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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节特刊]王建福随笔《娘住儿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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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08 湖北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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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住儿心里

王建福

许多年了,总想写写母亲,却一直难以动笔。我以为,母亲是最神圣的人,写母亲,是需要沐浴焚香然后动笔的。然而每每提笔,浮现在脑海里的母亲,全无神圣光环,只是一个亲切平凡的家庭妇女。操持家务,抚养孩子,就是母亲的全部。儿子记忆中的母亲,原来全是一些点滴小事。
这也是一些让我一辈子忘不了的事。我想,那就顺其自然写写这些小事,为母亲、也为我自己留下一点纪念吧。

2009年底,我家几个姊妹在汉口团聚。后来我写了这样一首小诗:

记得小时真热闹,
四个“芳”,五个“毛”,
大的淘,小的闹,
姆妈永远不责怪,
口头禅:
算了,算了……

而今姊妹再聚首,
小毛银发上鬓角。
你说“爹”,我说“妈”,
七嘴八舌忆二老。
最难忘:
蓝围裙,纱袖套!

我母亲养育了我们姊妹九人,五男四女。四个女孩都比我大,所以我有四个姐姐。她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芳”字。五个男孩的小名都带一个“毛”字,是以父亲他们兄弟三人生的男孩,按堂兄弟顺序排下来的。老大叫映雪,老二叫二毛,以后三毛四毛一直排到十毛。十毛以后生我,一个循环再重来,我讨便宜叫了大毛。我家小弟就叫小毛。这就是“四个芳,五个毛”的来历。
一家九个孩子,有多么热闹,可想而知!无论是姊妹间有了矛盾,或者是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母亲解决问题用恕道,总是搂着受了委屈的那一个劝慰:“算了,算了。”受委屈的那一个因为已被母亲搂在怀里,觉得是非已经分明,便不再闹。一句“算了”,既抚慰了有理一方,又提醒和宽恕了有错一方,这一招很高明。
父亲在外工作,母亲一个人在家抚养九个孩子,有多么辛苦,可想而知!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进入梦乡,母亲永远是在忙、忙、忙!在孩子们印象中,母亲的标配是:胸前系着一袭手工缝制的毛蓝土布围裙,两袖笼着一对长筒棉纱袜子改做的袖套。直至现在,我梦里出现的母亲,仍然是这个形象。这就是“蓝围裙,纱袖套”的来历。

我家穷。父亲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最多时要养活七、八口人。所以家里吃的穿的,只要能够自己动手,绝不会花钱去买。母亲勤劳聪慧,孩子们的衣裳,大的破了就改给小的穿,小的破到没法穿了就拿来糊鞋衬,做布鞋、棉靴。糊鞋衬我是可以帮忙的。母亲用面粉熬上一小盆糨糊,我帮母亲把糨糊涂抹在破布头上。母亲把它们一块一块纵横相叠粘贴在门板上,让太阳把它们晒干,就可以拿来裁剪鞋帮了。
母亲纳鞋底通常是晚上上床之后的事情。她总是先把我们每个人的被头掖好了,自己再靠在床头纳鞋底。鞋底厚,进针需用套在指头上的顶针顶,拔针需用牙咬甚至要用专门的镊子来拔。为了让鞋底结实耐磨,还要用手指或镊子绕着索线把鞋底上的针脚勒紧。半夜里,母亲再来为我掖被子,我会看到她嘴角被针刺破的血痕,看到她手指上满是索线勒出的一道道深沟……
母亲会做菜。家庭困难,更成就了她做咸菜的高强技艺。母亲做的咸萝卜丁,选用小萝卜,切出来的丁,颗颗带皮颗颗脆,老人家谓之“萝卜响”。那个意思,很自豪,翻译成现在的广告词,是“不是所有的咸萝卜丁都能响”!母亲做的豆腐乳,鲜嫩丝滑。姐姐们回娘家,只要看到老妈做的腐乳,是一定要带一小碗走的。母亲的泡菜坛里,很多食材都是不要钱的:包菜兜子,萝卜皮子,泡出来是那样酸脆可口。母亲的烂菜坛子很神奇,人家不要的白菜叶,母亲拿回来洗净晾干,塞进坛子里,让它烂成冻,就成了绝美的下饭菜。我姨妈三天两头端个碗过来讨:“姐姐,把你的烂菜再给我一碗!”……
困顿中的母亲,从来没有委屈自己的孩子们。粗茶淡饭虽然缺肉少油,却总是那样鲜美可口;衣裳虽然旧得补丁摞补丁,穿在身上却总是合体熨贴。穷人家最难过是饥寒交迫的冬天,我童年的冬天却是溢满了母亲的温暖:晚上睡觉后,家里那只余火未尽的瓷烘坛旁、总是围着一圈母亲已经缝补好的线袜子。早上起床前,刚生好的煤炉上的竹烘笼,铺满了母亲准备给我们起床穿上的破棉袄。我们这些小把戏躺在温暖的破被窝里,此起彼伏地大声喊:“姆妈,给我穿衣服!”……

