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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扇11------28

                      桃花扇

                                                      孔尚任

                         (第11出-----28出)

 第十一章  投 辕
秋高气爽,正当士饱马肥、国家用武之时也,而何以金风瑟瑟中,鼓鼙声竭,画角音衰,有人唱出悲咽之歌,殆怨从征劳顿耶?抑恨久戍不归耶?非也,盖宁南部下二卒,在此离营半里许,枵腹往来,而叹绝粮之苦况耳。一卒唱曰:“杀贼拾贼囊,救民占民房,当差领官仓,一兵吃三粮。”一卒叹曰:“误矣,今日之唱,非比曩昔矣。”一卒曰:“汝试唱之。”一卒唱曰:“贼凶少弃囊,民逃剩空房。官穷不开仓,千兵无一粮。”一卒曰:如此则我等穷兵岂不尽作饿殍乎?

  但思前日鼓噪数次,元帅无奈,许我等就粮南京,今已多日,未见动静,恐又变卦矣。”一卒愤然曰:“果真变卦,我等依旧鼓噪,有何难哉!二卒且言且行,忍饥耐饿,正欲回返辕门,伺候元帅点卯,遥见一席地而坐之老者。此老何人,谅阅者必知为上章之柳敬亭矣。

  敬亭戴月披星,冲风冒雨,肩背行囊,急匆匆沿江而来,并不见乱兵抢粮,早已知讹传警报。是日行抵武昌城外,略为休息。身坐草地上,解开包囊,更换靴帽,以便访问辕门,投递书札。坐未片刻,二卒已至其前,方欲查询,而敬亭先起身拱手曰:“二位将爷,借问一声,将军辕门在于何处?”二卒窃窃私议,以为此老操江北音,不是逃兵,定是流贼,何不诈彼几文,聊供一饱。议定后,一卒始问曰:“汝欲寻将军衙门,我等当送汝前去。”言已,即取麻绳套住敬亭之颈。敬亭惊讶曰:“汝等拿我何为?一卒曰:“我二人乃武昌营专管巡逻之弓兵,不拿汝拿谁?”敬亭因其无理取闹,用力将二卒一推,倾跌在地,乃指而笑曰:“汝等形如乞丐,早饿得眼目昏花,身躯颓倒矣。”一卒曰:“汝焉知我等挨饿?”敬亭微哂曰:“不为汝等挨饿,我亦何必至此。”一卒急问曰:“汝敢是解粮来否?”敬亭颔首而应之。一卒曰:“我等实是有眼无珠,当送老哥至辕门去。”于是二卒代携行李,护送敬亭同行。但见鹦鹉洲畔,黄鹤楼前,市井箫条,人烟惨淡。可怜鸡犬无闻,早把豺狼喂饱。大好江城,如画破碎伤心,何堪军垒粉屯,疮痍满目。一卒以手指示曰:“已至帅府辕门,老哥请在此少候,待我传鼓。”鼓声方振,一中军自内出,查问曰:“门外击鼓,有何军情报告?”

  一卒禀曰:“适在汛地,捕获一面生可疑之人,自称解粮到此,未知真假,故特押赴辕门,听候发落。”中军顾敬亭曰:“汝称解粮到此,可有公文?”敬亭答曰:“并无公文,只有书信。”中军不觉起疑曰:“汝书信既无名号,言语又多荒唐,凭空虚冒,妄说解送军粮,看汝神情,大抵非逃即盗,速速实言无讳。”敬亭从容不迫,答曰:“此言差矣,若是逃盗,为何自寻辕门?”中军首肯曰:“辩得有理,汝将书函取来,我今代汝传进。”敬亭曰:“乃是一封密书,必须面呈元帅。”

  中军不悦曰:“此言更觉可疑,汝且在外伺候,待我禀知元帅,传汝进见。”言罢自去。俄而乐声齐奏,炮响震天,辕门开放,将士纷排,旌旗飘扬,刀枪密布。元帅左良玉升坐大堂,因思前日饥兵鼓噪,不得已暂用诈术,许彼等就粮南京,然兵去就粮,何如粮来就兵,较为稳妥。况闻九江助饷,指日可到,所以改变前言,特下一令曰:“今日暂免点卯,三军各回汛地,静候关粮。”中军传谕毕,良玉问本日有何军情,中军禀曰:“别无军情,惟有差役一名,口称解粮到此,求见元帅。良玉喜曰:“果有粮船到此,真可喜也,特不知所赉文事,是何衙门?”中军曰:“并无文书,只有私书,定欲当堂投递。”良玉暗自称奇,或是流贼细作,亦未可知。即饬左右军牢曰:“尔等小心防备,命彼膝行而进。”

  一时刀枪并举,左右交加。中军传唤敬亭入,敬亭面不改色,即从刀树枪林中伛偻而入,直上堂来,趋前长揖曰:“元帅在上,晚生拜揖。”良玉怒叱曰:“尔是何等之人,敢到此处放肆?”敬亭答曰:“晚生一介平民,焉敢放肆。惟生平未出茅庐,是一野老村夫,不识官阶大小,故看此长枪大剑,分列门旗,仅作为密树深林,穿行荒径。望元帅减却虎威,莫吓孤身作客。念晚生实非鼠辈,姑为长揖骄人,未谙军中礼节,还祈堂上宽容,暂息雷霆,请观书信。”良玉问曰:“此书是谁所寄?”敬亭曰:“归德侯老先生寄来,奉候虎驾。”良玉曰:“侯司徒是我恩师,尔却如何认识?”敬亭曰:“晚生现在侯府。”良玉拱手曰:“失敬,失敬。未识书在何处?”敬亭将书吴上,良玉即命掩门,邀请敬亭同入。叙坐后,取书而观,细察书中言语,情意谆谆,不啻训示后辈。劝我镇守边方,切勿移兵内陆,不禁抚膺长叹曰:“恩师,恩师,焉知我一片忠心,有如皎日,有岂肯辜负深恩,玷辱荐保乎?”复回首问敬亭曰:“足下尊姓大号?”敬亭答曰:“不敢,晚生姓柳,草号敬亭。”言时,侍从以香茗进。良玉曰:“敬亭请用茶。”敬亭接杯在手,良玉又曰:“汝亦知此间之武昌城乎?自经张献忠焚掠后,十室九空,我虽镇守在此,缺草乏粮,时闻军士鼓噪,因此我亦难以作主,徒呼奈何而已。”敬亭愤愤不平曰:“元帅此言误矣。古云兵随将转,从未闻将逐兵移,汝为军中主帅,胸藏豹略,手握虎符,一任饥卒喧哗,深负国家倚畀,恐难逃千载恶名,枉操三军权柄矣’”言已以手摔杯于地。良玉怒曰:“汝敢如此无礼,竟将茶杯掷地乎’”敬亭笑曰:“晚生何敢无礼,不过一时兴起,顺手摔去耳。”良玉曰:“顺手摔去,殆汝心不能作主耶?”敬亭曰:“此心若能作主,手下亦不敢乱动矣。”良玉笑曰:“敬亭所言有理,无如众兵饿急,故出此移镇就粮之下策。”

  敬亭曰:“晚生远来,腹中亦饿急亦,何以元帅竟置之不问乎?”良玉曰:“我却忘矣。”立命左右设席摆饭。候尚未久,敬亭绉眉摩腹,连呼饥饿,良玉即向左右促之。敬亭起立曰:“候之无及,我竟放肆入内,自去取食可也。”语毕欲行,良玉未解其意,怒曰:“如何进我内里?”敬亭回顾曰:“恕我腹中饥饿,急不及待矣。”良玉曰:“饿急之后,即可许汝进内耶?”敬亭笑曰:“虽则饿急,而进内就食,元帅亦知其不可乎?”良玉大笑曰:“语含讥诮,指陈我过,真乃舌辩之士也,我虽不与江湖交接,知汝是滑稽曼老,胸藏济变之才,今我帐下,欲求如汝者,洵属不可多得。”敬亭谦让曰:“辱承谬誉,我不过游戏江湖,图哺啜耳。”良玉问曰:“汝与缙绅往来,必有绝技,正要请教。”敬亭曰:“晚生自幼失学,有何技艺,偶读数篇野史,几句稗官,爱谈词曲,权寄牢骚。有时对江山以饮酒,评来子孝臣忠,有时敲敲板以高歌,唱出龙吟虎啸。喉响若雷轰烈炮,舌尖如雪亮钢刀,信口妄言,知音幸遇。曾蒙吴桥范大司马、桐城何老相国谬加赏赞,因而得交缙绅,实堪惭愧。纵学东方谲谏,笑老生尽是常谈,敢夸庄子寓言,劝英豪速勾错帐也。”良玉曰:“痛快淋漓,能开茅塞,竟不知敬亭有此绝技,还请下榻衙斋,早晚领教,以抒我怀抱也。”既而叹曰:“汝有苏张之辩,我有羿射之能,特不知连天烽火,匝地烟尘,何日始能扫尽耳?”敬亭曰:“叙语多时,究未悉元帅向内移兵,有何主见?”良玉曰:“耿耿臣心,惟天可表,初不待苦口之劝,来书之责也。”言至此,不禁叹息者久之。

第十二章 辞 院
嗟嗟!西北风云,盗寇纵横益甚,东南锦绣,英雄割据何多。纵使江沉铁锁,难阻王浚楼船;倘教师下金陵,空想周郎赤壁。斯时之南京,人心惶惑,大有草木皆兵之象,良可慨也。惟杨文骢奉熊大司马之命,昨托侯朝宗发书宁南,阻其北上。虽已遣柳敬亭星夜投递,犹恐书信无效,一面奏闻朝廷,加彼官爵,荫彼子侄,一面又知会各处督抚,以及在城文武,罢职绅宦,齐集清议堂,公同商议,助彼粮饷,以为调停之计,故龙友与阮大铖辈,尽皆列名于传单中。是日龙友早往,方至清议堂,大铖已冠带而至。相见之下,大铖欣然谓龙友曰:“今日会议军情,既传我等至此,乌可默默无言,甘作寒蝉仗马乎!”龙友不以为然,因答曰:“事体重大,我与汝废员闲宦,立甚主意,不过身到而已。”大铖摇首曰:“是何言欤?朝廷大事,岂容藐视。今太祖神京摇动,祸近萧墙,振旅而来,扬帆而下。明为夺取,暗设机关,必有人揖盗开门,引狼入室也。”龙友急阻曰:“此语未确,且莫轻言。”大铖冷笑曰:“小弟实有所闻,岂可秘而不宣,致误国事。”正言论间,有一长班入白曰:“禀老爷:淮安漕抚史可法老爷,凤阳督抚马士英老爷同到。”龙友与大铖慌忙出迎,见史可法须鬓皆苍,马士英发髭尽秃,袍帽整齐,缓步而入。同至堂上叙礼后,可法问曰:“本兵熊老先生为何不到?”长班禀曰:“今日有旨,往江上点兵去矣。”士英曰:“如此则会议不成,将若之何?”可法叹曰:“黄尘陡起,王气骤昏,幕府山羽檄星驰,五马渡楼船云集。江左乏夷吾坐镇,大局堪危;堂前效王衍清淡,时艰何补。我惟有戮力从公,捐躯报国耳。”龙友进言曰:“老先生不必深忧,左良玉系侯司徒旧部,昨已发书劝止,料彼无有不从。”可法曰:“学生亦闻此举虽出熊司马之意,实皆年兄之功也。”大铖即从旁搀言曰:“我但闻左兵之来,内中有勾引之人。”可法询问是谁,大铖答曰:“即是敞同年侯恂之子侯方域。”可法曰:“与我亦有世谊。想敞世兄在复社中,铮铮有声,焉肯出此?”大铖曰:“老公祖有所不知,彼与左良玉相交最密,常有私书往来,若不早除此人,将来必为内应。”

  士英独赞成其说曰:“此言洵是有理,何惜一人而陷满城性命乎?”可法佛然曰:“事属莫须有,焉能服人?况阮老先生罢闲之人,何足以妄谈国事?”言已别去。


  大铖又羞又恨,不禁咬牙切齿,向士英进谗曰:“史道邻拂衣而去,未免欺人太甚!不知小弟之言,凿凿可据。闻彼前日还托柳麻子投递私书,岂非实有其事乎?”龙友代为剖白曰:“敬亭之去,小弟所使,写书之时,小弟在旁,如何疑彼有私?太觉有屈无辜矣!”大铖冷笑曰:“龙友,汝焉知书中别有暗号乎?”士英点首称是曰:“此等人杀之正当,小弟回去,立即命人访拿可也。”复向龙友曰:“老妹丈,此时可以同行矣。”龙友别有心事,忙答曰:“请舅翁先行一步,弟当随后就来。”大铖又献媚于士英曰:“小弟与令妹丈久相莫逆,不啻同胞,常述及老公祖垂念,不期今日会遇,深惬鄙愿。小弟有多少苦衷,欲为竟夕之谈,上达清听。未知可否?”士英颇深契之,乃曰:“久荷高雅,正思借聆雅教也。”
 
  龙友见马阮同去,叹曰:“此事从何起!说朝宗之素行虽未深悉,然写书一事,由我发生,今使彼饮恨含冤,遭此不白,我心实有不安,不如暗通一信,彼得早早隐避为上策。然惊醒花间蝶梦,打散被底鸳俦,我之过也。”且思且行,已至李家别院。耳中闻得吹唱之声,此际无暇顾及,急急叩门。未几门启,见是苏昆生,忙问曰:“汝是苏昆老,未识侯兄现在何处?”昆生曰:“今日香君学成一套新曲,都在彼楼上听奏妙音。”龙友曰:“既如此,快请下楼。”昆生唤朝宗、香君、贞丽出,朝宗即问曰:“杨兄有兴,敢是来此消夜否?”龙友摇手曰:“非也,非也。因有天大祸事,特地来此寻访。”朝宗始尚坦然曰:“有何祸事,如此惊骇?”龙友实告曰:“今日清议堂议事,阮圆海在大庭广众之前,言汝与宁南有旧,常通私书,将为内应,以致当事诸公受其蛊惑,俱有捕汝之意。”朝宗惊诧曰:“我与阮圆海素无深仇,为何下此毒手?”龙友曰:“大约因却奁一事,激烈过甚,故此老羞成怒耳。”贞丽闻言,深恐波及己身,慌曰:“事不宜迟,趁早高飞远遁,免得连累他人。”朝宗愁锁双眉,吹曰:“言虽有理,但我二人燕尔新婚,如何决然舍去乎!”香君正色曰:“官人素以豪杰自命,何学作儿女子态耶?”朝宗点头蹙额曰:“此言甚是,然我穷途落魄,歧路徘徊,椿萱遥望,鱼雁难凭,遍地烽烟,欲归不得,天涯莽莽,不知何处是我安身之所也!”龙友慰之曰:“兄勿焦急,小弟有一计较在此。”朝宗曰:“请兄明以教我。”龙友曰:“方当会议之时,漕抚史可法、凤抚马舍舅并在坐中。舍舅信谗,言语不利于兄,幸得史公一力分豁,并云与尊府原有世谊,何不随彼到淮,再候家信,兄以为何如?”朝宗曰:“史道邻是家父门生,借此作安身之地,果然甚妙。今我方寸已乱,多承指引,不胜感激。”香君亦深然之,忙代朝宗收拾行装。念及欢娱事短,离别恨长,不觉两行眼泪,簌簌如断线珍珠,早已湿透罗襟矣。
 
  束装毕,命人肩挑行李,在外伺候。朝宗即向香君作别曰:“卿勿悲苦,此不过暂时分袂耳。”香君泣曰:“烟尘满地,转瞬分离,恐后会之期难以预卜也!”言至此,呜咽不能成声。贞丽促之曰:“若再迟延,恐有巡兵踪迹,不能安然脱身矣。”朝宗依依不舍,喟然曰:“可恨西风太紧,吹散鹣翼双飞,我欲暂留片刻,势所不能。香君乎!请从此别,勿以我为虑。”既而问曰:“史漕抚之寓所未识在于何方?”昆生曰:“闻彼来京公干,常寓市隐园,我送官人前往可也。”


  朝宗称谢不置,未敢延缓,急与昆生等出门去。嗟乎!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好事多磨。忽唱骊歌一曲;祸机莫测,难禁蛟泪双行。香君九曲愁肠,正非言语所能形容矣。贞丽则不然,第恐祸事之波及,因向龙友曰:“此事从杨老爷而起,还求杨老爷归结。倘明日果来搜捕,作何计较?”龙友曰:“贞娘放心,侯郎既去,即与汝毫无干系矣。”安慰数四而行。

第十三章 哭 主
 凤诏遥颁,龙恩益重,勋铭竹帛,绩著旗常,盖朝廷欲安其反侧之心,而用此羁縻之术耳。左良玉收复武昌,功封侯爵,近闻其缺乏粮草,意欲移镇南京,讹言四起,朝野震惊,故又新颁上命,加封太傅之衔。其子梦庚,亦挂总兵之印,特命巡按御史黄澍至此,宣读圣旨;更令九江督抚袁继咸解送粮米三十船,亲来给发。良玉本有忠君爱国之心,接见之下,喜出望外,乃命旗牌官设宴于黄鹤楼,款待黄、袁二公,饮酒以观江景。
  旗牌设席安座毕,伫立以望,但见军容严肃,行列整齐,旌旗招展,仪仗纷纭、鼓吹导前,驺从后拥。良玉戎装扎束,身坐雕鞍、鞭稍遥指,顾盼自豪。
  且喜春色逐人,晴光入眼,江连芳草以青青,马踏落花以得得。居然儒将风流,作雅歌投壶之乐;莫笑武人卤莽,有轻衣缓带之容。斯时之良玉,其心中愉快为何如乎!及至楼前,投鞭下马,面谕众军在楼下伺候,已乃移步登楼,凭栏眺望,一览江中风景,大快胸襟,不禁扬扬自得曰:“汝看浩浩洞庭,苍苍云梦,控西南之险,当江汉之冲,独我左良玉镇此名邦,岂不壮哉!”已而回首高呼曰:“旗牌官何在’”旗牌跪而应之,良玉问曰:“酒席已齐备也未’”旗牌答曰:“齐备多时。”良玉曰:“如何二位老爷此时还不见,到汝知之否’”旗牌禀曰:“连请数次,袁老爷正在江岸盘粮,黄老爷又往龙华寺拜客,谅须入暮时候,方能至此。”良玉绉眉曰:“在此久候,岂不困倦,汝等速接柳相公上楼,闲谈解闷。”
 
  左右禀曰:“柳相公现在楼下。”良玉命左右快请,左右即请敬亭至。良玉问曰:“敬亭为何早到此间’”敬亭答曰:“晚生知元帅闷坐,故尔特来奉陪。”良玉曰:“奇哉!汝何未卜先知乎’”敬亭微笑曰:“谚云:‘秀才会课,点灯高坐。’文官天然如是,断无爽快之理。”良玉笑曰:“此言甚是。汝看天方晌午,若候至灯火上时,闷煞人矣。”敬亭曰:“元帅倘不嫌聒噪,将昨晚所讲之秦叔宝见姑娘接续一回如何?”良玉颔首称妙曰:“汝带有鼓板否?”敬亭笑曰:“自古官不离印,货不离身,老汉操此营业,焉肯失带乎?”言时,已将鼓板取出。良玉即唤左右进献香茗,安设胡床,卸去戎装,更衣而坐。左右捶背修养,怡然自得,借聆敬亭平话,以资消遣。
 
  敬亭就坐于旁,轻敲鼓板说书曰:
  大江滚滚浪东流,淘尽兴亡古渡头。屈指英雄无半个,从来遗恨是荆州。按下新诗,还提旧话:且说人生最难得的,是乱离之后,骨肉重逢,总是地北天南,时移物换,经几番凶荒战斗,怎免得梗泛萍漂。可喜秦叔宝解到罗公帅府,枷锁连身,正在候审,遇着嫡亲姑娘,卷帘下阶,抱头大哭。当时换了新衣,设席款待。一个候死的囚徒,登时上了青天,这就叫运去黄金减价,时来顽铁生光。
 
  敬亭将醒木一拍,略作停顿。良玉掩泪而叹曰:“此等事实,我亦其中过来人也。”敬亭又说曰:
再说那罗公问及叔宝的武艺,满心欢喜,特地要夸其本领,即日放炮传操,下了教场。雄兵十万,雁翅排开,罗公独坐当中,一呼百诺,掌著生杀之权。秦叔宝站在旁边,点头赞叹,口里不言,心中暗道:“大丈夫定当如此。”
 
  复拍醒木而止,良玉闻此,面上顿现骄态,狂笑曰:“我左良玉亦不枉为人一世矣!”敬亭续说曰:那罗公眼看叔宝,高声问道:“秦琼,看你身材高大,可曾学些武艺么?”
 
