。（外）什么虎口？（贴）即是那些贼兵，自那日烽烟绕戍楼，好一似浪打舟。明教俺失水人，几回濡首^[8]，（泣介）胡到此又入重钩。

（外）你既是避难小民，本帅正要安慰流亡，岂肯伤害你的，但你系何方人氏，诉个分晓，自然送你回去。中军，于他放了绑。（副末解绑）（贴）元帅听者，

【南画眉序】虽已等浮沤^[9]，记取桑梓^[10]尚依旧。（外）到底是那里人？（贴）把蒙城故里，诉个来由。（外）你既是蒙县人，便是本帅的戚里^[11]了，起来讲。（贴起介）（外）再诉你的姓名来。（贴）那簪缨^[12]第，多是公侯；咱寒微族，不比华胄^[13]。（外）难道寒微族，就无个姓名么？（贴背迟疑介）笑嫦娥未登姓名榜，急忙里怎样开口。

（想介）也罢，即把胡郎姓名，冒充一时吧。（转介）小生姓胡。（外）你既是蒙县，又是姓胡，一发是本帅戚属了。（起让介）且请坐讲。（贴退避介）（外）既系葭莩^[14]之亲，那有不坐之理，请坐。（贴坐介）（外）敢问尊讳？（贴）小生名叠。（外）呀，这又奇了。（贴起作惧介）

【北出对子】（外）一闻他香名说透，浑一似两曾参，费人绸缪^[15]。（背介）且往，天下同姓同名的人，也是有的，待吾再问。（转问介）彼地有一胡胥之子，名唤胡叠，你怎么与他同名？（贴）那胡叠即是小生。（外）噁，这更奇了。（贴益惧介）俺这里连霄高筑一秦楼，怎许那假冒郎君在上头。（外窥贴，贴掩藏作羞介）呀，又窥得一树梨花百般夷犹^[16]。

（背指介）你看他掩掩藏藏，羞羞答答，不似男子行径。（想介）有了，我自有道理。中军过来，取衣冠一套来。（副末取出介）衣冠在此。（转向贴介）看你冠带俱是行装，今将差人送汝归里，换一套色衣才好，中军于他穿戴上。（贴忙推介）不用，俺这旧服就好。（外）速速换来。（贴）俺至死也是不换的。（副末忙摘冠）（外）呀，一发奇了，为何变一女装？（贴羞坐地泣介）

【南滴溜子】（外）那来的春风暂时吹透，把春光一点，无端泄漏。方是个书生白面，为甚的脱壳金蝉当场化乌有，这月里嫦娥平底结构。

中军问他到底是那里人。（副末问贴，贴不应介）（外）看她哭哭啼啼，难以开口。也罢，不免唤伴香出来，问他便了。中军，你且回避，唤伴香上堂。（副末应下）（老旦上）雌化为雄，昔曾为友，雄化为雌，今又为偶。老爷有何吩咐？（外）那边有一女子，原是男装来的，你去问他，是个什么缘故？（老旦问介）你这位小娘子，为何男装？（贴仍泣不应介）（老旦）唉，有何难说，你看大兵一过，人人逃散，大凡有几分姿色女子，那个不换男装，你若不信，俺便就是过来人，快快说罢。（贴）既是过来人，何须我说，就是这个缘故。（老旦向外介）适才问他，他说兵荒马乱，怕人掳掠，所以改作男装。（外）这也有理，但问他姓字，他冒充胡郎名，这又是什么缘故，速速问个详细回我。（老旦向贴介）你这便有不是了，姓名俱可冒的，你怎敢冒那胡相公的姓名。（贴）那胡相公不过一书生，有何不敢冒充。（老旦）你还不知么？

【北刮地风】阅尽了衰草凄凄江上秋，一旦的破格儿飞上瀛洲。（贴）敢是中会了，也不是红饼宴上鸾坡^[17]友。（贴）是什么？（老旦）今已弃文就武了。争看他缓带轻裘，向羽林军频跨骥骝。小娘子呵，漫只道靠芸窗，还是个敲金妙手。须信道步雄坛，已是个挂印通侯^[18]。（贴）闻得胡生原是文生，未通武艺，如何作武将，（老旦）说什么铁胎弓，金锁甲，英雄入彀。这其间早已咏好逑，因使得紫泥封立下河洲。