小时候看母亲,忙忙碌碌,似乎只管我们的生活小事。长大了回忆往事,才明白,孩子们人生进程的节骨眼,母亲心中是非常有数、非常在意的。
我三哥1961年初中毕业,同时考取了武汉师范学校和湖北艺术学院附中。父亲的意见是让他读师范,因为家里穷,交不起学费,而师范学校是学费全免,还发生活费。但爱好美术的三哥喜欢的却是湖艺附中。于是父子之间相持不下。母亲不声不响翻出了自己过去织渔网用的梭子,对三哥说:“上湖艺。你的学费,我织渔网来挣!”其实母亲哪里有时间去织渔网?她只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了对孩子坚定支持的态度。父亲当然知道,于是再也不提师范二字。以后三哥一路读了下去,直至成为广州美院教授、常务副院长。
1964年,二哥华工毕业,分配到贵州;三哥湖艺附中毕业,考取广州美院。两兄弟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背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李,同时离家出发。时值秋天,三哥脚上穿的还是一双破拖鞋。他笑着对母亲说:“不要紧,广州暖和,穿这个正好!”母亲靠在门框上,目送着两兄弟说说笑笑远去,脸上毫无表情,眼睛定格在两兄弟身影消失的路口,久久不说一句话。母亲本是大家闺秀。出嫁后和父亲一起管理的,又是一个买卖经商的富裕之家。而现在,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大学毕业即将为国效力,一个金榜题名即将远赴高等学府,却连一件像样的衣裳一双像样的鞋子都穿不上!这巨大的落差,岂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她脸上虽然毫无表情,她的心中,却正在翻江倒海!那在她眼里逐渐远去的两个稚嫩的背影,那两个衣衫褴褛、囊中羞涩、涉世不深却要面对社会的孩子,叫她如何舍得、如何放下!
我那时小,哪里理解这些?我只是以为母亲舍不得哥哥们,会流泪。没想到,母亲转身进屋,一声咳嗽,她那捂着嘴巴的手指缝里,流出的竟是鲜血!
那一次,母亲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天里,她没说一句话。

母亲爱儿,但不惯儿。我七八岁上下,就学会擀面条。父亲说面条好吃,母亲就笑,摸着我的后脑勺说:“会做!”十来岁时,我利用寒暑假到长江大桥或汉水桥上拉板车,挣自己的学费。每天回来把钱交给母亲,母亲会亲自打水为我洗手擦脸。文革期间,学校停课,母亲把买菜的钱交给我,我家买菜的事情就成为我的工作。母亲说,在外面会做工赚钱,在屋里会安排生活,以后你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放心。
我1969年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年后,我所在的知识青年点不知道怎么就被评上了黄冈地区先进知青点。到我们点来整先进材料的,是地区师范学校的陈老师,一位很有学问、很儒雅的中年男士。他很欣赏我,经常让我帮他起草一些材料。忽然有一天,陈老师通知我,陪他回一趟武汉,他要走访几位知识青年的家。
我家是陈老师走访的最后一家。母亲非常客气地接待了他。但是家里毕竟穷,连一杯待客的好茶都拿不出来。母亲在桌子上摆了两个小瓷盘待客,一盘水果糖,一盘山楂球。我很羞愧。但我不能埋怨母亲。因为我知道,即使这样简单的招待,在我们家也是很稀罕很少见了。
母亲的脸上却毫无愧色。她还是抹着那一袭毛蓝色粗布围裙,坦然自若地与陈老师聊着天,轻言细语地回答着陈老师的问题。回到黄冈后的某一个晚上,聊到走访知青家庭,陈老师很认真地对我说:“你家虽家境拮据,却看不到丝毫寒酸。你母亲虽然是个家庭妇女,却不卑不亢,像个做大事的人。她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和你父亲一起把你们九姊妹都抚养成为有用的人,很了不起!”
老师大名陈瑞生。他知道我们家“极其艰苦的条件”,所以他能这样评价我的母亲。他是很了不起的先生!