  叔宝慌忙跪地,应答如流:“小人会使双锏。”罗公即命家人将自己用的两条银锏,抬将下来。那两条银锏共重六十八斤,比叔宝所用铁锏轻小一半。叔宝是用过重锏的人,接在手中,如同无物,跳下阶来,使尽身法,左轮右舞,恰似玉蟒缠身,银龙护体。玉蟒缠身,万道毫光台下落;银龙护体,一轮月影面前悬。罗公在中军帐里,大声喝采道:“好呀!”那十万雄兵一齐答应,如同山崩雷响,十里皆闻。
 
  说至此,醒木又震。良玉取镜自照,拈须长叹曰:“想我左良玉立功边塞,万夫不当,自信是世上好健儿。如今白发渐生,杀贼未尽,真乃恨事也!”语方毕,旗牌上前禀曰:“二位老爷驾到。”良玉更换冠带,命左右撤去胡床,恭迎袁黄二公上楼。叙礼后,良玉曰:“二位老先生俯临敝镇,曷胜光荣!聊设杯酒,同看春江。”袁黄同答曰:“久钦威望,喜近节麾。高楼盛设,大快生平。”良玉即请二公入席安坐,执壶斟酒,正欲举杯而饮,猛见塘报人匆急上楼,面容惨白,气喘声嘶,跪禀元帅,连称不好。袁、黄等掷杯惊起,良玉问曰:“有何紧急军情,如此大惊小怪?”报者急白曰:“禀元帅爷:大伙流贼北犯,层层围住神京,三天不见救援兵,暗把城门开动,放火焚烧宫阙,持刀杀害生灵。”言时,以手拍地,又曰:“可怜圣主好崇祯。”至是泪如泉涌,痛哭而言曰:“缢死煤山树顶。”众皆大惊失色,同问曰:“事变在于何日?”报者喘促答曰:“是在三月十九日。”众乃望北叩头,放声大痛。良玉跳跃而起,哭呼圣上崇祯主子大行皇帝不置,搓手悲叹曰:“孤臣左良玉,远在边方,不能一旅勤王,罪该万死!呜呼!高皇帝在天之灵,其亦知之否乎?可怜我皇上忧国如病,视民如伤。十七年宵旰勤劳,何期流寇披猖,师徒挠败,呼天不应,告庙无灵。内缺饷饣胥,外绝救援,白练无情,断送君王一命。煤山私幸,独殉社稷群黎。伤哉痛哉!”众闻其言,更为之大哭不止。黄公摇手喊阻曰:“且莫举哀,还有大事相商。”良玉问曰:“有何大事?即请指教。”黄公曰:既失北京,江山无主,将军若不早建义旗,支撑大局,则顷刻乱生,如何安抚。”继咸点首称是,以手指示曰:“此间江、汉、荆、襄一带,可称西南半壁,万一失守,恢复无及矣。”良玉曰:“小弟滥握兵权,实难辞责,还须二公努力赞襄,共保边圉。”袁、黄同声应命。
 
  良玉即命大众更换白衣,在大行皇帝灵前恸哭拜盟,同襄义举。但仓卒之间,縗服无从置备,仅向附近民家借得素衣三领,白布三条。良玉与袁、黄二公穿戴后,吩咐大小三军亦各随拜。于是领众举哀,拜倒于地,齐呼先帝而哭曰:“呜呼!中原破碎,宗社倾颓,恨文臣帷幄无谋,叹武将疆场惜命。至今日山残水剩,空嗟沧海龙归,对此夕月暗江昏,不啻高楼鹤唳,斯恨绵绵,曷其有极!共请皇天作证,鉴察微忱,从今以后,戮力前驱,捐躯无惜。惟愿早报国仇,以复神京也。”举哀毕,良玉曰:“我等拜盟之后,义同兄弟,临侯督师,仲霖监军,我左昆山操兵练马,死守边方。倘有太子诸王中兴定鼎,届时勤王北上,恢复中原,方不负今日有此义举,诸公以为何如?”袁、黄唯唯遵命。忽有旗牌官趋前禀曰:“禀元帅:满城喧哗,似有变动之意,速请元帅安抚民心。”良玉遂与众下楼,问袁、黄二公今欲何往,袁答回归九江,黄答往赴襄阳。临别之际,良玉犹谆谆相嘱曰:“如有国家要事,还望二公到此会议。
 
  袁黄乃握手作别去,良玉亦上马归,早已红日西沉,万家灯火时矣。
第十四章 阻 奸
荏苒光阴,倏经半载。自去冬十月中,朝宗与香君别,仓皇避祸,夜投史公,随往淮安漕署,得以容身,弹指之间,不觉冬去春归,又是清和四月矣。乡信难通,国仇未雪,闲情暂撇。噩耗频传,翘首苍天,能不放声一哭!近因南大司马熊公内召,即以史公补其缺,朝宗又随之渡江。且幸史公重其才学,待同骨肉,亲切异常。方思移家金陵,借避烽火,不料南北隔绝,道途中梗;且又议立纷纷,迄无定局,故朝宗闷坐无聊,愁怀莫释,正欲候史公回衙,一探消息,而史公操兵甫毕,已从江上归矣。
  史公名可法,表字道邻,本贯河南,寄籍燕京。崇祯辛未进士,内作部曹,外任监司。正值中原多故,扬历十年,从未安枕。今由淮安漕抚,升袖南京兵部尚书,到任一月,骤遭大变。虽幸长江天险,护此留都,然一月无君,人心不定,每日议立议迎,莫衷一是,史公心焉忧之。乃今晨在江上操兵,探得北来消息,纵未可遽以为真,而心实深冀其确也。所以傍晚回衙,即命从人请朝宗出,快谈此事。亡何,朝宗入见,急问北信如何,史公曰:“今日得一喜信,据云北京虽失,圣上无恙,早已航海而南。太子亦闻道东奔,未知果否。”朝宗曰:“若得如此,苍生之福也。”正言间,有管门家人入内禀曰:“禀老爷:今有凤抚马老爷遣人投书,并候示复。”史公取书披览。紧皱双眉曰:“可笑马瑶草,又讲迎立之事矣。我想迩来清议堂中,三番公会,此焉仰屋长吁,彼焉低头无语,实因军国大事,未敢轻举妄动耳。乃来书中谋迎议立,情切邀功,其意在于福王。并云圣上确已缢死煤山,太子奔逃无踪,此言若是,则我虽执意不从,彼竟独自举行,为之奈何?况且昭穆伦次,立福王亦无大谬,我不知答彼回书,准其明日会稿,一同列名可也。
  朝宗闻史公之言,慌忙起而阻止曰:“老先生所言差矣。福王分藩敝乡,晚生知之最详,立之断然不可。”史公曰:“何也?”朝宗曰:“彼有三大罪,人人俱知。”史公问曰:“如何三大罪?汝试言之。”朝宗细数其罪曰:“福邸乃神宗骄子,母妃郑氏,又涉淫邪。当日谋害太子,欲行自立,设无忠良调护,几将神器窃夺,此一罪也。”史公点首曰:“罪果不小,请问第二罪?”朝宗曰:“前者骄奢无度,私取内府金钱,满载而归;厥后寇逼河南,不肯破悭助饷,以致国破身亡,满宫财宝,徒饱贼囊。既骄且吝,既吝且愚,此二罪也。”史公复问第三大罪,朝宗曰:“此一大罪,即是现今世子德昌王,父死贼手,暴尸未葬,彼竟忍心远避,不孝孰甚!且乘离乱之时,纳民妻女,自图淫乐,可见君德全亏,而欲其皇基重奠,焉可得乎?由是而论,非三大罪而何?”史公深以斯言为然。朝宗又曰:“不特此也,更有五不可立。”史公曰:“三大罪之外,如何又有五不可立?我今愿闻其说。”朝宗屈指以计之曰:“今者车驾存亡,传闻有异。天无二日,古有明训,此其一。即圣上果殉社稷,尚有太子监国,岂可明弃储君,别寻旁牒枝叶乎?此其二。虽中兴之主,本不必拘定伦次,然须访取出群、英杰如汉之光武,乃能恢复河山,扫除盗寇也,此其三。况今各镇强藩,安知不乘机保立,自植其势,此其四。又恐小人幸进,假公济私,将挟拥戴之功,败坏国事,此其五。还望老先生详察之。”史公赞叹曰:“世兄高见极是,谋深虑远,至为钦佩。前日副使雷縯祚、礼部周镳均有此论,惟不及此次透彻耳。今即仰仗世兄,将此三大罪、五不可立之论,写一回书答之。
  朝宗遵命,乃就灯下书写。将及其半,而阮大铖亦为迎立一事,竟尔不辞辛苦,夤夜至此矣。盖大铖潜往江浦,寻获福王,如得至宝,连夜归来,与马士英倡议迎立,但恐本兵史可法临时掣肘,未免有所顾忌。今日修书相商,犹虑不稳,故大铖昏夜来此,欲与史公面议妥贴,以便一致进行耳。今命家僮提灯前引,已至兵部府衙。见凤抚所遣来之送书差役,鹄立于门外,因问曰:“汝早来下书,如何尚未回去’”差役曰:“候之已久,不见回书发出,今既阮老爷至此,望代小人向内一催。”大铖允之,家僮趋前唤曰:“门上大叔在否’”管门者出问何人,大铖见而足恭曰:“相烦通报一声,说裤子裆里阮求见老爷。”管门者知是大铖,有意胡缠曰:‘裤子裆里软。’犹恐未必。谚云‘十胡九骚,’待我试摸一摸,究竟软与不软。”大铖曰:“且慢耍笑,还请方便。”管门曰:“天色已晚,老爷谅早安息,焉敢乱传。”大铖央恳曰:“我有要事面商,定求一见。”管门者乃勉强应之,入内禀曰:“启上老爷:有裤子裆里阮到门求见。”史公沉思曰:“姓阮者果为谁乎’”朝宗从旁答曰:“在住裤子裆里一定是阮胡子矣。”史公曰:“如此昏夜,彼来何干’”朝宗曰:“不须猜测,必为迎立之事,前来游说。”史公恍然曰:“我记得去年在清议堂诬害世兄者,即是此人,闻彼本属魏党,是一无耻小人,岂屑见彼。尔速向外回绝之。”管门者应声而出,怒曰:“我说天晚不见,汝偏不信,使我讨一没趣。请回请回,勿再饶舌!”大铖手拍其肩,笑谓之曰:“汝是能干之人,须知夜间相会,必有极趣之言,若在青天白日,恐皆与汝无涉矣。”管门曰:“汝言有理,事成之后,须当加倍酬我。”大铖含笑应之。管门者信以为真,重又进禀曰:“禀老爷:姓阮者定求一见,云有极趣之言相告。”史公怒曰:“一味胡言!国破家亡之时,尚何趣话之可言!速速驱逐,闭上宅门。”管门者又禀曰:“凤抚回书,尚未发出,来人在外伺候,请老爷察夺。”朝宗曰:“书已写就,还祈老先生过目,未知可用否’”史公取而读之,爰译其书中大意如下:
  溯自二祖列宗,经营垂创以来,及今三百载。吾皇英明有道,际此时艰,不惮勤劳,力竭心枯,尚难弭变,一旦社稷倾移,遽以身殉。于此而欲兴灭继绝,非有神武之才,其熟能之!乃福藩有三大罪案,立之有五不可,局势如此,理宜作罢。为今之计,当再寻访贤宗雅望,集群议以决去留也。
  史公读毕,称善者再,即嘱管门者曰:“汝将复书交与凤抚来人,早闭宅门,不许再来缠扰。”言已,遂与朝宗同入。管门者携书出,高呼凤抚差役,以书与之曰:“汝已领得回书,速出,速出,我将闭门矣。”差役曰:“尚有阮老爷在此求见,奈何以闭门羹饷之?”大铖接言曰:“我曾央过求见,汝岂忘之乎?”管门者佯问曰:“汝是谁耶?”大铖曰:“我即是裤子裆里阮也。”管门者叱之曰:“半夜三更,犹是软耶硬耶,使人不能安睡。汝速去,毋来扰我。”即以双手推大铖出,闭门自入。差役亦得书先去,大铖顿足恼恨曰:“彼竟闭门不纳,可恶甚矣。”忽又自解曰:“我老阮十年之前,受气已不知多少,权且忍耐为是。但千载一时之机会,岂容错过。可恨史可法现掌本兵之印,执拗不从,有碍目前迎立之事,如之奈何?”继想皇帝玉玺,迄今尚无踪迹,谅汝区区一部印,用之有何济乎。家僮提灯促之曰:“夜深矣,老爷盍归休?”大铖犹指其门而言曰:“老史老史,大好一盘肉包,送上门来,汝竟无福消受,休怨我让与他人,致贻后悔也。”言罢,不胜怏怏而返。
第十五章 迎 驾
愁云密密,惨雾重重,宗社将墟,帝星已坠。君父之仇未报,权奸之势益张,此诚天地否塞之时也。小人道长,君子道消。神京失守,犹切攀龙,主器争持,交相逐鹿。会议若蜩螗沸国,偷安如燕雀处堂。各期拥立有功,俾得大权在握,封侯拜相,实指顾间事耳。呜呼!尚何言乎!不然,明之遗爱在人,虽不能如夏之少康,汉之光武,而东南半壁,划江淮以自守,岂不能如宋之高宗,成一偏安之局哉?余故作书至此,不得不叹息痛恨于马士英也。

  士英别字瑶草,贵州贵阳卫人。万历己未进士。现任凤阳督抚,本属外官,难操大政。今遇国家大变,人方追念先帝,痛哭不遑,而彼独丧心病狂,窃以为幸,欣欣然有喜色曰:“此正我辈得意之秋也。”近以阮大铖为耳目,计议迎立福王,得邀拥戴之功。故前日发书于史可法,约会行事,不意可法回书中有,“三大罪”“五不可立”之言;大铖欲往面商,可法又闭门不纳,士英心窃虑之。因可法现握兵权,一倡此论,则九卿班中如高弘图、姜曰广、吕大器、张国维等,谁敢附和以成此举。乃又嘱托大铖,约会四镇武臣,及勋戚内侍。此时未得回报,心殊悬悬,尚不知效果如何耳。方当焦燥间,大铖自外而入,士英急问曰:“圆老回来,究属大事如何?”大铖面有得色,相告曰:“四镇武官,见公书函,欣然许诺,约定四月二十八日准备仪仗,齐赴江浦矣。”士英连声称妙曰:“未识高、黄、二刘尚有何言?”大铖就坐而答曰:“彼云身受君恩,位封侯爵,江淮坐镇,神京未收,我等滥功邀赏,糜饷素餐,自觉羞惭,当图报效。今读我公垂训,即往江浦迎銮,得扶新主复仇,以期河山还我也。”士英又问曰:“此外有人愿去否?”大铖曰:“还有魏国公徐鸿基、司体监韩赞周、吏科给事李治、监察御史朱国昌。”士英曰:“勋卫科道,虽则寥寥无几,亦可将就矣。惟彼等所言若何?”大铖详述曰:“彼云:马中丞既为表率,众公卿谁敢迟疑。职名早上,咸瞻天府威仪;奏表纷陈,参拜中兴令辟。得叨雨露恩施,升迁旧秩;共庆风云际会,壮焕新猷。众所愿也,岂有他哉?”士英大喜曰:“果然如此,幸甚幸甚。但我一外吏,只有武臣勋卫数人,又非部院卿僚,表上列名,如何书写?汝当为我思之。”大铖笑曰: “此非难事,何必有一定之考证,只取一本《缙绅便览》便可从头钞写矣”。士瑛曰:“汝言虽是,然新主驾到,并无百官迎接,仅有我等三五人,如何引进朝去?”大铖曰:“公勿担忧,我看满朝文武,有定见者十不获一,届时乘舆一到,谅彼等投递职名,趋承恐后矣。”士英称是者再,因表虽已写就,衔名未填,即唤书办取《缙绅便览》至,交与大铖钞写。大铖执表视之,摇头曰:“表上字体,均须细楷,两目昏花,实难下笔。”继思我有眼镜在此,乃从腰内取出,戴之稍觉清澈,然后下笔钞之。仅写“吏部尚书臣高弘图”八字,忽又手颤,心甚焦急。士英曰:“欲速则不达,何不唤书办代写乎?”大铖曰:“为因姓名之中,都有去取,书办如何写得?”士英笑曰:“只须汝指示明白,自然无误矣。”遂唤书办来前,大铖一一指示之,书办遵命退出。士英曰:“古云中原逐鹿,捷足先得,我辈岂可落于人后,今日务须出城为要。”复回首唤长班曰:“汝去整治冠服,收拾箱包,从速勿误。”大铖问曰:“请问老公祖,小弟如何装束?”士英曰:“迎驾大典,非比寻常私谒,理宜冠带为是。”大铖曰:“小弟乃是废员,焉能冠带?”士英沉思半晌,乃曰:“无可奈何,汝且权充一赉表官,但不免屈尊耳。”大铖曰:“大丈夫欲立功业,何所不可,到此时候,还论‘刚方’二字乎?”士英大笑曰:“妙甚,妙甚-可称为‘软圆老’矣。”大铖更换差吏服色,绝不自耻,方以为死灰复燃,枯木逢春;如钓金鳌于海上,重苏涸鲋于沟中;欲期龙虎随从,且效马牛奔走;笑骂由人笑骂,羞惭我不羞惭,此小人之常态,无足怪者。
    其时书办已钞写毕,入白曰:“表已列名,请老爷过目。”大铖阅看无误,命书办包裹入箱后,乃曰:“我作赉表官,理当背负此箱。”士英笑曰:“圆老之功,即此已不小矣。”大铖正色曰:“公休笑我,他日画在凌烟阁上,方觉得神气奕奕也。”士英见天色将晚,即与大铖等上马而行,为因迎驾大事,未便多带从人,只有两名随侍而已。一鞭残照,迅速奔驰,恨不插翅飞腾,转瞬即至,得于银烛光中,早拜新主天颜也。其热中富贵也如此,可笑甚矣。