（贴）什么好逑。（老旦指外介）这帅爷，就是那胡相公的岳丈。（贴）休要说谎，你知不如我知，他未有妻室，如何倒有了岳丈。（老旦）你知不如我知，他因有妻室，才有岳丈。（贴）他如有妻室，将置我于何地。（老旦）哎哟，你是何人，说这等话。（贴）俺就是他的妻室。（老旦）你也说起谎来了，闻胡相公，原无正室，因才结了这段姻缘。（贴）纵无正室，难道就无个偏房么。（老旦笑介）呵呵，曾闻他家胡相公说，他家中有个採春小娘子，就是你么？（贴羞介）谁无个名儿，何必如此声扬。（向外介）不必问吧，他虽不是胡相公，却与胡相公是一个人。（外）怎么是一个人？（老旦）他原是那胡相公的侧室。（外）果然真么？（老旦）俱是他自己供的，怎么不真。（外悲介）唉，此时好教俺悲喜交集也。

【南滴滴金】江乡隔断春风旧，不料贼兵一过，膝下娇儿频出走。今日这小娘子呵，只落得无情骨肉依枯叟，终是面生疏，如木偶。（老旦）老爷已差人巡查，那小姐不久也见面了。（外）伴香呵，你看那青磷杂柔，虽找到黄泉重聚首。（泪介）那时节呵，便有好颜，也是粉髑髅。（老旦）老爷不必悲伤，那小姐存亡，尚未可必，以伴香看起来，不如行个权便法儿罢。（外）如何是权便法儿？（老旦）老爷一生并无子息，惟有一婿。今小姐既无影响，不如暂收此女为义女，小姐若有，即把双女妻于胡生，固是个门婿，小姐如无，即把此女归于胡生，仍不失为门婿，老爷意下如何？（外）你也说得有理，但不知小娘子意中如何，你去问他，再作商量。（老旦）待俺再去问来。（向贴介）今有一事相商。（贴）何事？（老旦）你于这帅爷，做个义女若何？（贴）唉，说那里话。

【北四门子】俺是个秋风扇底谢家偶，甘守定俺命不犹。怎好学重新做个金闺秀，把笄儿摘下头。（老旦）难难道终身做个女儿不成，那胡生不久即来，自有见他面日期，且听俺一言。你既抱衾裯，他亦乐风流，仍把个睡乡，全就你旧温柔。岂比青青柳，不耐秋，攀条曾折他人手。

（贴）既然如此，俺亦情愿拜为义父，但贵贱悬殊，如何是好？（老旦）这是我家老爷的意思，有何不好，快快前去拜见罢。（扶起介）（贴见靴仍羞坐介）（老旦视下介）呵，原为这双靴儿么？（老旦代脱介）（又扶起介）（贴视衣仍羞坐介）（老旦视身介）呵，又为这件衣服么，快些脱下。（又代脱介）（扶贴前行介）老爷在那里，来了拜见义父的了。（贴作羞介）

【南鲍老催】（贴）半藏半羞，前缘结就鸾凤俦^[19]，把儿行自得强赘疣^[20]。（拜介）老爷在上，孩儿见礼。（外）休要如此称呼，嗣后我呼你为女，你呼我为父，伴香，你亦当以小姐呼之。（老旦）这个自然。（合）这也是前世因，恰相投，巧相构，皮相^[21]儿女天然凑。（贴）俺自得红衫脱去仍红袖，等闲撒个猩红^[22]豆。

（外）伴香，扶小姐后堂去。（扶下）（外）唉，老夫日夜思女，谁想未见亲丁，倒得义女，胡生再来，我儿总未寻出，有这个假托女儿，也可将就结了这段姻缘，这也是不幸中之幸也，正是，