我们九个孩子全部成人后,家里的境遇有了根本性的改善。孩子们都很孝顺,共同赡养母亲,母亲可以享福了。但是母亲从来没给我们提过任何额外要求。即使我们有时候单独塞给母亲几个钱零用,她也是转手就又送给儿孙们了。母亲很少出门,几乎不用钱。我记得的母亲的嗜好,似乎只爱白兰花和吃蛋。
每年春夏之交,白兰花出来,就有人提着小竹篮沿街叫卖。羊脂玉一样小巧修长的白兰花,两朵一对用细铁丝穿着,很便宜。母亲会叫住卖花人,花上一角钱,挑上两对花,一对保存在湿毛巾里,一一对别在蓝围裙的左胸前。每当母亲把我搂在怀里,那散发着温润清香的白兰花,就正对着我的脸。直到现在,我只要看见白兰花,便会想起母亲,想起母亲蓝围裙上的那两朵白兰花。
母亲喜欢吃蛋。鸡蛋盐蛋皮蛋都爱:鸡蛋打荷包蛋,清水里放猪油白糖,煮得白白嫩嫩,一咬,蛋黄便溢出,挂在嘴角。老人家说话,叫“溏心蛋”;母亲喜欢吃腌臭了的盐蛋,说:臭盐蛋嫩、鲜;皮蛋尤其喜爱,一次可以吃几个。我小时候趴在母亲怀里给母亲许愿:“姆妈,等我赚了钱,天天买皮蛋您吃!”母亲就搂着我笑:“好,好,我等着。”等我长大赚了钱,真给母亲买皮蛋。黄石皮蛋好,得过国家质量奖,而且还不贵。每次回家,我都要带皮蛋若干,母亲很喜欢。若干年后母亲却对我说:“再别买了。我老了,不能吃这种凉性太大的东西了。”于是我便有了一种失落感:我还能拿什么孝敬我的母亲?!
因此我经常提醒朋友们:爹娘喜欢吃什么,趁他们还能吃,赶紧买!

母亲是坐在靠椅上走的。
父亲走后,母亲一直与小弟住在一起,小弟请了小保姆专门照顾母亲。那天,小保姆给母亲洗完脸,去倒水。再回到卧室,正在给自己擦香的母亲已经不动了。老人家是死于心脏病。84岁高龄,洗把脸的功夫就走了。人们说:婆婆好福气!
我回家时,母亲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躺在铺板上。她脸上的皮肤还是那样细腻,还是焕发着那种我极其熟悉的母爱的光辉。我也许应该趴在她的身上痛哭。但是很奇怪,我没有哭。我还是像她睡着了一样,跪在她跟前,抓着她那已经冰凉的手,一个劲地后悔:就在半个月前,我从黄石回武汉看她,怎么就没有想到要抓着她那仍然温暖的手,多叫她几声妈!
在殡仪馆,我一直把母亲送到那阴阳相隔的门口。当那扇冰冷的铁门哐当一声把我的母亲关在了那一边,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母亲听见过我呱呱坠地的啼哭,那是因为我不愿意与她温暖的身体分离。今天我嚎啕大哭,是不愿意母亲与这个温暖的世界分离。母亲,您能听见吗?
那天我梦见仿佛长江发了大水,把我家所在的汉口民权路、花楼街淹成一片泽国。我划着一条小船,在街巷之间穿行,大声哭喊着母亲。母亲遥远的回声传了过来,在一层层的竹棚草屋的后面。但是我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她,小船也靠不拢母亲所在的彼岸。于是我蓦然惊醒。
类似的梦,后来我做了很多。天上地下,母亲,我在梦里寻她千百度。到老,才明白,母亲一直就在心里。心里装着她,才有了这无数的梦。是心里的母亲,与我一同演绎着母子之间生生世世割舍不断的魂牵梦萦。
母亲胡慕箴,生于1911年10月30日(辛亥年九月初九),卒于1995年12月21日,享年84岁。

王建福,企业退休职工。经常写点生活题材的散文随笔自娱娱人。出版有散文集《人间有味》《春花秋拾》。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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