第十六章 设 朝
旭日腾辉,瑞烟笼彩,龙楼巍焕,凤阙嵯峨。敞开宫殿九重,共仰高皇旧宇,倚恃钟山千丈,复瞻今上新仪,此正弘光帝设朝时也。弘光乃神宗皇帝之孙,福邸亲王之子,幼封德昌郡王。去年贼陷河南,其父殉国,未及营葬,逃避江浦,所以《阻奸》一章,侯生细数其罪耳。今由马士英等结连四镇武臣,迎入南京,奉为监国之主。是日为甲申年五月初一日,清晨祭谒孝陵毕,回宫御偏殿中,有史可法、马士英、黄得功、刘泽清等诸文武。虽于昨日迎銮之际,今早陪祭之时,投递职名,尚未朝贺,故众臣袍笏趋跄,排班而入,谨按拜跪礼节,呈上表文曰:“南京吏部尚书高弘图等,恭请陛下早正大位,改元听政,以慰臣民之望。伏维陛下潜龙福邸,嫡派天潢,久著仁贤,同伸推戴;声闻四表,位协重华,牒出金枝,系连花萼。宜承大统,早继高皇,臣等之愿也,”帝曰:“寡人外藩衰宗,才德凉薄,俯顺臣民之请,来守高帝之宫。君父含冤,大仇未报,有何面颜,忝然正位!今暂以藩王监国,仍称崇祯十七年。一切政务,照办理。众卿勿得谆请,以重寡人之罪。况此时中原板荡,王室流离。栖身榛莽,堪嗟乞食江头;回首尘沙,安得看花洛下。兵燹难消,松楸多恙,堪叹鼎湖弓剑;葬土无人,忍垂金阙冕旒,当阳受贺乎!”众皆三呼万岁曰:“真仁君圣主之言也,臣等敢不遵旨。但王业重兴,大仇速报,卧薪尝胆,陛下勿忘,且中原不可缓图,金瓯莫缺;将相急宜早设,玉烛方调。谨具题本,伏候圣裁。”帝曰:“览卿题本,汲汲以报仇复国为请,具见忠悃。至于设立将相,寡人已有成议,今者论功叙赏,当以迎立为上。捧表者星夜奔驰,遽以黄袍加体;拥驾者乘舆护卫,理宜紫阁标名矣。众卿且退,午门候旨。”帝已摆驾入宫,众臣乃退班而出,伫立于午门外。可法曰:“若论迎立之功,今日大拜,当让马老先生矣。”士英曰:“我乃风尘外吏,焉能越次而升+若论国家用武之际,史老先生现居本兵,理当大拜。”复向黄、刘曰:“四镇实有护驾之功,一定加封公侯之位。”黄、刘同答曰:“全赖恩师提拔。
  正言间,内监捧圣旨出,旨以凤阳叔抚马士英倡议迎立,功居第一,即升补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入阁办事。吏部尚书高弘图、礼部尚书姜曰广,兵部尚书史可法,亦皆升补大学士,各兼本衔。高弘图、姜曰广入阁办事,史可法着督师江北,其余部院大小官员,现任者各加三级,缺员者将迎驾人员论功选补。又四镇武臣靖南伯黄得功、兴平伯高杰、东平伯刘泽清、广昌伯刘良佐,俱进封侯爵,各回泛地。众臣谢恩毕,可法谓黄、刘二镇曰:“老夫职居本兵,每以不能克复中原为耻,圣上命我督师江北,正可戮力报效。今与列侯约定:于五月初十日齐集扬州,共议复仇之事,各须努力,勿得迟延。”黄刘唯唯听命。可法嘱毕,乃向众作别,赴任而去。黄、刘亦兴辞欲行,士英止之,并执其手以语之曰:“圣上录我等迎立之功,拜相封侯,均属勋旧大臣,超越寻常。此后内外消息,务须两相照应,庶几千秋富贵,可以常保矣。”黄刘齐答曰:“蒙恩携带,得有今日,敢不遵谕。”言已始行。士英喜满胸怀,趾高气扬,拈髭大笑曰:“不料今日,一跃而为堂堂首相,何快如之!”其时大铖探首而望,士英正欲回归府第,忽尔止住不行,想及立国之初,诸事未定,莫被高、姜二相夺我大权,不如暂缓归家,竟自入阁办事可也。思至此,大铖已悄然至,上前作揖曰:“恭喜老公祖大拜矣!”士英惊问曰:“汝从何处来耶?”大铖曰:“晚生在朝房藏躲,为探新闻至此。”士英曰:“此系禁地,今日立法之始,汝乃青衣小帽,恐干未便,速速向外勿迟。”大铖附耳低言曰:“老师相叙迎立之功,获此大位,晚生赉表前往,不无微劳,如何未见提及?”士英曰:“汝还未知,圣上已有诏旨,凡各部院缺员,许将迎驾之人叙功选补矣。”大铖喜曰:“全仗老师相荐拔。”士英曰:“汝乃我之心腹,可待谆谆相嘱乎?”语竟欲入,大铖曰:“事不宜迟,晚生权当班役,随入内阁,试看机会何如?”士英点首曰:“想我初入内客,未谙机务,得汝相助为理,于事洵克有济,只须汝谨慎小心耳。”大铖曰:“诺”。遂充作役人,代携士英朝笏随之入。
第十七章 拒 媒
福王监国之始,宜如何励精图治,尝胆卧薪,日念高皇创业之艰难,先帝殉身之惨痛,亟亟焉整军经武,雪恨复仇,方不负臣民之推戴耳。纵使力犹未逮,而能扼守长江天堑,划分南北,尚不失为偏安之小朝廷,如南渡之康王构,或可告无罪于祖宗。乃昏庸暗味,见不及此,惟叙迎立之功,每抱苟安之念。其用人也,畀权于狐群狗党,其行政也,注意于舞榭歌台。有贤才而不能进用,有奸邪而不能屏除,有将士而不能驾驭,时以选色征歌为乐。南朝如此,安得不亡?呜呼!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余故译叙是篇,不第叹香君之魔难,发端于此;抑且叹明代之终结,亦有由来也。

  今者秦淮旧院中,自侯生去后,即杨龙友亦久不至此矣。龙友本一罢职县令,因叙迎驾之功,得补礼部主事,盖叨马、阮之力也。士英大拜入阁,阮大铖仍以光禄起用,此外如同乡越其杰、田仰等亦皆补官。当时之引用私人,即此可以想见。并因漕抚缺人,以田仰推升是缺。田仰素知龙友熟悉花丛,特送聘金三百,托彼寻一美妓,挈之赴任。龙友筹思良久,欲求一色艺双绝,无有过于香君者,我不免代彼一问,玉成此事也。遂唤一长班至,命之曰:“汝速请清客丁继之、女客卞玉京到我书房叙话。”长班禀曰:“小人是长班,只认得各位官府,其余串客表子,无从寻觅。”龙友曰:“汝听我言,便知分晓矣。今值端阳佳节,水阁中热闹异常,见有乌衣子弟、红粉娇姬即是此处,休认作牛女银河也。”长班领会曰:“敢是秦淮河房否?”龙友点首曰:“然。汝但望枣花帘下、杏纱窗前款问殷勤,自然无误矣。”长班应命向外,方及门首,见有三人同至,忙问曰:“众位何来?”其人答曰:“老汉是丁继之,同沈、张二敞友特来求见杨老爷,相烦通禀一声。”长班喜曰:“不请自来,真乃巧极,待我通报。”正欲同入,卞玉京与寇白门、郑妥娘亦至。白门唤曰:“三位慢走,与我等一同进去。”继之等回首视之,见是院中姊妹辈,燕筑先问曰:“未识来此何干?”妥娘曰:“彼此同病相怜,汝等怕为师父,我等亦怕作徒弟矣。”相将而入,同进书室中。龙友见而喜曰:“如何不约而同来至此间?”众人齐答曰:“无事不敢径造,今日特来恳恩,尚容拜见。”言已,伏地叩首。龙友慌忙扶起,命众就坐,急询曰:“不知有何事见教?”继之曰:“今有一事奉问:新补光禄阮老爷可是杨老爷至交否?”龙友曰:“然”。继之又曰:“闻得新主登极,阮老爷进呈四种传奇,圣心大悦,将《燕子笺》钞发总纲,欲选我等入内教演,此言确否?”龙友曰:“果然有此盛举。”燕筑急曰:“老爷明鉴:我等只仗两片唇养活家中八张嘴,若一入内庭,岂不灭门绝户,一齐饿死?”妥娘亦曰:“我等姊妹,可怜同是八张嘴,独靠此两片皮乎?”龙友笑曰:“不必着忙,当差承应,自有一众教坊男女。汝等都入名士之数,谅无人前来捕汝。”众皆曰:“惟求老爷护庇,我等不胜感激。”龙友慰之曰:“但请放心,明日开列姓名,我当送与阮圆海,嘱彼一概免捕可也。”众咸称谢曰:“秣陵春暖,烟水魂销,仅借此裙屐笙歌,聊以生色耳。若将我等尽数选入,则从今以后,江潮暮雨,静掩柴门,灞岸秋风,谁携桂棹乎?老爷果肯见怜,保秦淮水软山温,看画舫灯红酒绿,其功德实非浅鲜也。”龙友曰:“我亦有一事借重汝等。”继之曰:“老爷有可见谕?”龙友曰:“舍亲田仰,不日就任漕抚。今晨送到聘金三百,托我寻一小宠。”语未毕,妥娘搀言曰:“我去如何?”燕筑调笑曰:“汝不可去,去则院中散板矣。妥娘不解,笑问其故。燕筑曰:“无人与我打钉,岂不散板乎?”妥娘怒叱之。继之曰:“老爷有意中人否?”龙友曰:“虽有一人,但须汝去作伐,或可成功。”玉京从旁问曰:“此人是谁?”龙友以李家香君答之,继之频频摇首曰: “此则断乎不可。”龙友曰:“何也?”继之曰:“彼是侯公子梳栊之人,现有吹箫旧侣,何曾悔婿封侯,让彼在燕子楼中,作闭门之关盼’岂忍向临邛道上,学改嫁之文君乎?”龙友曰:“侯公子不过一时有兴,今已避祸远去,恐已忘却香君矣,但去无妨。”玉京曰:“香君自侯郎去后,立志守节,不肯下楼。犹如孤雁失群,自甘独宿,度此黄昏。洗除粉黛,抛撇扇裙,停歇喉唇,罢吹箫管,竟效女尼清静,不再坠落风尘矣。”龙友曰:“虽有此言,然胜如侯郎者,彼或愿嫁,亦未可知。”继之曰:“香君之母,本是老爷厚人,不若老爷面谈之为美也。”龙友曰:“汝可知侯郎梳栊香君,是我作伐?今日觌面,实难启口,还须二位辛苦一行,自有重谢。”公宪、燕筑同应曰:“如此我等偕往。”白门、妥娘亦坚欲同行,龙友曰:“不必争论,待彼二位前去,倘或说合不成,再请汝等如何?”众皆应允,遂辞龙友而出。继之与玉京并曰:“杨老爷免去我等差事,此真莫大之恩典,理宜报效。”众咸称是。继之曰:“汝等请回,我当往香君家中,代杨老爷说事去也。”众乃说笑而别。继之谓玉京曰:“记得侯公子梳栊香君,我等亦在彼帮衬。当日盛排筵席,广列笙歌,才子佳人,天然配合。我等亦在花林粉阵中,趁逐此笛韵筝声,一奏其技也。今又助彼拆散鸳俦,分开凤侣,自觉赧颜,不将如邮亭马卒,专司迎官送客乎?”玉京曰:“然则不去何如?”继之曰:“倘若不去,又恐彼以官势相压,逼选入宫,反为不美。”玉京曰:“若是则奈何?”继之曰:“我有一两全之法:到彼家中,只用款语商量,柔情索问,作一寻常媒妁可耳。”玉京连连称善,且言且行,已至李家,高声唤贞娘出。
    是时画阁沉沉,妆楼寂寂,珠帘不卷,绣户常关。香君含愁独坐,镇日相思,不愿为姊妹之花,空盼断王孙之草。眉蹙春山,每恨鹦哥饶舌,眼凝秋水,不劳蝶使多情。今闻有人唤其母,因问曰:“楼下是谁?”玉京曰:“丁相公在此。”香君启窗而望,见来者是玉京、继之,乃曰:“请下姨娘与丁大爷上楼叙话。”继之、玉京登楼,忙问曰:“今堂如何不见?”香君曰:“往赴盒子会去矣。”即请二人叙坐献茶后,己亦陪坐于旁。玉京以言饣舌之曰:“香君闲坐楼窗,未识与谁顽耍?”香君含泪而答曰:“姨娘有所不知,侬今空楼独守,怅望残春,每吟白头之句,惟有双泪沾巾耳。”玉京曰:“汝既倚靠无人,何不招一新婿?”香君曰:“侬已嫁与侯郎,岂肯改志?”继之曰:“我等知汝苦心,但今日礼部杨老爷谈及新任漕抚田仰,愿输三百金娶汝为妾,托我前来动问,汝其有意乎?”香君曰:“彼将题目认错矣!可知我有定情诗句,紧紧红丝,胜如彼万两雪花银也。”玉京知不可强,因亦顺水推舟曰:“此事凭汝裁酌,汝既不允,只得另寻门户矣。”香君曰:“卖笑场中,岂无勾栏艳品?侬实自知薄福,不愿身入朱门,还望姨娘善为我辞焉。”玉京唯唯,不复多言。继之曰:“第恐令堂归家,难免见钱眼开耳。”香君曰:侬为妈妈所疼惜,断无相强之理。”继之点首曰:“如此甚佳,可敬可敬。我与汝再会矣。”言已,起身欲行,适沈公宪、张燕筑、寇白门、郑妥娘等匆急而至,入见香君。燕筑趋前致贺曰:“香君恭喜矣!”香君正色曰:“喜从何来?”白门接言曰:“双双媒人到此,岂不是喜?”香君曰:“敢是为田仰之事乎?”燕筑曰:“如何不是?”香君曰:“侬已拒绝,不劳再言。”公宪曰:“此是杨老爷一片美意,因汝花容月貌,艳比绿珠,故寻一金谷石崇为汝作夫婿也,汝奈何拒之?”香君侃侃而答曰:“侬心不图富贵,此话休谈。”继之、玉京同曰:“我二人相劝多时,彼已守志坚牢,决不嫁人矣。”白门以言恐吓曰:“彼不嫁人,明日捉将官里去,强迫学戏,永不见男子之面。任汝歌残舞罢,永锁长门,不将夜夜伤神,追悔莫及乎?”香君意不少动,愤然曰:“侬即终身守寡,决无怨言。若欲逼侬改嫁,断断不能。”妥娘曰:“不信三百两花银买不去汝之黄毛丫头耶?”香君鄙之曰:“汝爱银子,汝去嫁彼,人家闲事,何用汝来多管?”妥娘老羞成怒曰:“小小丫头竟敢掉唇弄舌,将我姨娘讪谤。我即死在妆家,看汝如何发付!”言时,姑作撒泼状。燕筑亦发威曰:“奴才如此大胆!可知杨老爷新任礼部,管领烟花乐籍,倘汝触恼于彼,则势如风狂雨迅。明日捕汝刑讯,定然柳损桃伤,受苦无穷矣。”香君冷笑曰:“侬志已定,恫吓何为哉?”玉京啧啧称赞曰:“看不出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志气,洵为可敬。”继之曰:“吓彼不动,不如速走为妙。”妥娘恨恨不已,公宪、白门相谓曰:“我二人本则不来,都是老燕、老妥强逼至此,空惹一场扫兴,快走快走,在此有何面目乎!”遂与燕筑、妥娘同去。继之、玉京行稍后,安慰香君曰:“香君放心,我等当回绝杨老爷,决不再来缠扰也。”香君拜谢之,二人乃行。

第十八章 争 位
福王未立之初,侯朝宗在史公幕府中,曾为可法修书,答复凤抚马士英,措词激烈,有“三大罪”、“五不可立”之议。不意江浦迎銮,福王登极,马士英功居第一,拜为首相,入阁办事,众臣亦录功补用。史公虽同有入阁之命,又令其督师江北,朝宗机警过人,早知有外之之意,而史公绝不介怀,素具复仇报国之心,反以操兵剿贼为喜。今者开府扬州,朝宗参赞军事,闻约定今日齐集四镇,共商防河之计,故特问候史公,请示方略也。移步至书室外,书僮见是侯生,入内禀报。史公独坐书室中,正为国事殷忧,自念须鬓皆苍,愿竭残躯以报主,其忠肝义胆为何如乎!忽闻家僮传语,立请朝宗进见,因谓之曰:“世兄可知今日四镇齐集,共商大事?不日整师誓众,将雪君父之仇矣。”朝宗曰:“如此甚妙,惟思高杰镇守扬通,兵骄将傲,以致黄、刘三镇,每发不平之愤。今日相见,颇费调停,万一兄弟不和,岂不为敌人之利乎?”史公颔首曰:“所论极是。今日相见,我当以好言劝慰之。”

  是时家僮进报曰:“辕门传鼓,四镇现已到齐,伺候参谒。”史公即出外升帐,吹打开门,身坐虎案,左右仪卫,侍立两旁。牙旗风卷,画戟霜凝,威严气概,果自不同。四镇如高杰、黄得功、刘泽清、刘良佐等躬擐甲胄,同上帐来,趋前参见曰:“四镇小将,叩谒阁部大元帅。”史公拱手起立曰:“列侯请起。”高杰等齐声言曰:“小将等听候元帅将令。”史公曰:“本帅以阅部督师,君命隆重,大小将士,俱在指挥之下。”众皆应是。史公又曰:“四镇乃堂堂列侯,不比寻常武弁,今请屈尊侍坐,共议军情。”四镇同称“不敢”,史公正色曰:“本帅命坐,犹如军令,不得推辞。”众乃一揖而坐。高杰庞然自大,独踞首坐,余则依次坐定。惟得功心中不服,向高杰怒目而视。史公谕四镇曰:“淮南为险要之区域,江河之保障,公等阵列五花,营屯细柳,虎将搴敌塞之旗,犀军放射潮之弩,正不独远振威声,媲美于徐常、邓沐,抑且克成伟业,齐名于绛灌萧曹矣。尚祈同心戮力,再造乾坤,将来画像凌烟,何分今古,列侯其勉之!”得功怒不可遏,发言曰:“元帅在上,小将本不敢争论,但高杰本是投诚草寇,有何战功,今日公然坐在我等三镇之上?”高杰亦抗声答曰:“我投诚最早,年齿又尊,岂肯居尔等之下!”泽清曰:“此处是尔泛地,我等都是客兵,寻常宾主之礼,尚不知晓,如何统兵?真乃惶恐!”良佐亦附和曰:“彼在扬州享受繁华,自尊自大,已成习惯,可知今日局势不同,应让我等到此享用。”高杰曰:“尔等敢来,我即奉让。”得功勃然而起曰:“谁是不敢?”回顾二刘曰:“二兄同我向外,即刻与彼分一强弱。”言罢愤愤而出。史公谓高杰曰:“彼等所言有理,汝当谦逊几分。”高杰曰:“小将宁死不愿在彼等之下。”史公摇首蹙额曰:“此是汝之大谬矣。堂堂四镇,气象轩豪,国家倚仗汝等屏藩南土,恢复北朝,理宜一德一心,如手如足,相推相让,不激不随)而乃忿争坐位,捣乱班联,弃好寻仇,操戈同室,勇于私斗,怯于公战,阵上之威风未逞,窝中之喧闹何为?可笑中兴勋爵,尽封此辈小儿也噫”老夫一片热肠,今已灰冷。暂且出一告示,晓谕三镇,命彼各回泛地,听候调遣,徐图补救之策。”复唤高杰语之曰:“汝既驻扎本境,即在本帅标下,为先锋之职,各有执掌,彼等谅不利此争闹矣。”高杰谢过元帅。史公正欲书写告示,陡闻军队呐喊之声,高杰不辞而出。未及帅府门首,遥见得功与二刘持刀来前,高声喊叫曰:“高杰快来会我!”高杰有恃无恐,突然跃出曰:“汝青天白日,持刀呐喊,敢是谋反乎?”得功曰:“我等何故谋反?只欲杀汝无礼贼子!”高杰叱之曰:“汝敢在帅府之前如此放肆,非无礼贼子而何?”得功与二刘大怒,举刀赶杀高杰。高杰手无寸铁,不敢与敌,返身急入,口中高呼曰:“阁部大老爷救命!黄刘三贼杀入帅府来矣!”史公惊起,方以为敌骑南来,杀声渐盛,乃竟自相鏖战,若遇寇仇;不思当局艰难,反起阋墙鼓噪,此实离间之根苗,溃崩之朕兆也。急命左右请侯相公。
    朝宗早得外间消息,闻命而至,上帐相见曰:“晚生已闻知其详矣。”史公曰:“今欲借重高才,传我帅令,安抚乱军。”朝宗问安抚之法,史公曰:“老夫有告示一纸,速去晓谕彼等。”朝宗遵命,手携告示而出,朗声向黄、刘三镇曰:“小弟乃本府参谋,奉阁部大元帅之命,晓谕三镇知悉:恭逢新主中兴,闯贼未讨,正我辈枕戈待旦之时,不宜怀挟小忿,致乱大谋,俟收复中原,太平赐宴,论功叙坐,自有朝仪。目下军容匆遽,凡事权宜,皆当相谅,无失旧好。兴平侯高,原镇扬通,今即留在本帅标下,委作先锋。靖南侯黄,仍回庐和。东平侯刘,仍回淮徐。广昌侯刘,仍回凤泗。静候调遣,勿得抗违,军法凛然,本帅不能容情也。特谕。”得功曰:“我等只欲杀无礼贼子,焉敢犯元帅军法。”朝宗曰:“于今辕门截杀,军法难容,还请三思。”泽清曰:“既如此,休得惊动元帅,我等且散。”良佐曰:“何不明日同往高杰家中厮杀!”正所谓国仇可忍,私恨难消也。三镇遂去,朝宗禀复史公曰:“三镇闻令,暂且散去,恐明曰尚有斗杀之事。”史公无奈,手指高杰而言曰:“高将军,汝乃横招仇衅,妄自骄矜,坐争首席,惹动群雄,空劳舌战一番。仅得息兵半晌,总难消释,枉费调停。如此情形险恶,岂不将事业抛残乎?”高杰冥顽不悟,犹强答曰:“元帅何用焦急,待明日与彼决一胜负,将三镇人马并入本镇一处,然后随从元帅,恢复中原,有何难哉!”史公曰:“汝言毋乃大误。现今流寇北来,将渡黄河,总兵许定国不能阻挡,连夜告急,正欲与四镇商议,发兵防河。今日一动争端,偾我大事,岂不可忧?”高杰曰:“三镇志愿,专注在扬州繁华,思来夺取,我岂肯轻轻让彼?”史公曰:“此言益发可笑矣。只有一枝军马,而与三镇争衡,犹如泰山压卵,宁有不败之理?汝思占住廿四桥,听吹箫于月夜;彼欲腰缠十万贯,羡骑鹤于扬州。漫夸蕃厘观少有琼花,深恐广陵涛变成祸水耳。噫嘻!老夫惟拼一死,更无他法。全仗侯兄长才,为我筹之。”朝宗曰:“且看局势,再作商量,徒愁无益也。”史公曰:“然”。乃与朝宗掩门而入。此时之高杰,气犹不平,方欲点齐人马,准备明晨往黄金坝上迎敌三镇去矣。