娥眉失去漫生忧，天上双星原有俦。

试看收来新织女，河边仍是待牵牛。

 

尤泉曰：寸肠几何，几为女碎矣，胡为又添蛇足哉。然姻之所未了，正情之所不容已。女虽假，婿终不失为真也。噫，藕断而丝尚联，此老肠中，又不知添几层周折矣，哀哉。

 

【注释】

[1] 红叶岭、白蘋洲：红叶，枫、槭、黄栌等树的叶子秋天都变成红色，统称红叶。白蘋洲，泛指长满白色苹花的沙洲。

[2] 星邮：信使。

[3] 蚍蜉：大蚁。比喻微小的力量。

[4] 戏子：旧时称职业戏曲演员，含轻视意。

[5] 秦女：指秦穆公女弄玉。

[6] 南冠阅楚囚：《左传·成公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锺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本指被俘的楚国人，后借指处境窘迫无计可施者。

[7] 标下得一细人：标下，部下。细人，奸细；探子。

[8] 濡首：语出《易·未济》：“上九，有孚于饮酒，无咎。濡其首，有孚失是。象曰：‘饮酒濡首，亦不知节也。’”后以“濡首”谓沉湎于酒而有失本性常态之意。

[9] 浮沤：水面上的泡沫，因其易生易灭，常比喻变化无常的世事和短暂的生命。

[10] 桑梓：《诗·小雅·小弁》：“维桑与梓，必恭敬止。”东汉以来一直以“桑梓”借指故乡或乡亲父老。

[11] 戚里：泛指亲戚邻里。

[12] 簪缨：古代官吏的冠饰，比喻显贵。

[13] 华胄：指显贵者的后代。

[14] 葭莩：芦苇里的薄膜。比喻亲戚关系疏远淡薄。

[15] 绸缪：深奥不解。

[16] 夷犹：亦作“夷由”，犹豫；迟疑不前。

[17] 鸾坡：翰林院的别称。

[18] 通侯：彻侯，爵位名。秦统一后所建立的二十级军功爵中的最高级。汉初因袭之，多授予有功的异姓大臣，受爵者还能以县立国。后避武帝讳，改称通侯或列侯。新莽时废。后用以泛指侯伯高官。

[19] 鸾凤俦：指夫妻。明梁辰鱼《浣纱记·思忆》：“那壁厢认咱是个路途间霎时的闲相识，这壁厢认咱是个绣帐内百年的鸾凤俦。”

[20] 赘疣：亦作“赘肬”，指附生于体外的肉瘤，喻多馀无用之物。

[21] 皮相：只从外表上看；不深入。

[22] 猩红：指像猩猩血那样鲜红的颜色。

 

第三十出  抉防

 

【剔银灯】（内起更，杂扮二将持灯引小生上）壮军肃霜飞剑花，推军急星临车架。黄河远指秋风灞，轻策马儿遥临其下。

小将统兵前来，不难立扫其迹，但贼势猖狂，掳掠人民不少。倘同归澌灭^[1]，于心何忍。前日探到贼营，实在洼下之处，俺欲借水成功，已差四哨总管，造下小舟数百，约定今日昏夜，抉开河防，直灌贼巢，再使小舟各路救获，日后细加勘问。流民贼党，分别从事，才见得俺军政严明。你看时已昏黑，自得前到高冈之上，因便行事。标下的，速速挽缰而行，逐鲸鲵^[2]顿教敛迹，直待到泛桴槎^[3]。

