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鞋

 

在我们的生活中，有些故事可以是编出来的。但有些故事却真实得让你无法忘记，真实得让你想起来都心疼。

记得我第一次穿皮鞋是在2000年的那个秋天，刚满14岁。那年我初中毕业，天天待在家里等待着录取的消息。有一天，父亲带着满眼的喜悦拿回来一张成县师范的录取通知书，竟一连高兴了许多天。假期里，我们便准备好了一切上学时要带的物件，包括母亲做了好多天的一双崭新的布鞋。然而，我的同学们向来都是穿着锃亮的皮鞋去上学的，而我穿双布鞋，显得多么寒酸啊！我幼小的心里充满了虚荣。我多么渴望能和别人一样穿双锃亮的皮鞋，听那悦耳的铿锵声“咚咚”地响在校园光亮的水泥地面上啊！当我吞吞吐吐地告诉父亲我的想法时，父亲竟没有回绝，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于是，我开始日日盼望能去两水一次，好让父亲给我买一双漂亮的皮鞋。

我开始陷入盼望的焦渴之中，但直到这个假期即将结束，父亲也没有带我去一次两水。还有两天便开学报名了，我以为此事已无希望，便再也没有问过父亲。谁知，第二天早上刚刚起来，父亲却叫我跟他去两水。我高兴地跑进屋子里换了一身干净的旧衣服，便跟着父亲出发了。父亲用人力车拉着两袋高粱，三袋玉米。他的身体不好，我在他身后，看着他吃力地拉着车子。在一处上坡路，父亲的腰弯成了一道弧线。我在后面使劲推，终于慢慢地爬过上坡。我默默地注视着父亲的背影，看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衣裳和脚下陈旧的布鞋，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

父亲将要粜的粮食扛到河对岸时，码头上停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父亲凑到跟前，车师傅说粮食也要起票，得一块钱，一个人五毛，两个人一块，一共两块。父亲和他讨价还价了半天，说就这几袋粮食么，起五毛钱成了。最后，师傅说，那就给上一块五。然后，我们上了车。父亲将我们的人力车停在码头左边的一棵柳树下。

三轮车开到大桥上时，堵车了，再没法下去。我们的几袋粮食怎么办呢？粮食市场离这里还有好长一段路呢。父亲对我说，下来吧，牛娃（这是我们这里对孩子的爱称），把粮食看着。于是，我站在大桥上，看着父亲来来回回蹒跚的身影，在拥挤的人流中，一次一次地消失，又一次一次地出现。最后一次父亲牵着我，到市场后，工夫不大，便将粮食卖了出去。父亲卷起袋子，往手指上蘸了点唾沫，将手中的钱数了几遍，一共126块。从市场出来，父亲问我，牛娃，饿了吧，吃碗凉粉去。我摇摇头说，我不饿，但父亲还是拉着我走到凉粉摊前。我低着头吃着凉粉，父亲坐在长凳上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爱怜。我望着父亲笑了笑，一向严肃的父亲竟也笑了。

十年前的两水还不像现在这个样子，那时候几乎没有专门的鞋店，也没有超市。粮管所对面是百货商店，而且还是国营的，一切东西都是明码标价。父亲带我走进百货商店，在里面转了几个圆圈，我才发现这世上竟有那么多东西是我未曾见过的。父亲在一处摆放着鞋子的柜台前停下脚步，仔细地瞧着那柜台中间放着的各色鞋子。他指着一双看起来质地很不错的皮鞋，叫售货员拿出来看看。售货员把头侧过去，仿佛在看着远处的什么。嗨，父亲说，拿出来看看。售货员将那双精致的皮鞋轻手扔在柜台上。

    父亲将一只鞋拿在手中，折了折鞋底，揉了揉鞋梆，摸了摸光滑的鞋面。问售货员，这鞋多少钱？100块，售货员显出懒散的神情说。便宜一下，父亲瞅了瞅售货员。没法便宜，奥特的，真皮，上等货。父亲将手中的那只鞋翻过来看看，又转过去看看。多少少过点，这娃上学穿的，父亲说。真没法少，不然就卖给你了，售货员面有难色。这样吧，他说，我去问问我们经理。一会儿，他从后堂里出来。95块钱，你要不，再没法少了。父亲端详着那双鞋，又回头望了望我。买下吧，父亲说。

父亲从他那宽大的衣袋里掏钱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他的衣兜居然破了个小洞。我的心久久地被一种莫名的感伤牵动着。

售货员递过来一个精致的鞋盒，父亲将那双皮鞋小心翼翼地装进蛇皮袋子。

当我们离开百货商店时，集市差不多也快散了。父亲带着我办置了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后，盘点了一下袋子里的东西，好像再不需买什么了，于是我们在路边乘上一辆三轮车回家了。

我穿着那双崭新的皮鞋，走进师范学校的大门，在那里念了四年的书，不知道把那双鞋丢到哪儿去了。直到前些天，母亲说她梦见父亲让我把鞋补一补，我才恍然间忆起我曾经穿过一双那么昂贵的皮鞋。而我，都拿了工资，却不曾给过父亲什么。

父亲故去已三年多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拉着我的手去百货商店给我买一双皮鞋。可是，他给予我的记忆会伴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