第十九章 和 战
云屯阵黑,风卷沙黄,鼓角声喧,戈矛光闪,扬威呐喊,耀武奔腾。旗分三色以鲜明,队列千军以踊跃。此系何处兵卒乎?盖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三镇之部下也。昨因争坐起衅,各不相下,故今早率队而来,欲与高杰一决雌雄耳。闻得高杰点齐人马,屯于黄金坝上,准备迎敌,得功谓二刘曰:“此去均须小心,我等当分作三队,依次而进。”良佐曰:“我带来人马太少,不敷应敌,让我在前挑战,请二兄随后迎之。”得功曰:“惜我部将田雄未曾至此,我只能作第二队,还请鹤洲哥哥压哨如何?”泽清曰:“准其如此。”众三军速即上前厮杀,其势甚锐。行近黄金坝,而高杰已戎装扎束,勒马提枪,统率三军,排成阵势,早在彼伺候迎敌矣。刻闻探卒传报,三镇兵马已到,翘首而望,见刘良佐首执大刀,飞马而来,高声喊曰:“老高速速出马,今日与汝争一谁大谁小。”高杰挺枪而出,骂曰:“汝花马刘,乃是我辈中小兄弟,谁来惧汝!”斯时鼓鼙振地,尘土冲天,两马盘旋,二人决斗。战未数合,高杰高叫曰:“三军听者:一齐并力上前,擒此刘贼。”三军乃蜂拥突出,争先乱战。良佐不能敌众,拖刀而败。黄得功第二队至,手握双鞭,喝曰:“可知我黄闯子本领高强,速速下马叩头,饶汝一死。”高杰冷笑曰:“我高老爷不爱汝活头,偏要取汝死头。”二人枪鞭并举,来往交锋。为时未久,高杰又大叫三军再来,众复应命乱战。得功急曰:“从来将对将,兵对兵,方是英雄豪杰,汝乃如此混战,足见是无礼贼子,我且暂输与汝。”转身败下。刘泽清手舞双刀,率领第三队喊杀而至,大声叱曰:“高杰!汝休逞强,我刘鹤洲带得人马至此,即同汝混战如何?”高杰一时兴起,即显其本来面目曰:“我翻天鹞子焉有怕人之理,不论如何战法,均无不可。”言时,指挥三军,大喊“杀……杀……”不止。一霎征云滚滚,惨雾漫漫,红日韬光,白昼为晦。

  两军正混战间,突闻锣鼓之声,起于耳际。众乃停战仰视,见一人手持令箭,立高台上,小军执锣鼓侍于侧。是人即侯朝宗也。盖史公在城中得悉战耗,故急命朝宗至此耳。适当高、刘两军乱战之际,杀声遍野,决斗方酣,乃鸣锣击鼓以遥止之。朝宗俟其止战,暂息喧哗,始摇令箭以传谕曰:“阁部大元帅有令:四镇作反,皆督师之过,请先到帅府,杀戮元帅*次到南京,抢夺宫阙,不必在此混战,骚害平民。”泽清曰:“我等何曾作反?祗因高杰无礼,混乱坐次,故尔争明高下,以便日后参谒元帅。无敢搀越也。”高杰亦曰:“我高杰乃本标先锋,焉敢作反?彼等领兵到此,我不过迎敌而已。”朝宗曰:“不奉军令,妄作斗杀,都是反贼。明日奏闻朝廷,汝等自去分辩可也。”泽清曰:“朝廷是我等迎立,元帅由朝廷差来,若谓我等违背军令,即是叛反朝廷,断乎不可。情愿束身待罪,祗求元帅饶恕。”朝宗曰:“高将军,汝有何言?高杰曰:“我高杰是元帅犬马,今犯军法,当听元帅处分。”朝宗曰:“既然如此,速传黄、刘三镇,同赴辕门,央求元帅。”泽清曰: “二镇败走,各回汛地去矣。”朝宗曰:“汝淮、扬两镇,唇齿之邦,又无宿嫌,何故听人指使?速往辕门,恭候元帅发落。”言已下台,挥退众兵,即与泽清、高杰同行。

  转瞬已抵辕门,朝宗嘱二将在外等候,入内传禀。稍迟即即出,宣谕曰:“元帅有令:四镇擅相争夺,皆当军法从事。但高将军不知礼体。挑嫌起衅,罪有所得,著与三镇服礼,候解和之日,再行处分。还劝将军自思,早向辕门负荆也。”高杰恼恨曰:“我高杰乃元帅标下先锋,元帅不加庇护,偏命我负荆请罪,与彼三镇服礼,真令人羞死气死!料想元帅未必用我,我亦难当此屈辱,不免领兵渡江,另作掀天事业,岂不美哉。”立定主见,遂率部下军卒,摇旗呐喊而去。泽清睹此景象,不禁骇叫曰:“高杰如此举动,势必渡江去矣。我想江南有彼党羽,须防其重来作寇,不日犯我境界,我当早去,约会黄、刘二镇,多备人马迎敌,方保无虞也。”语毕竟行。朝宗呆视良久,叹曰:“不料局势冰消,人心瓦解,挽回不易,收拾殊难,恐半壁残山胜水,从此不能重构矣。”可恨高杰忘恩背反,渡江南行。刘泽清亦匆忙北去,约会三镇人马,同来迎敌。呜乎!大江南北,遍地烟尘,如此号令不行,横行无忌,不将使元帅搔头、参谋搓手乎!
第二十章 移 防
上章言高杰作反,领兵渡江,其志在于苏、杭二省,欲肆旧日盗贼行为,夺之以作根据地耳。不意巡抚郑瑄,颇有才略,操舟架炮,堵截江口,不啻铁索横波,锁住门户,任汝枭悍凶顽,亦难越雷池一步。高杰无可奈何,祗得收兵回归本镇,大有独占扬州之意。惟恐黄、刘三镇,前来寻衅,故命部卒往探之。俄而回报,得悉黄、刘会齐人马,南来迎敌,前哨已至高邮,不觉大惊曰:“奈何,奈何?南下不得,北上又不能,进退两难,我将策马何之乎?”继而寸衷自度:大地难容,不如忍辱怀惭,仍往史阁部辕门,乞彼恩兹,仗彼体面,或可解救此围。但羞颜空忝,答对何辞,实是自作之孽,未可怨天尤人耳。筹思已定,乃率众军而行。惟斯时之史公,自经朝宗禀覆和战情形,及高杰叛反渡江事,深叹大局已变,时势难支,中夜踌蹰,不能安枕者,已将匝月。即朝宗满腹经纶,亦自慨一筹莫展矣。”

   一日,史公在书室中,朝宗侍坐于旁,计议近日军情。史公谓朝宗曰:“世兄,汝看高杰不辞而去,三镇又不遵军法,调遣殊难。祗有我本标人马,为数无几,焉能守得住江北?眼见大事已去,如之奈何?”朝宗曰:“闻得巡抚郑瑄堵住江口,高杰不能南下,又回扬州来矣。”史公问曰:“未识三镇如何?”朝宗曰:“三镇知彼退回,依旧会齐人马,再来迎敌,前哨已抵高邮。”史公愁眉不展,发声长叹曰:“目前局势,更难处矣。嗟乎’国家三百年事业,是谁掀翻至此,我焉能只手擎天,以虚词却来兵乎?此间仅有一枝军马,自守尚嫌不足,如何禁压暴军,得免生灵涂炭乎?”朝宗俯首无语,亦惟付之一叹而已。正愁叹间,忽闻中军官传鼓之声,急命从人问之,始知高杰领兵到辕,特来求见。史公曰:“彼竟果然来矣,传彼大帐相见。”吩咐毕,史公出外升帐,朝宗亦随之出,卫士分列左右。高杰急奔而上,跪地请罪曰:“小将高杰,擅离汛地,罪该万死,求元帅开恩饶恕。”史公正色曰:“汝本是乱民出身,朝廷许汝投诚,加封侯爵,不曾薄待于汝,因何一言不合,竟自反去?及至渡江不得,又投辕门,反覆无常,视同儿戏,岂不可恨。本该军法从事,姑念汝悔罪之速,暂且饶恕。”高杰叩谢而起,似有所言,史公问曰:“汝今尚有何言?”高杰又跪禀曰:“前日擅离汛地,只因不肯服礼。今三镇知某回归,一定再来索战,小将虽强,独力难支,还望元帅解救。”史公沉吟不语,高杰又央恳朝宗曰:“侯先生代某进一美言。”朝宗曰:“汝既不肯服礼,即元帅亦难处断。”史公点首曰:“此言甚是。事到今日,本帅安能偏护?都是汝不知进退,争论坐位,轻动干戈。既不思三家势成鼎足,又不思孤军命如悬丝,罔愿大局,一味横行,咎由自取,夫复何尤?”高杰急曰:“元帅不肯解救,小将宁可碎首辕门,断不向彼甘拜下风。”朝宗微哂曰:“汝黄金坝上之威风,而今安在哉?”高杰曰:“当时彼等人马无多,我用全军混战,故能取胜。今日三镇卷上齐来,小将不得不临事而惧矣。”朝宗曰:“我虽有一妙计,但恐汝未必依从耳。”高杰曰:“除去服礼一节,都肯依从。”朝宗曰:“现今流贼南下,将渡黄河,许定国难以抵御,连夜告急,元帅本欲发兵防河,汝何不奉命前往,坐镇开洛,既解日前之围,又立异日之功。彼三镇知汝远往,即不能兴无名之师矣,将军以为何如?”高杰低首沉思,半晌乃答曰:“待我商酌而定。”犹豫之际,耳闻军队呐喊声,史公曰:“城外杀声震天,不知是何处兵马?”中军自外入,禀报曰:“黄刘三镇领兵到城,声言与高将军决战,请令定夺。”高杰惧甚,不得已应承曰:“愿听元帅调遣。”史公曰:“汝既愿往,速传本帅军令,晓谕三军。”即拔令箭付中军曰:“高杰无礼,本当军法从事,但时值用人之际,又念迎驾之功,暂且饶恕,罚往开洛防河,将功赎罪。今日已离扬州,三镇各释小嫌,共图大事,速速回汛,听候调遣。”中军遵令而出,史公乃谓高杰曰:“高将军,高将军!第恐汝之性气,到处不能相安耳。我劝汝虑始谋终,莫恃黄河天险,至要至要!须知总兵计定国亦非安静之徒,谚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汝其慎之!”继又向朝宗曰:“防河一事,实系国家要图,我看高将军勇多谋少,倘有疏虞,罪在老夫。故我细细筹划,想及河南本是贵乡,吾兄日图归计,路阻难行,何不随营前往,既遂还乡之愿,又可监军防河,且为桑梓造福,岂非一举而三得乎?”朝宗应允,深谢史公美意,当即收拾行装,与高杰一同告辞。拜别之时,史公谆嘱朝宗曰:“参谋此去,如与老夫亲身防河无异,特恐势局叵测,务须十分小心,老夫专听好音也。”嘱毕,掩门入。

  朝宗谨诺而出,高杰曰:“侯先生,汝听杀声未息,我等向外,恐彼在前途截杀也。”朝宗摇手曰:“尽可无妨。彼等知汝移防,怒气已消,自然散去矣。况三镇之兵,俱走东路,我等军马,宜出北门,竟从天长、六合,直奔河南,有何阻碍乎?”高杰唯唯称是,遂率本部军马,起程而行。在朝宗则系念家园牵怀堂上,难传两字平安+音书久断,纵有一枝寄托,抑郁何堪!今者结伴还乡,得遂三年归志+从军旋里,重瞻二老尊颜,此心诚足以自慰矣。盖高杰则不然,难逞夙昔威风,远离故土,好似英雄末路,偷度函关,回首扬州,殊令人低徊留之不能去。

第二十出 移 防
【锦上花】
 〔副净扮高杰领众执械上〕
  策马欲何之?策马欲何之?江锁坚城,弩射雄师。且收兵,且收兵,占住这扬州市。俺高杰领兵渡江,要抢苏、杭,不料巡抚郑瑄,操舟架炮,堵住江口,没奈何又回扬州;但不知黄、刘三镇,此时何往。
 〔杂扮报卒上〕报上将军,黄、刘三镇会齐人马,南来迎敌,前哨已到高邮了。
 〔副净〕阿呀!不好了!南下不得,北上又不能,好叫俺进退两难。〔想介〕罢,罢!还到史阁部辕门,央他的老体面,替俺解救罢。〔行介〕
【前腔】
  速去乞恩慈,速去乞恩慈,空忝羞颜,答对何辞。这才是,这才是,自作孽,天教死。
 〔内喊介〕
 〔副净领众走下〕
【捣练子】
 〔外扮史可法从人上〕

  局已变,势难支,踌蹰中夜少眠时。
 〔生上〕自叹经纶空满纸。
 〔外向生介〕世兄,你看高杰不辞而去,三镇又不遵军法;俺本标人马,为数无几,怎能守得住江北。眼看大事已去,奈何,奈何!
 〔生〕闻得巡抚郑瑄,堵住江口,高杰不能南下,又回扬州来了。
 〔外〕那三镇如何?
 〔生〕三镇知他退回,会齐人马,又来迎敌,前哨已到高邮了。
 〔外愁介〕目前局势更难处矣。
【玉抱肚】
  三百年事,是何人掀翻到此;只手儿怎擎青天,却莱兵总仗虚词。
 〔合〕烟尘满眼野横尸,只倚扬州兵一枝。
 〔丑扮中军官传鼓介〕
 〔杂问介〕门外击鼓,有何军情?
 〔丑〕将军高杰,领兵到辕,求见元帅。
 〔外〕他果然来了。传他进来,看他有何话说。
 〔外升帐,开门,左右排列介〕
 〔副净急跑上介〕小将高杰,擅离汛地,罪该万死。求元帅开恩饶恕!
 〔外〕你原是一介乱民,朝廷许你投诚,加封侯爵,不曾薄待了你。为何一言不合,竟自反去;及至渡江不得,又投辕门。忽而作反,忽而投诚,把个作反投诚,当做儿戏,岂不可恨!本该军法从事,姑念你悔罪之速,暂且饶恕。
 〔副净叩头起介〕
 〔外问介〕你还有何说?
 〔副净又跪介〕前日擅离汛地,只为不肯服礼。今三镇知俺回来,又要交战,小将虽强,独力怎支,还望元帅解救。〔向生央介〕侯先生替俺美言一句。
 〔生〕你不肯服礼,叫元帅如何处断?
 〔外〕正是,事到今日,本帅也不能偏护了。
【前腔】
  争论坐次,动干戈不知进止。他三家鼎足称雄,你孤军危命如丝。
 〔合前〕
 〔副净〕元帅不肯解救,小将宁可碎首辕门,断不拜他下风。
 〔生〕你那黄金坝上威风那里去了?
 〔副净〕那时他没带人马,俺用全军混战,因而取胜。今日三家卷土齐来,小将不得不临事而惧矣。
 〔生〕小生倒有个妙计,只怕你不肯依从。
 〔副净〕除了服礼,都依都依。
 〔生〕目今流贼南下,将渡黄河,许定国不能阻当,连夜告急。元帅正要发兵防河,你何不奉命前往,坐镇开、洛;既解目前之围,又立将来之功。他三镇知你远去,也不能兴无名之师了。将军以为何如?
 〔副净低头思介〕待我商量。
 〔内呐喊介〕
 〔外〕城外杀声震天,是何处兵马?
 〔丑报介〕黄、刘三镇,领兵到城,要与高将军厮杀哩。
 〔副净惧介〕这怎么处,只得听元帅调遣了。
 〔外〕既然肯去,速传军令,晓谕三镇。〔拔令箭丢地介〕
 〔丑拾令箭跪介〕
 〔外〕高杰无礼,本当军法从事,但时值用人之际,又念迎驾之功,暂且饶恕,罚往开、洛防河,将功赎罪,今日已离扬州。三镇各释小嫌,共图大事,速速回汛,听候调遣。
 〔丑〕得令。〔下〕
 〔外指高杰介〕高将军,高将军,只怕你的性气,到处不能相安哩。
【前腔】
  黄河难恃,劝将军谋终虑始。那许定国也不是个安静的。须提防酒前茶后,软刀枪怎斗雄雌。
 〔合前〕
 〔向生介〕防河一事,乃国家要着,我看高将军勇多谋少,倘有疏虞,罪坐老夫。仔细想来,河南原是贵乡,吾兄日图归计,路阻难行,何不随营前往;既遂还乡之愿,又好监军防河,且为桑梓造福,岂非一举而三得乎。
 〔生〕多谢美意,就此辞过元帅,收拾行装,即刻起程便了。
 〔副净〕一同告辞罢。〔拜别介〕
 〔外向生介〕参谋此去,便如老夫亲身防河一般;只恐势局叵测,须要十分小心,老夫专听好音也。正是人事无常争胜负,天心有定管兴亡。〔下〕
 〔吹打掩门〕
 〔生、副净出介〕
 〔副净〕侯先生,你听杀声未息,只怕他们前面截杀。
 〔生〕无妨也,他们知你移防,怒气已消,自然散去的。况且三镇之兵,俱走东路,我们点齐人马,直出北门,从天长、六合,竟奔河南,有何阻当。
 〔众兵旗仗伺候介〕
 〔副净〕就此起程。〔行介〕
【朝元令】
 〔生〕乡园系思,久断平安字;乌栖一枝,郁郁难居此。结伴还乡,白云如驶,遂了三年归志。
 〔副净〕统着全师,烟城柳驿行参差;莫逞旧雄姿,函关偷度时。
 〔合〕扬州倒指,看不见平山萧寺,平山萧寺。
 〔副净〕落日林梢照大旗, 〔生〕从军北去慰乡思,
 〔副净〕黄河曲里防秋将, 〔生〕好似英雄末路时。

闰二十出 闲 话
〔内鸣金擂鼓呐喊介〕
 〔外扮老官人,白巾麻衣背包裹急上〕戎马消何日,乾坤剩此身;白头江上客,红泪自沾巾。〔立住大哭介〕
 〔小生扮山人背行李上〕日淡村烟起,江寒雨气来。
 〔丑扮贾客背行李上〕年年经过路,离乱使人猜。
 〔小生见丑介〕请了,我们都是上南京的,天色将晚,快些趱行。
 〔丑〕正是兵荒马乱,江路难行,大家作伴才好。〔指外介〕那个老者为何立住了脚,只顾啼哭?
 〔小生问外介〕老兄想是走错了路,失迷什么亲人了。
 〔外摇手介〕不是,不是。俺是从北京下来的,行到河南,遇着高杰兵马,受了无限惊恐。刚得逃生,渡过江来,看见满路都是逃生奔命之人,不觉伤心恸哭几声。〔掩泪介〕

 〔小生〕原来如此,可怜,可叹!