（二将禀介）已到高冈之下，（小生）引俺上去。（登高冈坐介）你看登得高冈之上，斗转星回，周天如洗。兵休甲解，彻夜无哗，借此成功，有何难哉？标下的，天气已到什么时分了。（二将看天介）时近二更。（小生）将到抉防之时，须要小心伺候。（二将）嘎。（内起二更介）（副净扮蕉鹿鸣，二将持灯引上）将主有令，差俺前来巡寨，我想前日差来一员小将，是个什么姓胡的，已竟数日，并不敢前来对敌，想是个碌碌无能之人，正可放心休歇，何须教我细细巡查。孩子们，就此回去罢。（二卒）你看高冈之上，有几个红灯，或有什么奸细，也未可知。（副净）昏夜之际，那里无点灯的，你们休要胡猜。（内作水声介）（二卒）不好了，你听水声远来，那里开了河口了。（副净听介）哎哟，真果水来了，此处东南一座高山，地势尚高，速速逃命去罢。（副净前跑，二卒赶介）慢跑，俺们是不知路径的，须携带俺去。（副净）死临头上，那里顾得你，你欲逃命，速速跟来就是了。（同奔下）（杂扮一将，短衣持戟，身负灯笼一竿，一卒摇橹吊场，作打捞介，救一小卒下）（小生）呀，

【光光乍】水势少津涯^[4]，猛勇似囊沙^[5]。陆谷升沉等时化，把疆场淹得光光乍。

（小旦，作水冲上，杂扮一将衣装，吊场如前，救小旦下）（小生）呀，

【前腔】灯火透绛沙，飞渡似流霞。刁斗^[6]森严等时罢，把军营淹得光光乍^[7]。

（丑扮蕉鹿鸣妻，负小儿哭介）（旦扮民妇同作水冲上）（杂扮一将衣装，吊场如前）（旦作冲去介）（丑弃小儿，杂乱救诨下）（小生）呀，

【前腔】泣涕女娇娃，堆尸如乱麻。一时救苦无休暇，把妇女救得光光乍。

（生弃甲，扶一木上）（杂扮一将衣装，吊场如前，救生下）（小生）呀，

【前腔】伍弁化鲿魦^[8]，向若^[9]苦无家，一时救出漫惊怕，把生灵救得光光乍。

（四将俱乘舟面禀介）启上将军，水中人民打捞已尽。（小生）打捞多少？（四将）共计一千馀人。（小生）明日俱赴辕门听审，营中看守，不得少有疏忽，如有疏忽，定按军法从事。（四将）嗄。（小生）即此回营。（杂扮小军旗帜，伞盖鼓乐撑舟下）

谁吊疆场近水涯，军前怜尔是虫沙^[10]。

等闲收起河边骨，免作青磷野草花。

 

尤泉曰：佳兵者不祥之器，一鼓之下，尽成粉虀^[11]。呜呼，比白骨黄沙，往往多冤魂与，惟秋肃之中，略生一点阳春。慈航^[12]普渡，便是王者师也。不然，冤民何辜，乃使凶屠作将军哉！

 

【注释】

[1] 澌灭：犹消灭。

[2] 鲸鲵：即鲸。雄曰鲸，雌曰鲵。比喻凶恶的敌人。

[3] 桴槎：木筏。亦指乘木筏。

[4] 津涯：岸；水边。《书·微子》：“今殷其沦丧，若涉大水，其无津涯。”

[5] 囊沙：指韩信囊沙破敌之计。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6] 刁斗：古代行军用具。斗形有柄，铜质；白天用作炊具，晚上击以巡更。

[7] 光光乍：象声词。明冯惟敏《僧尼共犯》第一折：“鼓儿敲打的冬冬乍，铙钹儿拍打的光光乍，木鱼儿瓜打的膨膨乍。”

[8] 鲿魦：鲿，黄鲿鱼。《诗·小雅·鱼丽》：“鱼丽于罶，鲿鲨。”魦，同“鯊”。

[9] 向若：假如。

[10] 虫沙：比喻战死的兵卒，亦泛指死于战乱者。

[11] 粉虀：虀、粉均呈碎末状，因比喻粉碎的东西。

[12] 慈航：佛教语，谓佛、菩萨以慈悲之心度人，如航船之济众，使脱离生死苦海。

 

第三十一出  鞫俘

 

