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LOST7
我一直觉得我妈是个特别强大的妈。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农村，我爸在城里上班，她一人种十几亩地，起早贪黑，还能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能人儿。我爸工作调动，我们全家到了城里，我妈按绩效领工资，我爸拿固定工资，她工资经常比我爸高，厂里从领导到同事，从没人说过她一句闲话。
她对我们几个姐弟，也是相当严厉公正。
她经常说，“我这辈子吃亏，就是不识字，你们能读多少书就读多少书，别被耽搁了。”于是我们姐弟几个都上了大学。
她又说：“女人没法选择出身，但嫁给什么人是可以选择的。总要选一个让自己过得比出生时更好的人。”我和我妹都算嫁得不错。
我妈退休之后，最大的爱好是去法院听法官审案……她说法院这地方最严肃公正，最能让老百姓明白是非。就凭她这点爱好，我就觉得我妈挺了不起的。
然后，我妈也就做了婆婆，有两个儿媳妇。
我两个弟媳妇挺不错，大弟媳落落大方，饭做得好，真心实意为家付出；小弟媳专业能干，憨厚实在，没什么心眼。你们可能跟我一样，觉得我妈这样的人，一定和两个媳妇处得很好。
事实不是。
早年我大弟结婚时，没有买房子，和我爸我妈住一起。
那年我家装修第一套房子，让我爸来当监工。
只来不到一月，我妈就打电话给我：“你爸呢，让他赶紧回来，再不回来这家就要散伙。”我吓了一跳，问她怎么了，她说反正让他赶紧回来，别扯七扯八。我爸说：“肯定是吵架了。”我说：“跟谁吵架？”我爸苦笑着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大弟媳给我打电话，从电话里就听得出来，她正哭着。大弟媳舅舅和他们住在一个城市，我弟弟他们住在郊区，大弟媳舅舅住在市内。每个周末，大弟媳都要坐公交车去市区看舅舅，公交车2块钱。我妈是个极其节俭的人，她这么多年来，能走路绝不坐车，能回家吃饭绝不在外面逗留，能自己做衣服绝不买衣服，养了四个孩子，个个都上大学，她早就习惯把一分钱掰开当两分钱用。大弟媳说：“她本来在做饭，一听我又要去市里，就冲出来骂我。说你去一趟，要坐车，花钱；也不能空手去，总得买点东西，又花钱；也不想想你们现在连个房子都没有，也不知道攒点……呜呜呜呜，我也知道婆媳难处，可是那是我亲舅舅，我每个星期都不能去看一看吗？”
晚上我才给我妈打电话，我说人家去看舅舅怎么就不能去了，人家卖给咱们家了。我妈也哭了，说：“我和你爸能活多大岁数，能攒多少钱？和我们住一起，我没让他们出过生活费，没让他们做一分钱家务，没让他们带孩子，甚至连他们娃娃的奶粉钱我都没张口要过。我图啥？我是想让他们早点攒钱买房子，没有房子，他们娃慢慢长大，住哪儿？”我说：“买房子就靠那几块钱？”我妈说：“那钱不都是这样攒起来的？我让你弟把烟都戒了，连饮料都不许在外面买，我不是只对她一个人啊。”
我想了许久，把自己代入到他们身上。觉得自己若是婆婆，难过；自己若是媳妇，也很难过。好像都有各自的道理，可是这道理，在对方角度上，是无论如何行不通的。我知道这是他们之间一道坎儿，往事会消失，可坎会留下，往后许多小事，都会让她想起当时的感觉，让这坎慢慢发酵变大。
我妈和我小弟媳也处不来。
我大侄儿三岁时，我爸妈帮衬着我大弟买房子，搬了出去。我小弟就在我父母住的房子里结婚，次年有了小侄儿。我小弟媳毕业于名牌大学，憨憨的，比我弟能挣钱。我妈重新开始往日的日子，带小侄儿，做家务，洗衣服，做饭，将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小弟媳工作特别忙，早上8点出门，晚上8点回家，小侄儿经常见不到她。
小侄儿三岁上幼儿园回来，对我妈说：“奶奶，我想换个妈妈，让幼儿园的老师当我妈妈。”后来又说：“奶奶，我叫你妈妈行不行？”
我妈从此对我小弟媳有意见了。三不五时说她：“家里啥事都不需要你做，你陪娃玩一会儿行不？周末别老去加班，陪他一会儿行不？我再带他，我也是他奶奶，不是他妈。”
说来说去，又大吵一架。小弟媳说：“我倒是想带，想做家务，可是光靠他一个人，能养活这家吗？”我妈一生气，直接撂挑子不干了，跑到我们家来。最主要的是，我妈养出来的两个儿子，都是独立有主见的。婆媳矛盾发生时，我俩弟弟义无反顾站在儿媳妇面前。你说我媳妇可以，骂她不行。我大弟是暗着哄我大弟媳，我小弟就直接跟我妈杠上了。我小弟说：“你是咋了，你是想让我们散伙是不是？”我妈气得白天一句话说不上来。
她和我小弟媳又如何分得出对错？她心疼孙子没错，我小弟媳忙着挣钱也没错啊。
所以你看，家务事真是难说。
也有很多人问我，皮皮，你公公婆婆都把你家给搅成啥样了，你怎么不离婚。
我和公公婆婆处不好，是因为他们非要个孙子。但若说我公公婆婆是什么坏人，我是第一个反对的。有一年，小孙同志的远房亲戚来我家，女生，20岁出头。我要出差半个月，临走时，那女生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心里挺憋气的，心想你们就算没什么，但我离开，你们孤男寡女，就不怕别人说个什么？后来又安慰自己，家里是复式楼，女生住楼下，小孙住楼上，能有个什么。就这样出差了。出差第二天，我公公打电话到我家座机，是女生接的电话。刚说上两句，我公公就恼火了，说就你和小孙在家？皮皮不在家？女生说是啊。我公公即刻就给女生的妈妈打了个电话，说你觉得这样合适不，那是学校的家属楼，瓜田李下，这点道理不懂？那女生当天就搬出去了。
为这事，我永远感激我公公。我经常想起君子端方四个字，心想若不是我公公非要我们生个儿子给他传宗接代，我还是能好好和他喝一杯的。现在没法喝了，一坐下他就给我讲大道理，要“以人为本”，啥叫“以人为本”，就是多生几个，越多越好……我一听就跑了。
前几天我和我妈闲聊，我说：“妈，你当时不能那么说我大弟媳。”她说：“我当时可也没把她当外人，我是当闺女说的。你看这都啥事。早知道弄成这样，我也不说了。”
这个让我想起以上种种。
人是多么复杂的动物，人和人之间盘根错节，因果串联，哪里能说出来谁对谁错。你说我妈错吗？站在她的立场上，没错。你说我弟媳妇错吗，站在她们的立场上，非常委屈。你说我公公婆婆非要孙子错吗，他们觉得，那可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可是我有错吗？生孩子容易，谁帮我养啊！
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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