 〔丑〕既是北京下来的,俺正要问问近日的消息,何不同宿村店,大家谈谈。
 〔外〕甚妙,我老腿无力,也要早歇哩。


 〔小生指介〕这座村店稍有墙壁,就此同宿了罢。〔让介〕请进。〔同入介〕


 〔外仰看介〕好一架豆棚。


 〔小生〕大家放下行李,便坐这豆棚之下,促膝闲话也好。〔同放行李,坐介〕
 〔副净扮店主人上〕村店新泥壁,田家老瓦盆。〔问介〕众位客官,还用晚饭么?
 〔众〕不消了。
 〔小生〕烦你买壶酒来,削瓜剥豆,我与二位解解困乏罢。〔外向小生介〕怎好取扰?
 〔丑向外介〕四海兄弟,却也无妨;待用完此酒,咱两个再回敬他。
 〔副净取酒、菜上〕
 〔三人对饮介〕
 〔外向介〕方才都是路遇,不曾请教尊姓大号,要到南京有何贵干?
 〔小生〕在下姓蓝名瑛,字田叔,是西湖画士,特到南京访友的。
 〔丑〕在下是蔡益所,世代南京书客,才从江浦索债回来的。
 〔问外介〕老兄是从北京下来的了;敢问高姓大名,有甚急事,这等狼狈?
 〔外〕不瞒二位说,下官姓张名薇,原是锦衣卫堂官。
 〔丑惊介〕原来是位老爷,失敬了。
 〔小生问介〕为何南来?
 〔外〕三月十九日,流贼攻破北京,崇祯先帝缢死煤山,周皇后也殉难自尽。下官走下城头,领了些本管校尉,寻着尸骸,抬到东华门外,买棺收殓,独自一个戴孝守灵。
 〔小生〕那旧日的文武百官,那里去了?
 〔外〕何曾看见一人。那时闯贼搜查朝官,逼索兵饷,将我监禁夹打。我把家财尽数与他,才放我守灵戴孝。别个官儿走的走,藏的藏,或被杀,或下狱,或一身殉难,或阖门死节。
 〔小生〕有这样忠臣,可敬,可敬。
 〔外〕还有进朝称贺,做闯贼伪官的哩。
 〔丑〕有这样狗彘,该杀,该杀。
 〔外掩泪介〕可怜皇帝、皇后两位梓宫,丢在路旁,竟没人偢采。
 〔小生、丑俱掩泪介〕
 〔外〕直到四月初三日,礼部奉了伪旨,将梓宫抬送皇陵。我执幡送殡,走到昌平州;亏了一个赵吏目,纠合义民,捐钱三百串,掘开田皇妃旧坟,安葬当中。下官就看守陵旁,早晚上香。谁想五月初旬,大兵进关,杀退流贼,安了百姓,替明朝报了大仇;特差工部查宝泉局内铸的崇祯遗钱,发买工料,从新修造享殿碑亭,门墙桥道,与十二陵一般规模。真是亘古希有的事。下官也没等工完,亲手题了神牌,写了墓碑,连夜走来,报与南京臣民知道,所以这般狼狈。
 〔小生〕难得,难得!若非老先生在京,崇祯先帝竟无守灵之人。
 〔丑问介〕但不知太子二王,今在何处?
 〔外〕定、永两王,并无消息;闻太子渡海南来,恐亦为乱兵所害矣。〔掩泪介〕
 〔小生问介〕闻得北京发书一封与阁部史可法,责备亡国将相,不去奔丧哭主,又不请兵报仇。史公答了回书,特着左懋第披麻扶杖,前去哭灵,老先生可晓得么?
 〔外〕下官半路相遇,还执手恸哭了一场的。
 〔内作大风雷声介〕
 〔副净掌灯急上〕大雨来了,快些进房罢。
 〔众起,以袖遮头入房介〕好雨,好雨。
 〔外〕天色已晚,下官该行香了。
 〔丑问介〕替那个行香?
 〔外〕大行皇帝未满周年,下官现穿孝服,每早每晚要行香哭拜的。〔取包裹出香炉、香盒,设几上介〕 〔洗手介〕〔望北两拜介〕〔跪上香介〕大行皇帝呀,大行皇帝呀!今日七月十五,孤臣张薇,叩头上香了。
 〔内作大风雷不止介〕
 〔外伏地放声大哭介〕
 〔小生呼丑介〕过来,过来,我两个草莽之臣,也该随拜举哀的。
 〔小生、丑同跪,陪哭介〕
 〔哭毕,俱叩头起,又两拜介〕
 〔小生〕老先生远路疲倦,早早安歇了罢。
 〔外〕正是,各人自便了。
 〔各解行李卧倒介〕
 〔小生〕窗外风雨益发不住,明早如何登程?
 〔外〕老天的阴晴,人也料他不定。
 〔丑问介〕请问老爷,方才说的那些殉节文武,都有姓名么?
 〔外〕问他怎的?
 〔丑〕我小铺中要编成唱本,传示四方,叫万人景仰他哩。
 〔外〕好,好!下官写有手折,明日取出奉送罢。
 〔丑〕多谢!
 〔小生〕那些投顺闯贼,不忠不义的姓名,也该流传,叫人唾骂。
 〔外〕都有抄本,一总奉上。
 〔丑〕更妙。〔俱作睡熟介〕
 〔内作众鬼号呼介〕
 〔外惊听介〕奇怪,奇怪!窗外风雨声中,又有哀苦号呼之声,是何物类?
 〔杂扮阵亡厉鬼,跳叫上〕
 〔外隔窗看介〕怕人,怕人!都是些没头折足阵亡厉鬼,为何到此?
 〔众鬼下〕
 〔外睡倒介〕
 〔内作细乐警跸声介〕
 〔外惊听介〕窗外又有人马鼓乐声,待我开门看来。
 〔起看介〕
 〔杂扮文武冠带骑马,幡幢细乐引导,扮帝后乘舆上〕
 〔外惊出跪迎介〕万岁,万岁,万万岁!孤臣张薇恭迎圣驾。
 〔众下〕
 〔外起呼介〕皇帝,皇后,何处巡游,我孤臣张薇不能随驾了。
 〔又拜哭介〕
 〔小生、丑醒问介〕天已发亮,老爷怎的又哭起来,想是该上早香了。
 〔外掩泪介〕奇事,奇事!方才睡去,听得许多号呼之声,隔窗张看,都是些阵亡厉鬼。
 〔小生〕是了,昨夜乃中元赦罪之期,想是赴盂兰会的。
 〔外〕这也没相干,还有奇事哩。
 〔丑〕还有什么奇事?
 〔外〕后来又听的人马鼓吹之声,我便开门出看,明明见崇祯先帝同着周皇后乘舆东行,引导的文武官员,都是殉难忠臣;前面奏着细乐,排着仪仗,象个要升天的光景。我伏俯路旁,送驾过去,不觉失声大哭起来。
 〔小生〕有这等异事。先皇帝、先皇后自然是超升天界的,也还是张老爷一片至诚,故此特特显圣。
 〔外〕下官今日发一愿心,要到明年七月十五日,在南京胜境,募建水陆道场,修斋追荐,并脱度一切冤魂,二位也肯随喜么?
 〔丑〕老爷果能做此好事,俺们情愿搭醮。
 〔外〕好人,好人。到南京时,或买书,或求画,不时要相会的。
 〔丑〕正是。
 〔小生〕大家收拾行李作别罢。〔各背行李下〕
    雨洗鸡笼翠, 江行趁晓凉,
    乌啼荒冢树, 槐落废宫墙;
    帝子魂何弱, 将军气不扬,
    中原垂老别, 恸哭过沙场。

第二十一出 媚 座

【菊花新】
 〔净冠带扮马士英,外扮长班从人喝道上〕调和鼎鼐费心机,别户分门恩济威;钻火燃寒灰,这燮理阴阳非细。下官马士英,官居首辅,权握中枢。天子无为,从他闭目拱手;相公养体,尽咱吐气扬眉。那朱紫半朝,只不过呼朋引党;这经纶满腹,也无非报怨施恩。人都说养马成群,滚尘不定;他怎知立君由我,杀人何妨。〔笑介〕这几日太平无事,又且早放红梅,设席万玉园中,会些亲戚故旧,但看他趋奉之多,越显俺尊荣之至。人生行乐耳,须富贵此时。〔叫介〕长班,今日下的是那几位请帖?
 〔外〕都是老爷同乡。有兵部主事杨文骢,佥都御史越其杰,新推漕抚田仰,光禄寺卿阮大铖,这几位老爷。 〔净疑介〕那阮大铖不是同乡呀。
 〔外〕他常对人说是老爷至亲。
 〔净笑介〕相与不同,也算的个至亲了。〔吩咐介〕今日不是外客,就在这梅花书屋设席罢。
 〔外〕是!
 〔净〕天已过午,快去请客。
 〔外〕不用去请,俱在门房候着哩。只传他一声,便齐齐进来了。〔传介〕老爷有请!
 〔末、副净忙上〕阍人片语千钧重,相府重门万里深。〔进见足恭介〕
 〔净〕我道是谁。
 〔向末介〕杨妹丈是咱内亲,为何也不竟进?
 〔末〕如今亲不敌贵了。
 〔净〕说那里话。〔向副净介〕圆老一向来熟了的,为何也等人传?
 〔副净〕府体尊严,岂敢冒昧。
 〔净〕这就见外了。〔让净告坐,打恭介〕
【好事近】
 〔净〕


  吾辈得施为,正好谈心花底;兰友瓜戚,门外不须倒屣。休疑,总是一班桃李,相逢处把臂倾杯,何必拘冠裳套礼。俺肯堂堂相府,宾从疏稀。
 〔茶到让净先取,打恭介〕
 〔净〕今日天气微寒,正宜小饮。
 〔副净、末打恭介〕正是。
 〔净〕才下朝来,日已过午;昼短夜长,差了三个时辰了。
 〔副净、末打恭介〕是是!皆老师相调燮之功也。
 〔吃茶完,让净先放茶杯,打恭介〕
 〔净问外介〕怎么越、田二位还不见到?
 〔外〕越老爷痔漏发了,早有辞帖;田老爷明日起身,打发家眷上船,夜间才来辞行。
 〔净〕罢了,吩咐排席。〔吹打,排三席,安座介〕
 〔副净、末谦恭告坐介〕
 〔入座饮介〕
【泣颜回】
 〔净〕
  朝罢袖香微,换了轻裘朱履;阳春十月,梅花早破红蕊。南朝雅客,半闲堂且说风流嘴;拚长宵读画评诗,叹吾党知心有几。
 〔副净问介〕相府连日宴客,都是那几位年翁?
 〔净〕总是吾党,但不如两公风雅耳。
 〔末问介〕是谁?〔净唤介〕长班拿客单来看。
 〔外〕客单在此。
 〔副净接看介〕张孙振、袁宏勋、黄鼎、张捷、杨维垣。
 〔末〕果然都是大有经济的。
 〔净〕个个是学生提拔,如今皆成大僚了。
 〔副净打恭介〕晚生等已废之员,还蒙起用;老师相为国吐握,真不啻周公矣。
 〔净〕岂敢。〔拱介〕二位不比他人,明日嘱托吏部,还要破格超升。
 〔末打恭介〕
 〔副净跪介〕多谢提拔。

 〔净拉起介〕
【前腔】
 〔副净、末〕

  提携,铩羽忽高飞,剑出丰城狱底。随朝待漏,犹如狗续貂尾。华筵一饮,出公门,满面春风起;这恩荣锡衮封圭,不比那登龙御李。〔起介〕
 〔净〕撤了大度,安排小酌,我们促膝谈心。
 〔设一席,更衣围坐介〕
 〔净〕也不再把盏了。
 〔副净、末〕岂敢重劳。
 〔杂扮二价献赏封介〕
 〔净摇手介〕不必不必!花间雅集,又无梨园,怎么行这官席之礼。
 〔副净〕舍下小班,日日得闲,为何不唤来承应。
 〔净〕圆老见惯的,另请别客,借来领教罢。
【太平令】
  妙部新奇,见惯司空自品题。
 〔副净〕是是!名园山水清音美,又何用丝竹随。
 〔末笑介〕从来名花倾国,缺一不可。今日红梅之下,梨园可省,倒少不了一声“晓风残月”哩。
【前腔】

  半放红梅,只少韦娘一曲催。
 〔净大笑介〕妹丈多情,竟要做个苏州刺史了。苏州刺史魂消矣,想一个丽人陪。
 〔净〕这也容易。〔吩咐介〕叫长班传几名歌妓,快来伺候。
 〔外〕禀老爷,要旧院的,要珠市的?
 〔净向末介〕请教杨姑老爷。
 〔末〕小弟物色已多,总无佳者;只有旧院李香君,新学《牡丹亭》,倒还唱得出。
 〔净吩咐介〕长班快去唤来!
 〔外应下〕
 〔副净问末介〕前日田百源用三百金,要娶做妾的,想是他了?
 〔末〕正是。
 〔净问末介〕为何不娶去?
 〔末〕可笑这个呆丫头,要与侯朝宗守节,断断不从。俺往说数次,竟不下楼,令我扫兴而回。
 〔净怒介〕有这样大胆奴才。
【风入松】
  不知开府爪牙威,杀人如同虱虮。笑他命薄烟花鬼,好一似蛾扑灯蕊。
 〔副净〕这都是侯朝宗教坏的,前番辱的晚生也不浅。
 〔净大怒介〕了不得,了不得!一位新任漕抚,拿银三百,买不去一个妓女。岂有此理!难道是珍珠一斛,偏不能换蛾眉。
 〔副净〕田漕台是老师相的乡亲,被他羞辱,所关不小。
 〔净〕正是,等他来时,自有处法。
 〔外上〕禀老爷,小人走到旧院,寻着香君,他推托有病,不肯下楼。
 〔净寻思介〕也罢!叫长班家人,拿着衣服财礼,竟去娶他。
【前腔】
  不须月老几番催,一霎红丝联喜,花花彩轿门前挤,不少欠分毫茶礼。莫管他鸨子肯不肯,竟将香君拉上轿子,今夜还送到田漕抚船上。惊的他迷离似痴,只当烟波上遇湘妃。
 〔外等急应下〕
 〔副净喜介〕妙妙!这才燥脾。
 〔末〕天色太晚,我们告辞罢。
 〔净〕正好快谈,为何就去?
 〔副净〕动劳久陪,晚生不安。
 〔俱起打恭介〕
 〔净〕还该远送一步。
 〔副净、末〕不敢。〔连打三恭〕
 〔净先入内介〕
 〔副净〕难得令舅老师相在乡亲面上,动此义举;龙老也该去帮一帮。
 〔末〕如何去帮?
 〔副净〕旧院是你熟游之处,竟去拉下楼来,打发起身便了。
 〔末〕也不可太难为他。
 〔副净怒介〕这还便益了他。想起前番,就处死这奴才,难泄我恨。
【尾声】
  当年旧恨重提起,便折花损柳心无悔。那侯朝宗空梳栊了一番。看今日琵琶抱向阿谁?
 〔副净〕封侯夫婿几时归,
 〔末〕独守妆楼掩翠帏,
 〔副净〕不解巫山风力猛,
 〔末〕三更即换雨云衣。

加二十一出 孤 吟

【天下乐】
〔副末毡巾道袍,扮老赞礼上〕雨洗秋街不动尘,青山红树满城新;谁家剩有闲金粉,撒与歌楼照镜人?老客无家恋,名园杯自劝,朝朝贺太平,看演《桃花扇》。
 〔内问〕老相公又往太平园,看演《桃花扇》么?
 〔答〕正是。
 〔内问〕昨日看完上本,演的何如?
 〔答〕演的快意,演的伤心,无端笑哈哈,不觉泪纷纷。司马迁作史笔,东方朔上场人。只怕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盖两三分。
 〔行唱介〕
【甘州歌】
  流光箭紧,正柳林蝉噪,荷沼香喷。轻衫凉笠,行到水边人困;西窗乍惊连夜雨,北里重消一枕魂。梧桐院,砧杵村,青苔虫语不堪闻。闲携杖,漫出门,宫槐满路叶纷纷。
【前腔】
  鸡皮瘦损,看饱经霜雪,丝鬓如银。伤秋扶病,偏带旅愁客闷;欢场那知还剩我,老境翻嫌多此身。儿孙累,名利奔,一般流水付行云。诸侯怒,丞相嗔,无边衰草对斜曛。
【前腔】
 〔换头〕
  望春不见春,想汉宫图画,风飘灰烬。棋枰客散,黑白胜负难分;南朝古寺王谢坟,江上残山花柳阵。人不见,烟已昏,击筑弹铗与谁论。黄尘变,红日滚,一篇诗话易沈沦。
【前腔】
 〔换头〕难寻吴宫旧舞茵,问开元遗事,白头人尽。云亭词客,阁笔几度酸辛;声传皓齿曲未终,泪滴红盘蜡已寸。袍笏样,墨粉痕,一番妆点一番新。文章假,功业诨,逢场只合酒沾唇。
【余文】
  老不羞,偏风韵,偷将拄杖拨红裙。那管他扇底桃花解笑人。当年真是戏, 今日戏如真;两度旁观者, 天留冷眼人。那马士英又早登场,列位请看。〔拱下〕
第二十二出 守 楼

