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第116期 总第191期
王平中闪小说五题
父亲的村庄
父亲阿尔茨海默病越来越严重了。他每天只记得做一件事，画一座村庄。
父亲站在画桌前，上身微微向前倾，手中的画笔在宣纸上涂抹着，一丝不苟，神情很是庄重。他画完这座村庄，将手中画笔扔在桌上，然后搓着手，在画桌前踱来踱去，双眼却盯在画纸上一动不动。这座村庄时代有些久远，灰蒙蒙的村庄上空似有一缕缕炊烟袅袅升起。然而，他盯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喃喃地说，不像，不像，双手忽地将画纸揉成一团，扔在废纸篓里。
父亲又重新在画桌上铺了一张宣纸，身子微微向前倾着，又一丝不苟地画起来。画完，他又将画笔扔在桌上，搓着双手，在桌前踱来踱出，双眼紧紧地盯在画上。他盯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嘴里喃喃地说，不像，不像，又将画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中。
就这样，父亲每天反复地画，反复地揉，反复地扔，将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中，脸上露出痛苦状。儿子怕父亲会憋出病来，劝道，你画不出来就不要画了，还是出去走走吧！父亲睁着有些空洞的眼晴说，这座村庄在我心里几十年了，我一定要复活它。儿子不语，眼里有些担忧。
儿子的担忧不久就变成了现实。父亲终于在一次画完后，将画笔扔在桌上，搓着双手，两眼紧紧地盯着画中的村庄。良久，他突然哈哈大笑，这下像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说完仰身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儿子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看到了一张照片，父亲手中握着一把指挥刀，身后是一座被烧成废墟的村庄，相片下有一排日文小字：1942年，中国东北。
一篮皮蛋
黄昏，两个小黑点从雪地上缓缓移过来。车上的人一下子睁大眼睛。客车坏在这荒山野郊已有半晌，他们在车中又冷又饿。
小黑点渐渐近了，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穿黑皮衣的乘客最先跳下车，指着小女孩手腕上的竹篮：是皮蛋呀？我全买了！一路上他接了几个电话，人们知道他包了一个小工程，没结到钱，扔下手下的民工溜了。
小女孩用手遮在竹篮上：不卖不卖！
黑皮衣手中扬着两张“伟人头”：我给市上双倍价，你该卖了吧？
不卖不卖！
小朋友，卖两个皮蛋给我吧。
小女孩看着一小孩摇着来人的手直说：妈妈，我饿！我饿！眼里有些犹豫了。随行的小男孩忙说：姐，娘还在家等着呢。
小女孩听了说：对不起，这皮蛋真的不能卖！
那个小孩哇地哭了。
你就卖两个吧。我们一天没吃饭了。
小女孩迈动的脚一下子停住了，慢慢地返回来，从蓝子里摸出两个皮蛋递给小孩。接着，她咬了咬牙说：我数了，你们每人一个。
小男孩捂着蓝子里最后一个皮蛋：姐，这个留着吧！
小女孩摸了摸这个皮蛋，略一迟疑，还是递给了黑皮衣。
小男孩蹲在地上呜地一声哭起来。人们从他的哭诉中得知：他爸爸在外地务工，干了一年没结到工钱，还在工地上等老板结钱。娘病了，没钱看病，想吃皮蛋，还是今天姐弟俩抬着粮食去场上换的哩。
人们一下子静了，俄顷，纷纷从兜里摸出钱，放进小女孩的竹篮里。黑皮衣将手中的两张“伟人头”放进竹篮，想了一下，又将手中的皮蛋悄悄放了进去，还说了一句两个小孩听不明白的话：妈的，老子回去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他们的工资发了！
外婆的围裙
谁也没想到，舅舅丧事的最后一个环节受到了外婆阻挠。
舅舅丧事很热闹，道场做了七天七夜。然后，舅舅被装进了一口柏棺材里。随着阴阳先生一声起棺，道士手中的锣鼓、嘴中的锁呐咚咚当当、呜呜哇哇地响起来，舅舅就被送上了山。
108岁的外婆额上、脸上全是深深的皱褶。佝偻着腰，坐在堂屋阶沿上。空洞的眼睛木木地看着亲友们进进出出，给舅舅做棺材、选墓地、放河灯、祭庙堂、跑道场、做灵房、烧钱纸……不声不响，面无表情，好像舅舅丧事与她无关一样。事实上，外婆十年前就失忆了。
舅舅送了上山，表哥将舅舅用过的东西堆在院坝一角烧掉后，舅舅丧事就算正式结束了。按当地风俗，死人的东西不能留，都要烧掉，在阴间还能用。舅舅穿过的衣裳丢进了火堆里，舅舅穿过的裤子丢进了火堆里，舅舅用过的被子丢进了火堆里……
外婆依然佝偻着腰，坐在堂屋阶沿上，空洞的眼睛木木地看着表哥烧着舅舅的东西。突然，外婆空洞的眼睛一亮，嘴里惊喊道：慢——用手在大腿上使劲一撑，一下子站了起来，偏偏倒倒来到火堆旁，夺过表哥手中正要往火堆扔的一条围裙。