【点绛唇】（杂扮四军，净扮中军，小生头盔袍带，鼓吹引上）霓旌云盖，欢声奏凯。慈云霭，禁网宏开，立使群喝采。

囊沙奇计展鸿才，别有勋名勒上台^[1]。试把慈航重渡去，营门漫道献囚来。小将因水成功，除死亡逃散以外，仍得馀党一千馀名。今日登堂勘问，庶使冤民得脱，仇寇皆亡，才算结了这段公案。左右，逆犯俱带到么？（净）俱在辕门伺候。（小生）贼党甚伙，须当分别提鞫^[2]。先把军卒提来讯问。（众绑四卒上，军卒当面）（小生）呀，

【混江龙】逢这些南冠各戴，多则是波浪鼎沸水中来。这一个蓬头洗足，那一个垂首夔^[3]腮。这一个望洋以泣，那一个向若而哀。昔日呵，貔貅^[4]队贾勇，今日呵，龙蛇窟逢灾。（小生）与我採起头来。（众採小生看介）因见他急忙忙跳出风涛，才离了迷魂界，又则见密攒攒重遭鼎镬^[5]，仍到这舍身涯。（众犯叫介）爷爷饶命罢。（小生）唉，孟德的冤声彻瑶阶，你那里学猿啼，学猿啼，苦教俺宽解，俺这里燃犀照，燃犀照，且代你安排。（众犯）俺是些良善百姓，掳掠营中的，只求爷爷开出。（小生）难道你们俱是些良善不成。（细阅介）有几个江东父老，莫把故人害。有几个江南大盗，岂把累囚爱。浑一似照胆金镜^[6]，明朗朗悬在秦台。

（小生分指介）这一伙听他言语，果然是些难民，情尚可恕，放他去罢。这一伙看他音容，必然是些贼党，法无可宽，绑去斩了。（两边各推下）（小生）再把那些女眷提来审问。（众带丑、正旦两人上，妇女当前）（小生）呀，

【油葫芦】又见些人面春风，闪出香艳来。好一似上阳花^[7]遇春开，变做个姚黄魏紫^[8]洛阳街。（两人泣介）爷爷饶命罢。（小生）唉，一些好好妇女，俱虏在营中，即此一节，乌得不败。既不是吴宫花草美人寨，又不是平阳公主女作帅。为甚的舍雕弓拥香肌，撇征案恋翠黛。霎时间狂风吹入桃花塞，拆散了情根与爱胎。

（指旦介）你是那里人氏？（旦）是蒙城人氏，被贼掳去的。（指丑介）你这一妇人，莫非也是掳去的么？（丑）俺不是掳去的，是自己去的。（小生）为何自己去的？（丑）俺的丈夫要做他家的官，所以自己去的。（小生）你丈夫叫什么名字？（丑）就是那焦鹿鸣。（小生惊介）焦鹿鸣就是你的丈夫么？（丑）正是。（小生）他于今那里去了？（丑）前在营中巡寨，大水以前不知那里去了，敢是逃了。（小生怒介）这个厮贼，倘因其逃匿，遽然漏网，天道安在？明朝不免亲帅兵弁，四下搜获，若得此贼，必然生噉其肉乃已。左右，把这些妇女俱送他归里，着他各家认去。（指丑介）此乃逆犯家属，即此枭首^[9]。（各应下）（小生）再把几个头目提来审问。（众带生上，生不跪介）（小生）你这么么小寇，不知投诚纳欵，竟敢屡犯天朝，罪恶滔天，还敢无礼于俺么？（生）吾闻疆场之事，一彼一此，今日来到此地也是天意，你求那个有礼？（小生）还敢强辩，左右，与我敲断胫骨。（众击介）（生怒介）呀呀，呸，与其断我足胫，何如断我首领，一身且不惜，何惜两足。（以首触柱死介）（众禀介）已死阶下。（小生）唉！素闻他国有君臣之义，看起来倒也不虚。

【天下乐】好一个断头将军自主裁，甘落泉台^[10]，不向尘埋，真有铜肝铁胆沥壮怀。触起俺惜惺惺一片心，觑着他血淋淋一枯骸，始信耐寒青松容不改。

左右，抬过一边，明日择一墓田，好好以礼殡葬便了。（众抬下）（小生）还有什么人带来勘问。（众）还有一书生，他说被贼掳去的，不知真否。（小生）审后自明，带上来！（众带小旦上）（小生见惊介）呀，