〔外、小生拿内阁灯笼、衣、银跟轿上〕天上从无差月老,人间竟有错花星。
 〔外〕我们奉老爷之命,硬娶香君,只得快走。
 〔小生〕旧院李家母子两个,知他谁是香君。
 〔末急上呼介〕转来同我去罢。
 〔外见介〕杨姑老爷肯去,定娶不错了。〔同行介〕月照青溪水,霜沾长板桥。来此已是,快快叫门。
 〔叫门介〕
 〔杂扮保儿上〕才关后户,又开前筵;迎官接客,卑职驿丞。〔问介〕那个叫门?
 〔外〕快开门来。
 〔杂开门惊介〕呵呀!灯笼火把,轿马人夫,杨老爷来夸官了。
 〔末〕唗!快唤贞娘出来。
 〔杂大叫介〕妈妈出来,杨老爷到门了。
 〔小旦急上问介〕老爷从那里赴席回来么?
 〔末〕适在马舅爷相府,特来报喜。
 〔小旦〕有什么喜?
 〔末〕有个大老官来娶你令爱哩。〔指介〕
【渔家傲】
  你看这彩轿青衣门外催,你看这三百花银,一套绣衣。
 〔小旦惊介〕是那家来娶,怎不早说?
 〔末〕你看灯笼大字成双对,是中堂阁内。
 〔小旦〕就是内阁老爷自己娶么?
 〔末〕非也。漕抚田公,同乡至戚,赠个佳人捧玉杯。
 〔小旦〕田家有事,久已回断,如何又来歪缠?
 〔小生拿银交介〕你就是香君么,请受财礼。
 〔小旦〕待我进去商量。
 〔外〕相府要人,还等你商量;快快收了银子,出来上轿罢。
 〔末〕他怎敢不去,你们在外伺候,待我拿银进去,催他梳洗。
 〔末接银,杂接衣,同小旦作进介〕
 〔小生、外〕我们且寻个老表子燥脾去。〔俱暂下〕
 〔小旦、末、杂作上楼介〕
 〔末唤介〕香君睡下不曾?
 〔旦上〕有甚紧事,一片吵闹。
 〔小旦〕你还不知么?
 〔旦见末介〕想是杨老爷要来听歌。
 〔小旦〕还说什么歌不歌哩。
【剔银灯】
  忙忙的来交聘礼,凶凶的强夺歌妓;对着面一时难回避,执着名别人谁替。
 〔旦惊介〕唬杀奴也!又是那个天杀的?
 〔小旦〕还是田仰,又借着相府的势力,硬来娶你。堪悲,青楼薄命,一霎时杨花乱吹。
 〔小旦向末介〕杨老爷从来疼俺母子,为何下这毒手?
 〔末〕不干我事,那马瑶草知你拒绝田仰,动了大怒,差一班恶仆登门强娶。下官怕你受气,特为护你而来。〔小旦〕这等多谢了,还求老爷始终救解。
 〔末〕依我说三百财礼,也不算吃亏;香君嫁个漕抚,也不算失所;你有多大本事,能敌他两家势力?
 〔小旦思介〕杨老爷说的有理,看这局面,拗不去了。孩儿趁早收拾下楼罢!
 〔旦怒介〕妈妈说那里话来!当日杨老爷作媒,妈妈主婚,把奴嫁与侯郎,满堂宾客,谁没看见。现收着定盟之物。
 〔急向内取出扇介〕这首定情诗,杨老爷都看过,难道忘了不成?
【摊破锦地花】
  案齐眉,他是我终身倚,盟誓怎移。宫纱扇现有诗题,万种恩情,一夜夫妻。
 〔末〕那侯郎避祸逃走,不知去向;设若三年不归,你也只顾等他么?
 〔旦〕便等他三年;便等他十年;便等他一百年;只不嫁田仰。
 〔末〕呵呀!好性气,又象摘翠脱衣骂阮圆海的那番光景了。
 〔旦〕可又来,阮、田同是魏党,阮家妆奁尚且不受,倒去跟着田仰么?
 〔内喊介〕夜已深了,快些上轿,还要赶到船上去哩。
 〔小旦劝介〕傻丫头!嫁到田府,少不了你的吃穿哩。
 〔旦〕呸!我立志守节,岂在温饱。忍寒饥,决不下这翠楼梯。
 〔小旦〕事到今日,也顾不得他了。〔叫介〕杨老爷放下财礼,大家帮他梳头穿衣。
 〔小旦替梳头,末替穿衣介〕
 〔旦持扇前后乱打介〕
 〔末〕好利害,一柄诗扇,倒象一把防身的利剑。
 〔小旦〕草草妆完,抱他下楼罢。
 〔末抱介〕
 〔旦哭介〕奴家就死不下此楼。〔倒地撞头晕卧介〕
 〔小旦惊介〕呵呀!我儿苏醒,竟把花容,碰了个稀烂。
 〔末指扇介〕你看血喷满地,连这诗扇都溅坏了。〔拾扇付杂介〕
 〔小旦唤介〕保儿,扶起香君,县到卧房安歇罢。〔杂扶旦下〕
 〔内喊介〕夜已三更了,诓去银子,不打发上轿;我们要上楼拿人哩。
 〔末向楼下介〕
  管家略等一等;他母子难舍,其实可怜的。
 〔小旦急介〕孩儿碰坏,外边声声要人,这怎么处?
 〔末〕那宰相势力,你是知道的,这番羞了他去,你母子不要性命了。
 〔小旦怕介〕求杨老爷救俺则个。
 〔末〕没奈何,且寻个权宜之法罢!
 〔小旦〕有何权宜之法?
 〔末〕娼家从良,原是好事,况且嫁与田府,不少吃穿,香君既没造化,你倒替他享受去罢。
 〔小旦急介〕这断不能。一时一霎,叫我如何舍得。
 〔末怒介〕明日早来拿人,看你舍得舍不得。
 〔小旦呆介〕也罢!叫香君守着楼,我去走一遭儿。〔想介〕不好,不好,只怕有人认得。
 〔末〕我说你是香君,谁能辨别。
 〔小旦〕既是这等,少不得又妆新人了。〔忙打扮完介〕
 〔向内叫介〕香君我儿,好好将息,我替你去了。〔又嘱介〕三百两银子,替我收好,不要花费了。
 〔末扶小旦下楼介〕
【麻婆子】
 〔小旦〕下楼下楼三更夜,红灯满路辉;出户出户寒风起,看花未必归。
 〔小生、外打灯抬轿上〕好,好,新人出来了,快请上轿。
 〔小旦别末介〕别过杨老爷罢。
 〔末〕前途保重,后会有期。
 〔小旦〕老爷今晚且宿院中,照管孩儿。
 〔末〕自然。
 〔小旦上轿介〕萧郎从此路人窥,侯门再出岂容易。〔行介〕舍了笙歌队,今夜伴阿谁。〔俱下〕
 〔末笑介〕贞丽从良,香君守节,雪了阮兄之恨,全了马舅之威!将李代桃,一举四得,倒也是个妙计。〔叹介〕只是母子分别,未免伤心。
     匆匆夜去替蛾眉, 一曲歌同易水悲;
     燕子楼中人卧病, 灯昏被冷有谁知。

第二十三出 寄 扇

【醉桃源】
 〔旦包帕病容上〕寒风料峭透冰绡,香炉懒去烧。血痕一缕在眉梢,胭脂红让娇。孤影怯,弱魂飘,春丝命一条。满楼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坐介〕奴家香君,一时无奈,用了苦肉之计,得遂全身之节。只是孤身只影,卧病空楼,冷帐寒衾,无人作伴,好生凄凉。
【北新水令】
  冻云残雪阻长桥,闭红楼冶游人少。栏杆低雁字,帘幕挂冰条;炭冷香消,人瘦晚风峭。
  奴家虽在青楼,那些花月欢场,从今罢却了。
【驻马听】
  绣户萧萧,鹦鹉呼茶声自巧;香闺悄悄,雪狸偎枕睡偏牢。榴裙裂破舞风腰,鸾靴剪碎凌波靿;愁多病转饶,这妆楼再不许风情闹。想起侯郎匆匆避祸,不知流落何所;怎知奴家独住空楼,替他守节也。〔起唱介〕
【沉醉东风】
  记得一霎时娇歌兴扫,半夜里浓雨情抛;从桃叶渡头寻,向燕子矶边找,乱云山风高雁杳。那知道梅开有信,人去越遥;凭栏凝眺,把盈盈秋水,酸风冻了。
  可恨恶仆盈门,硬来娶俺;俺怎肯负了侯郎。
【雁儿落】


  欺负俺贱烟花薄命飘颻,倚着那丞相府忒骄傲。得保住这无瑕白玉身,免不得揉碎如花貌。
  最可怜妈妈替奴当灾,飘然竟去。〔指介〕你看床榻依然,归来何日。
【得胜令】


  恰便似桃片逐雪涛,柳絮儿随风飘;袖掩春风面,黄昏出汉朝。萧条,满被尘无人扫;寂寥,花开了独自瞧。
  说到这里,不觉一阵酸心。〔掩泪坐介〕
【乔牌儿】


  这肝肠似搅,泪点儿滴多少。也没个姊妹闲相邀,听那挂帘栊的钩自敲。
  独坐无聊,不免取出侯郎诗扇,展看一回。〔取扇介〕嗳呀!都被血点儿污坏了,这怎么处。
【甜水令】


  你看疏疏密密,浓浓淡淡,鲜血乱蘸。不是杜鹃抛;是脸上桃花做红雨儿飞落,一点点溅上冰绡。
  侯郎侯郎!这都是为你来。
【折桂令】


  叫奴家揉开云髻,折损宫腰;睡昏昏似妃葬坡平,血淋淋似妾堕楼高。怕旁人呼号,舍着俺软丢答的魂灵没人招。银镜里朱霞残照,鸳枕上红泪春潮。恨在心苗,愁在眉梢,洗了胭脂,涴了鲛绡。
  一时困倦起来,且在妆台盹睡片时。〔压扇睡介〕
 〔末扮杨文骢便服上〕认得红楼水面斜,一行衰柳带残鸦。
 〔净扮苏昆生上〕银筝象板佳人院,风雪今同处士家。
 〔末回头见介〕呀!苏昆老也来了。
 〔净〕贞丽从良,香君独住,放心不下,故此常来走走。
 〔末〕下官自那日打发贞丽起身,守了香君一夜,这几日衙门有事,不能脱身;方才城东拜客,便道一瞧。〔入介〕
 〔净〕香君不肯下楼,我们上去一谈罢。
 〔末〕甚好。〔登楼介〕
 〔末指介〕你看香君抑郁病损,困睡妆台,且不必唤他。
 〔净看介〕这柄扇儿展在面前,怎么有许多红点儿?
 〔末〕此乃侯兄定情之物,一向珍藏不肯示人,想因面血溅污,晾在此间。〔抽扇看介〕几点血痕,红艳非常,不免添些枝叶,替他点缀起来。〔想介〕没有绿色怎好?
 〔净〕待我采摘盆草,扭取鲜汁,权当颜色罢。
 〔末〕妙极!〔净取草汁上〕


 〔末画介〕叶分芳草绿,花借美人红。〔画完介〕
 〔净看喜介〕妙妙!竟是几笔折枝桃花。
 〔末大笑指介〕真乃桃花扇也。
 〔旦惊醒见介〕杨老爷、苏师父都来了,奴家得罪。〔让坐介〕
 〔末〕几日不曾来看,额角伤痕渐已平复了。〔笑介〕下官有画扇一柄,奉赠妆台。
 〔付旦扇介〕
 〔旦接看介〕这是奴的旧扇,血迹腌月赞,看他怎的。〔入袖介〕
 〔净〕扇头妙染,怎不赏鉴。
 〔旦〕几时画的?
 〔末〕得罪得罪!方才点坏了。
 〔旦看扇叹介〕咳!桃花薄命,扇底飘零。多谢杨老爷替奴写照了。
【锦上花】
  一朵朵伤情,春风懒笑;一片片消魂,流水愁漂。摘的下娇色,天然蘸好;便妙手徐熙,怎能画到。樱唇上调朱,莲腮上临稿,写意儿几笔红桃。补衬些翠枝青叶,分外夭夭,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
 〔末〕你有这柄桃花扇,少不得个顾曲周郎;难道青春守寡,竟做个入月嫦娥不成。
 〔旦〕说那里话,那关盼盼也是烟花,何尝不在燕子楼中,关门到老。
 〔净〕明日侯郎重到,你也不下楼么?
 〔旦〕那时锦片前程,尽俺受用,何处不许游耍,岂但下楼。
 〔末〕香君这段苦节,今世少有。 〔向净介〕昆老看师弟之情,寻着侯郎,将他送去,也省俺一番悬挂。
 〔净〕是是!一向留心访问,知他随任史公,住淮半载。自淮来京,自京到扬,今又同着高兵防河去了。晚生不日还乡,顺便找寻。〔向旦介〕须得香君一书才好。
 〔旦向末介〕奴家言出无文,求杨老爷代写罢。
 〔末〕你的心事,叫俺如何写得出。
 〔旦寻思介〕罢罢!奴的千愁万苦,俱在扇头,就把这扇儿寄去罢。
 〔净喜介〕这封家书,倒也新样。
 〔旦〕待奴封他起来。〔封扇介〕
【碧玉箫】
  挥洒银毫,旧句他知道;点染红么,新画你收着。便面小,血心肠一万条;手帕儿包,头绳儿绕,抵过锦字书多少。
 〔净接扇介〕待我收好了,替你寄去。
 〔旦〕师父几时起身?
 〔净〕不日束装了。
 〔旦〕只望早行一步。
 〔净〕晓得。
 〔末〕我们下楼罢。〔向旦介〕香君保重。你这段苦节,说与侯郎,自然来娶你的。
 〔净〕我也不再来别了。正是:新书远寄桃花扇。
 〔末〕旧院常关燕子楼。〔下〕
 〔旦掩泪介〕妈妈不归,师父又去,妆楼独闭,益发凄凉了。
【鸳鸯煞】
  莺喉歇了南北套,冰弦住了陈隋调;唇底罢吹箫,笛儿丢,笙儿坏,板儿掠。只愿扇儿寄去的速,师父束装得早;三月三刘郎到了,携手儿下妆楼,桃花粥吃个饱。
     书到梁园雪未消, 青溪一道阻春潮,
     桃根桃叶无人问, 丁字帘前是断桥。

第二十四出 骂 筵
【缕缕金】
〔副净扮阮大铖吉服上〕

  风流代,又遭逢,六朝金粉样,我偏通。管领烟花,衔名供奉。簇新新帽乌衬袍红,皂皮靴绿缝,皂皮靴绿缝。
 〔笑介〕我阮大铖,亏了贵阳相公破格提挈,又取在内庭供奉;今日到任回来,好不荣耀。且喜今上性喜文墨,把王铎补了内阁大学士,钱谦益补了礼部尚书。区区不才,同在文学侍从之班;天颜日近,知无不言。前日进了四种传奇,圣心大悦,立刻传旨,命礼部采选宫人,要将《燕子笺》被之声歌,为中兴一代之乐。我想这本传奇,精深奥妙,倘被俗手教坏,岂不损我文名。因而乘机启奏:“生口不如熟口,清客强似教手。”圣上从谏如流,就命广搜旧院,大罗秦淮,拿了清客妓女数十余人,交与礼部拣选。前日验他色艺,都只平常;还有几个有名的,都是杨龙友旧交,求情免选,下官只得勾去。昨见贵阳相公说道:“教演新戏是圣上心事,难道不选好的,倒选坏的不成。”只得又去传他,尚未到来。今乃乙酉新年人日佳节,下官约同龙友,移樽赏心亭;邀俺贵阳师相,饮酒看雪。早已吩咐把新选的妓女,带到席前验看。正是:花柳笙歌隋事业,谈谐裙屐晋风流。〔下〕
【黄莺儿】


〔老旦扮卞玉京道妆背包急上〕


  家住蕊珠宫,恨无端业海风,把人轻向烟花送。喉尖唱肿,裙腰舞松,一生魂在巫山洞。俺卞玉京,今日为何这般打扮,只因朝廷搜拿歌妓,逼俺断了尘心。昨夜别过姊妹,换上道妆,飘然出院,但不知那里好去投师。望城东云山满眼,仙界路无穷。
 〔飘颻下〕


 〔副净、外、净扮丁继之、沈公宪、张燕筑三清客上〕
【皂罗袍】
 〔副净〕


  正把秦淮箫弄,看名花好月,乱上帘栊。凤纸签名唤乐工,南朝天子春心动。我丁继之年过六旬,歌板久抛;前日托过杨老爷,免我前往,怎的今日又传起来了。
 〔外净〕俺两个也都是免过的,不知又传,有何话说。
 〔副净拱介〕两位老弟,大家商量,我们一班清客,感动皇爷,召去教歌,也不是容易的。
 〔外净〕正是。
 〔副净〕二位青年上进,该去走走,我老汉多病年衰,也不望什么际遇了。今日我要躲过,求二位遮盖一二。
 〔外〕这有何妨,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净〕是是!难道你犯了王法,定要拿去审问不成。
 〔副净〕既然如此,我老汉就回去了。
 〔回行介〕急忙回首,青青远峰;逍遥寻路,森森乱松。〔顿足介〕若不离了尘埃,怎能免得牵绊。〔袖出道巾,黄绦换介〕〔转头呼介〕二位看俺打扮罢,道人醒了扬州梦。〔摇摆下〕
 〔外〕咦!他竟出家去了,好狠心也。
 〔净〕我们且坐廊下晒暖,待他姊妹到来,同去礼部过堂。〔坐地介〕
 〔小旦扮寇白门,丑扮郑妥娘,杂扮差役跟上〕
 〔小旦〕桃片随风不结子。
 〔丑〕柳绵浮水又成萍。〔望介〕你看老沈老张不约俺一声儿,先到廊下向暖,我们走去,打他个耳刮子。
 〔相见,诨介〕
 〔外问杂介〕又传我们到那里去?
 〔杂〕传你们到礼部过堂,送入内庭教戏。
 〔外〕前日免过俺们了。
 〔杂〕内阁大老爷不依,定要借重你们几个老清客哩。
 〔净〕是那几个?
 〔杂〕待我瞧瞧票子。〔取票看介〕丁继之、沈公宪、张燕筑。
 〔问介〕那姓丁的如何不见?
 〔外〕他出家去了。
 〔杂〕既出了家,没处寻他,待我回官罢!
 〔向净、外介〕你们到了的,竟往礼部过堂去。
 〔净〕等他姊妹们到齐着。
 〔杂〕今日老爷们秦淮赏雪,吩咐带着女客,席上验看哩。
 〔外、净〕既是这等,我们先去了。正是:传歌留乐府,擫笛傍宫墙。〔下〕
 〔杂看票问小旦介〕你是寇白门么?
 〔小旦〕是。
 〔杂问丑介〕你是卞玉京么?
 〔丑〕不是,我是老妥。
 〔杂〕是郑妥娘了。〔问介〕那卞玉京呢?
 〔丑〕他出家去了。
 〔杂〕咦!怎么出家的都配成对儿。〔问介〕后边还有一个脚小走不上来的,想是李贞丽了?
 〔小旦〕不是,李贞丽从良去了!
 〔杂〕我方才拉他下楼,他说是李贞丽,怎的又不是?
 〔丑〕想是他女儿顶名替来的。
 〔杂〕母子总是一般,只少不了数儿就好了。〔望介〕他早赶上来也。
【忒忒令】
 〔旦〕