奶奶，你要干啥？表哥惊问道。
不要烧！外婆说，眼里有些惊恐。
奶奶，爸爸用过的东西不能留呢。
不……不……外婆把围裙紧紧地搂在怀中，怕被人夺过去。
外婆的争吵声将屋中的舅娘引了出来，见状对表哥说：奶奶要留着就留着吧。
这是爸爸生前最喜欢的围裙，一定要烧给他才行呢。表哥说。
其实，这围裙就是奶奶的。舅娘说。你爸爸是你奶奶在庄稼里生的，当时，你奶奶就是用这围裙将你爸爸兜回家的。
什么？表哥睁大了眼晴。
外婆紧紧地抱着手中的围裙，空洞的眼睛似有泪光一闪。
暮 归
来了？
来了。你是……
我是长生，不认得我了么？
呀——是哥，真的是你么？你怎么不回家，约我在这儿见面？弟满脸惊喜，紧紧地拉着哥的手，端详着哥说，老了！老了呀！哥，你离开家乡时满头黑发，现在却两鬓斑白了。
是……老了！五十年了呀！哥说，你也老了，我记得那年你才十六岁，现在也是满脸皱纹，弯腰驼背了。
走，哥，回家去！弟说。
不了！我刚才已在村里打听了！你和她已经在一起几十年了，还有了儿子、孙子！我就不回去了！
哥，你走时，叫我好好照顾嫂子呀！
是呀！我是叫你好好照顾她，却不是叫你……咳，不说了！
哥，你不要怪她！你知道她有多难……你和嫂子新婚不久，就被拉丁，后来又到了那边！你知道吗？你走后不久，她就怀上你的孩子！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你可以想象，她的日子过得……我看她实在活不下去了，就……
不用说了！弟，我理解！
那，哥，回家吧！
不了！只要她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你好好待她吧！
哥，你听我说，我和她虽然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啊！
什么？
她心中只有你！
那你为什么？
我答应过你好好照顾她！走，哥，回家吧！
兄弟——哥只叫了一声，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引贼入室
江岸小区临江而建。小区外江风习习、流水欢歌，小区内亭台楼榭、绿树成荫，一看就是富人区。钱君观察小区三个晚上了，八幢八单元八楼一住户三晚没亮灯了。这家人肯定外出了，他决定从这家下手。
钱君背着电工包，大摇大摆地来到这家住户外，正要敲锁，看到锁上贴有一纸条，上面写着：全家外出，君子光临，留有钥匙，开锁能进。钱君揭开纸，果然纸下有一把钥匙。这会不会是这家主人使诈呢？他将钥匙放在锁洞里往右一旋转，门啪地一声开了。肯定是主人怕君子敲烂了锁，故留此条。
钱君走进客厅，眼光四周巡睃，果无异常，于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见茶几上又留有一条：君子进厅，主人不在，佳肴柜中，请自食用。钱君真感到肚子有些饿了，看到餐厅旁果然有一冰柜，他从里面取出牛奶面包，坐在餐桌上从容吃起来。
钱君费尽心机，进到屋里，肯定不是仅为了吃吃喝喝。他吃饱喝足后，来到主人卧室，看到门上又贴有一纸条：入室勿翻，床柜有钞，数额不多，能解燃眉。主人真好玩，怕君子将屋子翻乱了，特留言呢。他来到床柜前，果然看到上面放着一叠钱。他从容地将这叠钱塞进裤包。
就在这时，钱君看到钱下又有一张纸条：柜有金银，留着防老，君子请回，切记莫取。钱君看了，心中暗笑，既有金银，岂有不取之理？他见柜中未锁，忙用左手掀开，果然里面放着不少的金银手饰。于是，他的右手伸了进去，刚触到金条，柜壁突然弹出一铁圈，将他的手腕紧紧箍住，同时屋外的报警铃刺耳地响起来……
作者简介：
王平中，四川省作家协会第八届全体委员会委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闪小说专委会副会长兼四川委员会会长，四川省小小说学会副会长，四川省微电影艺术协会副会长。
从1984年以来，有700余篇小小说、闪小说在《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读者》《小说界》《百花园》《小说月刊》等报刊发表、选载。出版小小说（闪小说）集4部，文学作品集2部，与人合著出版长篇小说4部。有152篇（部）小说获全国、省、市奖励，其中小小说《羊场奇遇》《父亲的电话》《我们一起到天堂》分别获第六届、第七届和第九届全国微型小说（小小说）年度奖，小小说《暮秋》《嗜酒的父亲》获四川小小说年度一等奖，闪小说集《猜猜我是谁》、小小说《赔你一只花蝴蝶》、长篇小说《紫竹观音传奇》《雪域茶香》获资阳市“五个一”工程奖。编剧导演的电视纪录片《九旬老兵重走抗战生命线》《爱在美姑》《采莲姑娘》《拾遗》《板凳姑娘》、微电影《求婚进行时》《帮扶风波》《今天父亲生日》《柳溪春暖》《维权进行时》《一户不落》分别获国际国内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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