【那叱令】见书生艳态，顿令人自猜。这巾儿绣彩，等联姻宝钗。向何时错讹，却张冠李戴。追想起阳关路，因尔行高唐梦^[11]借尔谐。吾想两下闺情，俱是这巾儿作合，如何今日倒落在这俘囚头上。真果是奇哉怪哉。（指旦介）你这位年小书生，如何敢与贼人为党？（小旦）俺本邯郸人氏，贼兵过时，本欲逃避他方，不意行至中路，被群贼劫去，强逼留住，原非入伙结党。（小生）你是邯郸人氏么，吾且问你，你这顶巾儿，是从那里来的？（小旦）是从市上买来的。（小生）何市买的？（小旦）不知那个市场？（小生）噁，巾儿既是你买的，如何倒不知买的所在？（小旦）是家人自己作的。（小生）既说市上买的，又说家中作的，言语含糊，不肯说明。左右，看刑具来！（小旦吓介）小人实说罢，这顶巾儿是朋友送的？（小生）你的朋友姓甚名谁？（小旦）倾盖相交，姓名倒忘记了。（小生）还是这等含糊，左右，与他加上刑具。（众应，小旦泣介）实实不知，小人若知一个朋友姓名，有何关系？那有不说的，伏祈爷爷上裁。（小生）此中好教人难解也。

【寄生草】泣罪多堪惜，疑情尚作呆。似阄儿^[12]教人怎猜。虽有明允司士皋陶^[13]才，这云雾堆，拨不出青天在。聪明人错打了糊涂债，算珠儿到底难分解。

（小生背介）吾想这顶巾儿已有可疑，看音容更有蹊跷。也罢，暂把他封锁后堂以内，待俺拿住焦鹿鸣回来，再细细讯问便了。中军，将此党犯暂且锁在后堂，不许外人擅入。（净应下）（小生）众将官，明朝选定数百弓弩手，随俺前去搜罗贼党，其中有一名逆犯，姓焦名鹿鸣，更属元恶，你们须要留心，且听俺一言。

【尾声】风鸣七尺騋，日耀千金铠。直搜到远山与沧海，须把乱轰轰渠魁^[14]亲自裁。应各行迈，谩自徘徊，则说俺胡将军功成不使唱于?^[15]。

（同下）

赦报金鸡法网开，何将弄玉锁秦台。

可怜牵定红丝女，人面桃花认不来。

 

尤泉曰：余尝读项羽李广诸传，往往坑降卒数十万。未始不废书而叹也。夫情有可原，即罪有可逭^[16]，一经平反，庶玉石不至俱焚也。书曰，歼厥渠魁，协从罔治，胡生有焉。

 

【注释】

[1] 上台：指宫廷，朝廷。

[2] 提鞫：提审。鞫，审讯。

[3] 夔：传说中的兽名。

[4] 貔貅：古籍中的两种猛兽，比喻勇猛的战士。

[5] 鼎镬：古代的酷刑，用鼎镬烹人。

[6] 金镜：铜镜。比喻显明的正道。《太平御览》卷七一七引《尚书考灵耀》：“秦失金镜，鱼目入珠。”郑玄注：“金镜，喻明道也。”

[7] 上阳花：喻宫娥。

[8] 姚黄魏紫：牡丹花的两个名贵品种。姚黄为千叶黄花，出于民姚氏家；魏紫为千叶肉红花，出于魏相仁溥家。宋欧阳修《洛阳牡丹记·花释名》有载。

[9] 枭首：斩首并悬挂示众。

[10] 泉台：墓穴。亦指阴间。

[11] 高唐梦：借指男女交欢之事。

[12] 阄儿：拈阄。任取事先做好记号的纸片或纸团，以决定得什么或做什么。

[13] 皋陶：传说虞舜时的司法官。

[14] 渠魁：大头目；首领。

[15] ?：[髟思]，多须貌。

[16] 逭：宽恕；免除。

 

2012年7月20日

张英基2016-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