  下红楼残腊雪浓,过紫陌早春泥冻;不惯行走,脚儿十分痛。传凤诏,选蛾眉,把丝鞭,骑骄马;催花使乱拥。奴家香君,被捉下楼,叫去学歌,是俺烟花本等,只有这点志气,就死不磨。
 〔杂喊介〕快些走动!
 〔旦到介〕
 〔小旦〕你也下楼了,屈尊,屈尊。
 〔丑〕我们造化,就得服侍皇帝了。
 〔旦〕情愿奉让罢。〔同行介〕
 〔杂〕前面是赏心亭了,内阁马老爷,光禄阮老爷,兵部杨老爷,少刻即到。你们各人整理伺候。〔杂同小旦、丑下〕
 〔旦私语介〕难得他们凑来一处,正好吐俺胸中之气。
【前腔】
  赵文华陪着严嵩,抹粉脸席前趋奉;丑腔恶态,演出真鸣凤。俺做个女祢衡,挝渔阳,声声骂;看他懂不懂。
 〔净扮马士英,副净扮阮大铖,末扮杨文骢,外、小生扮从人喝道上〕
 〔旦避下〕
 〔副净〕琼瑶楼阁朱微抹。
 〔末〕金碧峰峦粉细勾。
 〔净〕好一派雪景也。
 〔副净〕这座赏心亭,原是看雪之所。
 〔净〕怎么原是看雪之所?
 〔副净〕宋真宗曾出周昉雪图,赐与丁谓。说道:“卿到金陵,可选一绝景处张之。”因建此亭。
 〔净看壁介〕这壁上单条,想是周昉雪图了。
 〔末〕非也。这是画友蓝瑛新来见赠的。
 〔净〕妙妙!你看雪压锺山,正对图画,赏心胜地,无过此亭矣。
 〔末吩咐介〕就把炉、榼、游具,摆设起来。
 〔外、小生设席坐介〕
 〔副净向净介〕荒亭草具,恃爱高攀,着实得罪了。
 〔净〕说那里话。可笑一班小人,奉承权贵,费千金盛设,十分丑态,一无所取,徒传笑柄。
 〔副净〕晚生今日扫雪烹茶,清谈攀教,显得老师相高怀雅量,晚生辈也免了几笔粉抹。
 〔净〕呵呀!那戏场粉笔,最是利害,一抹上脸,再洗不掉;虽有孝子慈孙,都不肯认做祖父的。
 〔末〕虽然利害,却也公道,原以儆戒无忌惮之小人,非为我辈而设。
 〔净〕据学生看来,都吃了奉承的亏。
 〔末〕为何?
 〔净〕你看前辈分宜相公严嵩,何尝不是一个文人,现今《鸣凤记》里抹了花脸,着实丑看。岂非赵文华辈奉承坏了。
 〔副净打恭介〕是是!老师相是不喜奉承的,晚生惟有心悦诚服而已。
 〔末〕请酒!
 〔同举杯介〕
 〔副净向外介〕选的妓女,可曾叫做了么?
 〔外禀介〕叫到了。
 〔杂领众妓叩头介〕
 〔净细看介〕
 〔吩咐介〕今日雅集,用不着他们,叫他礼部过堂去罢。
 〔副净〕特令到此伺候酒席的。
 〔净〕留下那个年小的罢。〔众下〕
 〔净问介〕他唤什么名字?
 〔杂禀介〕李贞丽。
 〔净笑介〕丽而未必贞也。〔笑向副净介〕我们扮过陶学士了,再扮一折党太尉何如?
 〔副净〕妙妙!
 〔唤介〕贞丽过来斟酒唱曲。
 〔旦摇头介〕
 〔净〕为何摇头?
 〔旦〕不会。
 〔净〕呵呀!样样不会,怎称名妓。
 〔旦〕原非名妓。〔掩泪介〕
 〔净〕你有甚心事,容你说来。
【江儿水】
 〔旦〕


  妾的心中事,乱似蓬,几番要向君王控。拆散夫妻惊魂迸,割开母子鲜血涌,比那流贼还猛。做哑装聋,骂着不知惶恐。
 〔净〕原来有这些心事。
 〔副净〕这个女子却也苦了。
 〔末〕今日老爷们在此行乐,不必只是诉冤了。
 〔旦〕杨老爷知道的,奴家冤苦,也值当不的一诉。
【五供养】
  堂堂列公,半边南朝,望你峥嵘。出身希贵宠,创业选声容,后庭花又添几种。把俺胡撮弄,对寒风雪海冰山,苦陪觞咏。
 〔净怒介〕唗!这妮子胡言乱道,该打嘴了。
 〔副净〕闻得李贞丽,原是张天如、夏彝仲辈品题之妓,自然是放肆的。该打该打!
 〔末〕看他年纪甚小,未必是那个李贞丽。
 〔旦恨介〕便是他待怎的!
【玉交枝】
  东林伯仲,俺青楼皆知敬重。干儿义子从新用,绝不了魏家种。
 〔副净〕好大胆,骂的是那个,快快采去丢在雪中。
 〔外采旦推倒介〕
 〔旦〕冰肌雪肠原自同,铁心石腹何愁冻。
 〔副净〕这奴才,当着内阁大老爷,这般放肆,叫我们都开罪了。可恨可恨!〔下席踢旦介〕
 〔末起拉介〕
 〔净〕罢罢!这样奴才,何难处死,只怕妨了俺宰相之度。
 〔末〕是是!丞相之尊,娼女之贱,天地悬绝,何足介意。
 〔副净〕也罢!启过老师相,送入内庭,拣着极苦的脚色,叫他去当。
 〔净〕这也该的。
 〔末〕着人拉去罢!
 〔杂拉旦介〕
 〔旦〕奴家已拚一死。吐不尽鹃血满胸,吐不尽鹃血满胸。
 〔拉旦下〕
 〔净〕好好一个雅集,被这奴才搅乱坏了。可笑,可笑!
 〔副净、末连三揖介〕得罪,得罪!望乞海涵,另日竭诚罢。
 〔净〕兴尽宜回春雪棹。
 〔副净〕客羞应斩美人头。
 〔净、副净从人喝道下〕
 〔末吊场介〕可笑香君才下楼来,偏撞两个冤对,这场是非免不了的;若无下官遮盖,香君性命也有些不妥哩。罢罢!选入内庭,倒也省了几日悬挂’只是媚香楼无人看守,如何是好?〔想介〕有了,画友蓝瑛托俺寻寓,就接他暂住楼上’待香君出来,再作商量。
      赏心亭上雪初融, 煮鹤烧琴宴巨公,
      恼杀秦淮歌舞伴, 不同西子入吴宫。
第二十五出 选 优

〔场上正中悬一匾,书“熏风殿”,两旁悬联,书“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款书“东阁大学士臣王铎奉敕书”〕
 〔外扮沈公宪,净扮张燕筑,小旦扮寇白门,丑扮郑妥娘同上〕
 〔外〕天子多情爱沈郎。
 〔净〕当年也是画眉张。
 〔小旦〕可怜一树白门柳。
 〔丑〕让我风流郑妥娘。
 〔外〕我们被选入宫,伺候两日,怎么还不见动静。
 〔净仰看介〕此处是熏风殿,乃奏乐之所;闻得圣驾将到,选定脚色,就叫串戏哩。
 〔外〕如何名熏风殿?
 〔净〕你不晓得,琴曲里有一句:“南风之熏兮”,取这个意思。
 〔丑〕呸!你们男风兴头,要我们女客何用。
 〔小旦〕我们女客得了宠眷,做个大嫔妃,还强如他男风哩。
 〔丑〕正是,他男风得了宠眷,到底是个小兄弟。
 〔净〕好徒弟,骂及师父来了。
 〔外〕咱们掌了班时,不要饶他。
 〔净〕谁肯饶他。明日教动戏,叫老妥试试我的鼓槌子罢。
 〔丑嗤笑,指介〕你老张的鼓槌子,我曾试过,没相干的。
 〔众笑介〕
 〔副净冠带扮阮大铖上〕
【绕地游】
  汉宫如画,春晓珠帘挂,待粉蝶黄莺打。歌舞西施,文章司马,厮混了红袖乌纱。
 〔见介〕你们俱已在此,怎的不见李贞丽?
 〔小旦〕他从雪中一跌,至今忍痛,还卧在廊下哩。
 〔副净〕圣驾将到,选定脚色,就要串戏;怎么由得他的性儿。
 〔众〕是,是,俺们拉他过来。〔同下〕
 〔副净自语介〕李贞丽这个奴才,如此可恶,今日净、丑脚色,一定借重他了。
 〔杂扮二内监执龙扇前引,小生扮弘光帝,又扮二监提壶捧盒,随上〕
 〔小生〕满城烟树间梁陈,高下楼台望不真;原是洛阳花里客,偏来管领秣陵春。〔坐介〕寡人登极御宇,将近一年,幸亏四镇阻当,流贼不能南下;虽有叛臣倡议欲立潞藩,昨已捕拿下狱。目今外侮不来,内患不生,正在采选淑女,册立正宫,这也都算小事;只是朕独享帝王之尊,无有声色之奉,端居高拱,好不闷也。
 〔副净跪介〕光禄寺卿臣阮大铖恭请万安。
 〔小生〕平身。
 〔副净起介〕
【掉角儿】
 〔小生〕看阳春残雪早花,蹙愁眉慵游倦耍。
 〔副净〕圣上安享太平,正宜及时行乐;慵游倦耍,却是为何?
 〔小生〕朕有一桩心事,料你也应晓得。
 〔副净〕想怕流贼南犯?
 〔小生〕非也。阻隔着黄河雪浪,那怕他天汉浮槎。
 〔副净〕想愁兵弱粮少?
 〔小生〕也不是。俺有那镇淮阴诸猛将,转江陵大粮艘,有甚争差。
 〔副净〕既不为内外兵马,想是正宫未立,配德无人?
 〔小生〕也不为此。那礼部钱谦益,采选淑女,不日册立。有三妃九嫔,教国宜家。
 〔副净〕又不为此,臣晓得了。
 〔私奏介〕想因叛臣周镳、雷縯祚,倡造邪谋,欲迎立潞王耳。
 〔小生〕益发说错了。那奸人倡言惑众,久已搜拿。
 〔副净低头沉吟介〕却是为何?
 〔小生〕卿供奉内庭,乃朕心腹之臣,怎不晓得朕的心事。
 〔副净跪介〕圣虑高深,臣衷愚昧,其实不能窥测。伏望明白宣示,以便分忧。
 〔小生〕朕谕你知道罢,朕贵为天子,何求不遂。只因你所献《燕子笺》,乃中兴一代之乐,点缀太平,第一要事;今日正月初九,脚色尚未选定,万一误了灯节,岂不可恼。〔指介〕你看阁学王铎书的对联道:“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一年能有几个元宵,故此日夜踌蹰,饮膳俱减耳。
 〔副净〕原来为此,巴里之曲,有厪圣怀,皆微臣之罪也。〔叩头介〕臣敢不鞠躬尽瘁,以报主知。〔起唱介〕
【前腔】
  忝卿僚填词辨挝,备供奉诙谐风雅。恨不能腮描粉墨,也情愿怀抱琵琶。但博得歌筵前垂一顾,舞衤因边受寸赏,御酒龙茶,三生侥幸,万世荣华。这便是为臣经济,报主功阀。
 〔前问介〕但不知内庭女乐,少何脚色?
 〔小生〕别样脚色,都还将就得过,只有生、旦、小丑不惬朕意。
 〔副净〕这也容易,礼部送到清客、歌妓,现在外厢,听候拣选。
 〔小生〕传他进来。
 〔副净〕领旨。
 〔急入领外、净、旦、小旦、丑上〕
 〔俱跪介〕
 〔小生问外、净介〕你二人是串戏清客么?
 〔外、净〕不敢,小民串戏为生。
 〔小生〕既会串戏,新出传奇也曾串过么?
 〔外、净〕新出的《牡丹亭》、《燕子笺》、《西楼记》,都曾串过。
 〔小生〕既会《燕子笺》,就做了内庭教习罢。
 〔外、净叩头介〕
 〔小生问介〕那三个歌妓,也会《燕子笺》么?
 〔小旦、丑〕也曾学过。
 〔小生喜介〕益发妙了。
 〔问旦介〕这个年小的,怎不答应?
 〔旦〕没学。
 〔副净跪介〕臣启圣上,那两个学过的,例应派做生、旦。这一个没学的,例应派做丑脚。
 〔小生〕既有定例,依卿所奏。
 〔小旦、丑、旦叩头介〕
 〔小生〕俱着起来,伺候串戏。
 〔俱起介〕
 〔丑背喜介〕还是我老妥做了天下第一个正旦。
 〔小生向副净介〕卿把《燕子笺》摘出一曲,叫他串来,当面指点。
 〔外、净、小旦、丑随意演《燕子笺》一曲,副净作态指点介〕
 〔小生喜介〕有趣,有趣!都是熟口,不愁扮演了。〔唤介〕长侍斟酒,庆贺三杯。
 〔杂进酒,小生饮介〕
 〔小生起介〕我们君臣同乐,打一回十番何如?
 〔副净〕领旨。
 〔小生〕寡人善于打鼓,你们各认乐器。
 〔众打雨夹雪一套,完介〕
 〔小生大笑介〕十分忧愁消去九分了。
 〔唤介〕长侍斟酒,再庆三杯。
 〔杂进酒,小生饮介〕
【前腔】
  旧吴宫重开馆娃,新扬州初教瘦马。淮阳鼓昆山弦索,无锡口姑苏娇娃。一件件闹春风,吹暖响,斗晴烟,飘冷袖,宫女如麻。红楼翠殿,景美天佳。都奉俺无愁天子,语笑喧哗。
 〔看旦介〕那个年小歌妓,美丽非常,派做丑脚,太屈他了。
 〔问介〕你这个年小歌妓,既没学《燕子笺》,可曾学些别的么?
 〔旦〕学过《牡丹亭》。
 〔小生〕这也好了,你便唱来。
 〔旦羞不唱介〕
 〔小生〕看他粉面发红,象是腼腆;赏他一柄桃花宫扇,遮掩春色。
 〔杂掷红扇与旦介〕
 〔旦持扇唱介〕
【懒画眉】
  为甚的玉真重溯武陵源,也只为水点花飞在眼前。是他天公不费买花钱,则咱人心上有啼红怨。咳!辜负了春三二月天。
 〔小生喜介〕妙绝,妙绝!长侍斟酒,再庆三杯。
 〔杂进酒,小生饮介〕〔指旦介〕看此歌妓,声容俱佳,岂可长材短用;还派做正旦罢。〔指丑介〕那个黑色的,倒该做丑脚。
 〔副净〕领旨。
 〔丑撅嘴介〕我老妥又不妥了。
 〔小生向副净介〕你把生、丑二脚,领去入班;就叫清客二名,用心教习,你也不时指点。
 〔副净跪应介〕是,此乃微臣之专责,岂敢辞劳。
 〔急领外、净、小旦、丑下〕
 〔小生向旦介〕你就在这熏风殿中,把《燕子笺》脚本,三日念会,好去入班。
 〔旦〕念会不难,只是没有脚本。
 〔小生唤介〕长侍,你把王铎抄的楷字脚本,赏与此旦。
 〔杂取脚本付旦,跪接介〕
 〔小生〕千年只有歌场乐,万事何须酒国愁。
 〔杂引下〕
 〔旦掩泪介〕罢了,罢了!已入深宫,那有出头之日。
【前腔】
  锁重门垂杨暮鸦,映疏帘苍松碧瓦。凉飕飕风吹罗袖,乱纷纷梅落宫髽。想起那拆鸳鸯,离魂惨,隔云山,相思苦,会期难拿。倩人寄扇,擦损桃花。到今日情丝割断,芳草天涯。
 〔叹介〕没奈何,且去念会脚本;或者天恩见怜,放奴出宫,再会侯郎一面,亦未可知。
【尾声】
  从此后入骨髓愁根难拔,真个是广寒宫姮娥守寡。只这两日呵!瘦损宫腰剩一把。
       曲终人散日西斜, 殿角凄凉自一家,
       纵有春风无路入, 长门关住碧桃花。

第二十六出 赚 将
【破阵子】

 〔生上〕


  水驿山城烟霭,花村酒肆尘埋$百里白云亲舍近,不得斑衣效老莱,从军心事乖。
  小生侯方域奉史公之命,监军防河。争奈主将高杰,性气乖张,将总兵许定国当面责骂;只恐挑起争端,难于收救,不免到中军帐内,劝谏一番。 〔入介〕
 〔副净扮高杰上〕一声叱退黄河浪,两手推开紫塞烟。
 〔相见坐介〕先生入帐,有何见教。
 〔生〕小生千里相随,只为防河大事。今到睢州呵!
【四边静】
  威名震,人人惊魄,家尽移宅。鸡犬不留群,军民少宁刻。营中一吓,帐中一责;敌国在萧墙,祸事恐难测。
 〔副净〕那许定国拥兵十万,夸胜争强,昨日教场点卯,一个个老弱不堪。欺君糜饷,本当军法从事,责骂几声,也算从轻发放了。
 〔生〕元帅差矣。
【福马郎】
  此时山河一半改,倚着忠良帅,速奏凯。收拾人心,招纳英才,莫将衅端开。成功业,只在将和谐。
 〔副净〕虽如此说,那许定国托病不来,倒请俺入城饮酒,总是十分惧怕了。俺看睢州城外,四面皆水,只有单桥小路,也是可守之邦。明日叫他让出营房,留俺歇马。他若依时便罢,若不依时,俺便夺他印牌,另委别将,却也容易。
 〔生摇手介〕这事万万行不得,昨日教场一骂,争端已起。自古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在唇齿肘臂之间,早晚生心,如何防备。
 〔副净指生介〕书生之见,益发可笑。俺高杰威名盖世,便是黄、刘三镇,也拜下风;这许定国不过走狗小将,有何本领,俺倒防备起他来。
 〔生打恭介〕是,是,是!元帅既有高见,小生何用多言。就此辞归,竟在乡园中,打听元帅喜信罢。
 〔副净拱介〕但凭尊意。
 〔生冷笑拂袖下〕
 〔副净起唤介〕叫左右。
 〔净、丑扮二将上〕元帅呼唤,有何军令?
 〔副净〕你二将各领数骑,随我入城饮酒顽耍。这大营人马,不许擅动。
 〔净、丑〕得令。〔即下〕
 〔领四卒上〕
 〔副净〕就此前行。〔骑马绕场介〕
【划锹儿】
  南朝划就黄河界,东流把住白云隘;飞鸟不能来,强弓何用买。
 〔合〕望荒城柳栽,上危桥板坏;按辔徐行,军容潇洒。〔暂下〕
 〔外扮家将捧印牌上〕杀人不用将军印,奏凯全凭娘子军。咱乃睢州许总兵的家将,俺总爷被高杰一骂,吓得水泻不止。亏了夫人侯氏,有胆有谋,昨夜画定计策;差俺捧着牌印,前来送交,就请他进城筵宴。约定饮酒中间,放炮为号,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倒也是条妙计,只不知天意若何,好怕人也。〔望介〕远望高杰前来,不免在桥头跪接。
 〔副净等唱前合上〕
 〔外跪接介〕
 〔副净问介〕你是何处差官?
 〔外〕小的是总兵许定国家将,叩接元帅大老爷。
 〔副净〕那许总兵为何不接?
 〔外〕许总兵卧病难起,特差小的送到牌印,就请元帅爷进城筵宴,点查兵马。
 〔副净〕席设何处?
 〔外〕设在察院公署。
 〔副净〕左右收了牌印。
 〔净、丑收介〕
 〔副净笑介〕妙,妙,牌印果然送到,明日安营歇马,任俺区处了。〔吩咐外介〕你便引马前行。
 〔外前引,唱前合,行介〕
 〔外跪禀介〕已到察院,请元帅爷入席。
 〔副净下马入坐介〕
 〔吩咐介〕军卒外面伺候。
 〔向净、丑介〕你二将不同别个,便坐下席,陪俺欢乐。
 〔净、丑安放牌印,叩头介〕告坐了。〔就地列坐介〕
 〔外斟副净酒介〕
 〔末、小生扮二将斟净、丑酒介〕
 〔又副净、净、丑身旁各立一杂摆菜介〕
 〔外〕请酒。
 〔副净怒介〕这样薄酒,拿来灌俺。〔摔杯介〕
 〔外急换酒介〕
 〔外〕请菜。
 〔副净怒介〕这样冷菜,如何下箸。
 〔摔箸介〕
 〔外急换菜介〕
 〔副净〕今日正月初十,预赏元宵,怎的花灯优人,全不预备。
 〔外跪禀介〕禀元帅爷,这睢州偏僻之所,没处买灯叫戏。且把衙门灯龙悬挂起来,军中鼓角吹打一通罢。
 〔挂灯吹打介〕
 〔副净向净、丑介〕我们多饮几杯。
【普天乐】
  镇河南,威风大,柳营列,星旗摆。灯筵上,灯筵上,将印兵牌。
 〔净、丑起奉副净酒介〕行军令,酒似官差。
 〔副净与净、丑猜拳介〕任哗拳叫彩,三家拇阵排。
 〔外、末、小生〕这八卦图中新势,只怕鬼谷难猜。
 〔净、丑〕小的酒都有了,今日还要伺候元帅爷点查兵马哩。
 〔副净〕天色已晚,明日点查罢,大家再饮几杯。
 〔又斟酒饮介〕
 〔内放纸炮介〕
 〔杂急拿副净手,外拔刀欲杀,副净挣脱跳梁上介〕
 〔一杂急拿净手,末杀死净介〕
 〔一杂急拿丑手,小生杀死丑介〕
 〔闻炮声拿杀要一齐介〕
 〔外喊介〕高杰走脱了,快寻,快寻。
 〔杂点火把各处寻介〕
 〔外仰视介〕顶破椽瓦,想是爬房走了。
 〔杂又寻介〕
 〔外指介〕那楼脊兽头边,闪闪绰绰,似有人影。快快放箭!
 〔末、小生放箭介〕
 〔副净跳下介〕
 〔杂拿住副净手介〕
 〔外认介〕果然是老高哩。
 〔副净呵介〕好反贼,俺是皇帝差来防河大帅,你敢害我?
 〔外〕俺只认的许总爷,不认的什么黄的黑的,快伸头来。
 〔副净跳介〕罢了,罢了!俺高杰有勇无谋,竟被许定国赚了。
 〔顿足介〕咳!悔不听侯生之言,致有今日。〔伸脖介〕取我头去。
 〔外指介〕老高果然是条好汉。
 〔割副净头,手提介〕
 〔唤介〕两个兄弟快捧牌印,大家回报总爷去。
 〔末、小生捧牌印介〕
 〔末〕且莫慌张,三将虽死,还有小卒在外哩。
 〔外〕久已杀得干净了。
 〔小生〕还有一件,城外大营,明日知道,必来报仇。快去回了总爷,求侯夫人妙计。
 〔外〕侯夫人妙计,早已领来了。今夜悄悄出城,带着高杰首级献与北朝,就引着北朝人马,连夜踏冰渡河,杀退高兵。算我们下江南第一功了。
     宛马嘶风缓辔来, 黄河冰上北门开,
     南朝正赏春灯夜, 让我当筵杀将才。

第二十七出 逢 舟

【水底鱼】
 〔净扮苏昆生背包裹骑驴急上〕
  戎马纷纷,烟尘一望昏;魂惊心震,长亭连远村。
 〔丑扮执鞭人赶呼介〕客官慢走,你看黄河堤上,逃兵乱跑,不要被他夺了驴去。
 〔净不听,急走介〕
 〔杂扮乱兵三人迎上〕弃甲掠盾,抱头如鼠奔;无暇笑哂,大家皆败军,大家皆败军。
 〔遇净,推下河,夺驴跑下〕
 〔丑赶下〕
 〔净立水中,头顶包裹高叫介〕救人呀,救人呀!
 〔外扮舟子撑船,小旦扮李贞丽贫妆上〕
【前腔】
  流水浑浑,风涛拍禹门;堤边浪稳,泊舟杨柳根。〔欲泊船介〕
 〔小旦唤介〕驾长,你看前面浅滩中,有人喊叫;我们撑过船去,救他一命,积个阴隲如何?
 〔外〕黄河水溜,不是当耍的。
 〔小旦〕人行好事,大王爷爷自然加护的。
 〔外〕是,是,待我撑过去。〔撑介〕风急水紧,舍生来救人;哀声迫窘,残生一半魂,残生一半魂。
 〔近净呼介〕快快上来,合该你不死,遇着好人。
 〔伸篙下,净攀篙上船介〕
 〔作颤介〕好冷,好冷!
 〔外取干衣与净介〕
 〔小旦背立介〕
 〔净换衣介〕多谢驾长,是俺重生父母。〔叩介〕
 〔外〕不干老汉事,亏了这位娘子叫我救你的。
 〔净作揖起,惊认介〕你是李贞娘,为何在这船里?
 〔小旦惊认介〕原来是苏师父。你从何处来?
 〔净〕一言难尽。
 〔小旦〕请坐了讲。
 〔坐介〕
 〔外泊船介〕且到岸上买壶酒吃去。〔下〕
【琐窗寒】
〔净〕
  一从你嫁朱门,锁歌楼,叠舞裙;寒风冷雪,哭杀香君。
 〔小旦掩泪介〕香君独住,怎生过活。
 〔净〕他托俺前来寻访侯郎。征人战马,侯郎无信,茫茫驿路殷勤问。
 〔小旦问介〕因何落水?
 〔净〕正在堤上行走,被乱兵夺驴,把俺推下水的。蒙救出浊流,故人今夕重近。
 〔小旦〕原来如此,合该师父不死,也是奴家有缘,又得一面。
 〔净问介〕贞娘,你既入田府,怎得到此?
 〔小旦〕且取火来,替你烘干衣裳,细细告你。
 〔小旦取火盆上介〕
 〔副净扮舟子撑船,生坐船急上〕才离虎豹千林雾,又逐鲸鲵万里波。
 〔呼介〕驾长,这是吕梁地面了,扯起蓬来,早赶一程;明日要起早哩。
 〔副净〕相公不要性急,这样风浪,如何行的。前面是泊船之所,且靠帮住一宿罢。
 〔生〕凭你。〔泊船介〕
 〔生〕惊魂稍定,不免略打个盹儿。〔卧介〕
 〔净烘衣,小旦旁坐谈介〕奴家命苦,如今又不在那田家了。想起那晚。
【前腔】
  匆忙扮作新人,夺藏娇,金屋春;一身宠爱,尽压钗裙。
 〔净〕这好的狠了。
 〔小旦〕谁知田仰嫡妻,十分悍妒。狮威胜虎,蛇毒如刃。把奴揪出洞房,打个半死。
 〔净〕呀,呀!了不得,那田仰怎不解救。
 〔小旦〕田郎有气吞声忍,竟将奴赏与一个老兵。
 〔净〕既然转嫁,怎么在这船上。
 〔小旦〕此是漕标报船,老兵上岸下文书去了。奴自坐船头,旧人来说新恨。
 〔生一边细听介〕
 〔听完起坐介〕隔壁船中,两个人絮絮叨叨,谈了半夜,那汉子的声音,好似苏昆生,妇人的声音,也有些相熟;待我猛叫一声,看他如何?〔叫介〕苏昆生!
 〔净忙应介〕那个唤我?
 〔生喜介〕竟是苏昆生。
 〔出见介〕
 〔净〕原来是侯相公,正要去寻,不想这里撞着。谢天谢地,遇的恰好。
 〔唤介〕请过船来,认认这个旧人。
 〔生过船介〕还有那个?
 〔见旦惊认介〕呀!贞娘如何到此,奇事奇事,香君在那里?
 〔小旦〕官人不知,自你避祸夜走,香君替你守节,不肯下楼。
 〔生掩泪介〕
 〔小旦〕后来马士英差些恶仆,拿银三百,硬娶香君,送与田仰。
 〔生惊介〕我的香君,怎的他适了。
 〔小旦〕嫁是不曾嫁;香君惧怕,碰死在地。
 〔生大哭介〕我的香君,怎的碰死了!
 〔小旦〕死是不曾死,碰的鲜血满面;那门外还声声要人,一时无奈,妾身竟替他嫁了田仰。
 〔生喜介〕好,好!你竟嫁与田仰了,今日坐船要往那里去?
 〔小旦〕就住在船上。
 〔生〕为何?
 〔旦羞介〕
 〔净〕他为田仰妒妇所逐,如今转嫁这船上一位将爷了。
 〔生微笑介〕有这些风波,可怜,可怜!〔问净介〕你怎得到此?
 〔净〕香君在院,日日盼你,托俺寄书来的。
 〔生急问介〕书在那里?
【奈子花】
 〔净取包介〕
  这封书不是笺纹,折宫纱夹在斑筠。题诗定情,催妆分韵。
 〔生接扇介〕这是小生赠他的诗扇,
 〔净指扇介〕看桃花半边红晕,情恳!千万种语言难尽。
 〔生看扇问介〕那一面是谁画的桃花?
 〔净〕香君碰坏花容,溅血满扇,杨龙友添上梗叶,成了几笔折枝桃花。
 〔生细看喜介〕果然是些血点儿,龙友点缀,却也有趣。这柄桃花扇,倒是小生之宝了。
 〔问介〕你为何今日带来?
 〔净〕在下出门之时,香君说道,千愁万苦俱在扇头,就把扇儿当封书罢!故此寄来的。
 〔生又看,哭介〕香君香君!叫小生怎生报你也!〔问净介〕你怎的寻着贞娘来?
 〔净指唱介〕
【前腔】
  俺呵,走长堤驴背辛勤,遇逃兵推下寒津。
 〔生〕呵呀!受此惊险。〔问介〕怎的不曾湿了扇儿?
 〔净作势介〕横流没肩,高擎书信,将兰亭保全真本。
 〔生拱介〕为这把桃花扇,把性命都轻了,真可感也。〔问介〕后来怎样呢?
 〔净〕亏了贞娘,不怕风浪,移船救我。思忖,从井救别人谁肯。
 〔生〕好好!若非遇着贞娘,这黄河水溜,谁肯救人。
 〔小旦〕妾本无心,救他上船,才认的是苏师父。
 〔生〕这都是天缘凑巧处。
 〔净〕还不曾问侯相公,因何南来?
 〔生〕俺自去秋随着高杰防河,不料匹夫无谋,不受谏言;被许定国赚入睢州,饮酒中间,遣人刺死。小生不能存住,买舟黄河,顺流东下。你看大路之上,纷纷乱跑,皆是败兵,叫俺有何面目,再见史公也。
 〔净〕既然如此,且到南京,看看香君,再作商量。
 〔生〕也罢,别过贞娘,趁早开船。
 〔小旦〕想起在旧院之时,我们一家同住;今日船中,只少一个香君,不知今生还能相见否。
【金莲子】
  一家人离散了,重聚在水云。言有尽,离绪百分;掌中娇养女,何日说艰辛。
 〔生〕只怕有人踪迹,昆老快快换衣,就此别过罢。
 〔净换衣介〕
 〔生、净掩泪过船介〕
 〔净〕归计登程犹未准。
 〔生〕故人见面转添愁。
 〔副净撑船下〕
 〔小旦〕妾心厌倦烟花,伴着老兵度日,却也快活。不意故人重逢,又惹一天旧恨;你听涛声震耳,今夜那能成寐也。

      悠悠萍水一番亲, 旧恨新愁几句论;
      漫道浮生无定著, 黄河亦有住家人。


 第二十八出 题 画

〔小生扮山人蓝瑛上〕美人香冷绣床闲,一院桃开独闭关;无限浓春烟雨里,南朝留得画中山。自家武林蓝瑛,表字田叔,自幼驰声画苑。与贵筑杨龙友笔砚至交,闻他新转兵科,买舟来望,下榻这媚香楼上。此楼乃名妓香君梳妆之所,美人一去,庭院寂寥,正好点染云烟,应酬画债。不免将文房画具,整理起来。〔作洗砚、涤笔、调色、揩盏介〕没有净水怎处?〔想介〕有了,那花梢晓露,最是清洁,用他调丹濡粉,鲜秀非常。待我下楼,向后园收取。〔手持色盏暂下〕
【破齐阵】
 〔生新衣上〕地北天南蓬转,巫云楚雨丝牵。巷滚杨花,墙翻燕子,认得红楼旧院。触起闲情柔如草,搅动新愁乱似烟,伤春人正眠。
  小生在黄河舟中,遇着苏昆生,一路同行,心忙步急,不觉来到南京。昨晚旅店一宿,天明早起,留下昆生看守行李;俺独自来寻香君,且喜已到院门之外。
【刷子序犯】
  只见黄莺乱啭,人踪悄悄,芳草芊芊。粉坏楼墙,苔痕绿上花砖。应有娇羞人面,映着他桃树红妍;重来浑似阮刘仙,借东风引入洞中天。
 〔作推门介〕原来双门虚掩,不免侧身潜入,看有何人在内。〔入介〕
【朱奴儿犯】
  呀,惊飞了满树雀喧,踏破了一墀苍藓。这泥落空堂帘半卷,受用煞双栖紫燕。闲庭院,没个人传,蹑踪儿回廊一遍,直步到小楼前。
〔上指介〕这是媚香楼了。你看寂寂寥寥,湘帘昼卷,想是香君春眠未起。俺且不要唤他,慢慢的上了妆楼,悄立帐边;等他自己醒来,转睛一看,认得出是小生,不知如何惊喜哩!〔作上楼介〕
【普天乐】
  手拽起翠生生罗襟软,袖拨开绿杨线。一层层栏坏梯偏,一桩桩尘封网罥。艳浓浓楼外春不浅,帐里人儿腼腆。〔看几介〕从几时收拾起银拨冰弦;摆列着描春容脂箱粉盏,待做个女山人画叉乞钱。
  〔惊介〕怎的歌楼舞榭,改成个画院书轩,这也奇了。〔想介〕想是香君替我守节,不肯做那青楼旧态,故此留心丹青,聊以消遣春愁耳。〔指介〕这是香君卧室,待我轻轻推开。〔推介〕呀!怎么封锁严密,倒象久不开的;这又奇了,难道也没个人看守。〔作背手彷徨介〕
【雁过声】
  萧然,美人去远,重门锁,云山万千。知情只有闲莺燕,尽着狂,尽着颠,问着他一双双不会传言。熬煎,才待转,嫩花枝靠着疏篱颤。〔下听介〕帘栊响,似有个人略喘。
 〔瞧介〕待我看是谁来。
 〔小生持盏上楼,惊见介〕你是何人,上我寓楼?
 〔生〕这是俺香君妆楼,你为何寓此?
 〔小生〕我乃画士蓝瑛。兵科杨龙友先生送俺来寓的。
 〔生〕原来是蓝田老,一向久仰。
 〔小生问介〕台兄尊号?
 〔生〕小生河南侯朝宗,亦是龙友旧交。
 〔小生惊介〕呵呀!文名震耳,才得会面。请坐请坐!〔坐介〕
 〔生〕我且问你,俺那香君那里去了?
 〔小生〕听说被选入宫了。
 〔生惊介〕怎……怎的被选入宫了!几时去的?
 〔小生〕这倒不知。
 〔生起,掩泪介〕
【倾杯序】
  寻遍,立东风渐午天,那一去人难见。〔瞧介〕看纸破窗棂,纱裂帘幔。裹残罗帕,戴过花钿,旧笙箫无一件。红鸳衾尽卷,翠菱花放扁,锁寒烟,好花枝不照丽人眠。想起小生定情之日,桃花盛开,映着簇新新一座妆楼;不料美人一去,零落至此。今日小生重来,又值桃花盛开,对景触情,怎能忍住一双眼泪。〔掩泪坐介〕
【玉芙蓉】
  春风上巳天,桃瓣轻如剪,正飞绵作雪,落红成霰。不免取开画扇,对着桃花赏玩一番。〔取扇看介〕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这都是为着小生来。携上妆楼展,对遗迹宛然,为桃花结下了死生冤。
 〔小生〕请教这扇上桃花,何人所画?
 〔生〕就是贵东杨龙友的点染。
 〔小生〕为何对之挥泪?
 〔生〕此扇乃小生与香君订盟之物。
【山桃红】

  那香君呵!手捧着红丝砚,花烛下索诗篇。〔指介〕一行行写下鸳鸯券。不到一月,小生避祸远去,香君闭门守志,不肯见客,惹恼了几个权贵。放一群吠神仙朱门犬。那时硬抢香君下楼,香君着急,把花容呵,似鹃血乱洒啼红怨。这柄诗扇恰在手中,竟为溅血点坏。
 〔小生〕可惜可惜!
 〔生〕后来杨龙友添上梗叶,竟成了几笔折枝桃花。
 〔拍扇介〕这桃花扇在,那人阻春烟。
 〔小生看介〕画的有趣,竟看不出是血迹来。
 〔问介〕这扇怎生又到先生手中?
 〔生〕香君思念小生,托他师父到处寻俺,把这桃花扇,当了一封锦字书。小生接得此扇,跋涉来访,不想香君又入宫去了。〔掩泪介〕
 〔末扮杨龙友冠带,从人喝道上〕台上久无秦弄玉,船中新到米襄阳。
 〔杂入报介〕兵科杨老爷来看蓝相公,门外下轿了。
 〔小生慌迎见介〕
 〔末上楼见生,揖介〕侯兄几时来的?
 〔生〕适才到此,尚未奉拜。
 〔末〕闻得一向在史公幕中,又随高兵防河。昨见塘报,高杰于正月初十日,已为许定国所杀,那时世兄在那里来?
 〔生〕小弟正在乡园,忽遇此变,扶着家父逃避山中,一月有余。恐为许兵踪迹,故又买舟南来。路遇苏昆生,持扇相访,只得连夜赴约。竟不知香君已去。〔问介〕请问是几时去的?
 〔末〕正月八日被选入宫的。
 〔生〕到几时才出来?
 〔末〕遥遥无期。
 〔生〕小生只得在此等他了。
 〔末〕此处无可留恋,倒是别寻佳丽罢。
 〔生〕小生怎忍负约,但得他一信,去也放心。
【尾犯序】
  望咫尺青天,那有个瑶池女使,偷递情笺。明放着花楼酒榭,丢做个雨井烟垣。堪怜!旧桃花刘郎又拈,料得新吴宫西施不愿。横揣俺天涯夫婿,永巷日如年。
 〔末〕世兄不必愁烦,且看田叔作画罢。
 〔小生画介〕

 〔生、末坐看介〕这是一幅桃源图?
 〔小生〕正是。
 〔末问介〕替那家画的?
 〔小生〕大锦衣张瑶星先生,新修起松风阁,要裱做照屏的。
 〔生赞介〕妙妙!位置点染,别开生面,全非金陵旧派。
 〔小生作画完介〕见笑,见笑!就求题咏几句,为拙画生色如何?
 〔生〕不怕写坏,小生就献丑了。
 〔题介〕原是看花洞里人,重来那得便迷津;渔郎诳指空山路,留取桃源自避秦。归德侯方域题。
 〔末读介〕佳句。寄意深远,似有微怪小弟之意。
 〔生〕岂敢!〔指画介〕
【鲍老催】
  这流水溪堪羡,落红英千千片。抹云烟,绿树浓,青峰远。仍是春风旧境不曾变,没个人儿将咱系恋。是一座空桃源,趁着未斜阳将棹转。〔起介〕
 〔末〕世兄不要埋怨,而今马、阮当道,专以报仇雪恨为事;俺虽至亲好友,不敢谏言。恰好八日设席,唤香君供唱*那香君性气,你是知道的,手指二公一场好骂。
 〔生〕呵呀!这番遭他毒手了。

 〔末〕亏了小弟在旁,十分劝解,仅仅推入雪中,吃了一惊。幸而选入内庭,暂保性命。〔向生介〕世兄既与香君有旧,亦不可在此久留。

 〔生〕是,是!承教了。〔同下楼行介〕
【尾声】

  热心肠早把冰雪咽,活冤业现摆着麒麟楦。〔收扇介〕俺且抱着扇上桃花闲过遣。〔竟下介〕
 〔末〕我们别过蓝兄,一同出去罢。
 〔生〕正是忘了作别。〔作别介〕请了!
 〔小生先闭门下〕
 〔生、末同行介〕
 〔生〕重到红楼意惘然, 〔末〕闲评诗画晚春天,
 〔生〕美人公子飘零尽, 〔末〕一树桃花似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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