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小品,堪称文苑奇葩。南朝陶弘景云：“山川之美,古来共谈。”(《答谢中书书》)游记,状写名山大川,惊湍飞瀑,晴湖雪,乃至亭台池榭,美不胜收；小品,独抒性灵,信笔挥洒,自由书写,文极简洁而意味隽永,情思摇曳,韵趣天然。因此,游记小品,是最具个人风采的美文。 古代游记可以追溯到东汉马第伯的《封禅仪记》,汉光武帝登泰山举行封禅大典,马第伯作为先遣官自己先行登山探路,并写此记。其中有些片段十分精彩。不过此文寂寥千载,直到南宋洪迈《容斋随笔》始极叹其工,于是后人才纷纷赞赏其摹写逼肖,构思奇警。此记被称为中国最早的一篇游记。
《封禅仪记》中描写的泰山魏晋是人的觉醒的时代,也是山水审美意识觉醒的时代。东晋袁山松《宜都记》写西陵峡,人皆视为险途、畏途而相戒,从未有人称其山水之美，及至袁山松身临其境,亲睹了峡中“叠崿秀峰”的美景,方才大喜过望,“既自欣得此奇观,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此言既出,石破天惊,此前从未有人着意山水之灵性,更不曾许为千古知己,这是第一次揭示了人与自然之间灵犀相通的深情默契。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美学与意境》)中国的山水文学,从此涣涣泱泱,沛然不可以御。而山水小品,其所以能够高标秀出,不仅仅在于摹写山容水态,更在于有灵气,有情韵。如陶渊明的《游斜川序》,写孤峰独秀、鱼跃鸢飞之景,寄托了他的恬淡襟怀,数百年后,苏轼还神往不已,作《江城子》云：“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馀龄。”南朝山水小品,往往以一二百字,甚至几十个字的短幅,而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陶弘景的《答谢中书书》,清词丽句,意旨遥深,第一次在尺幅小品中将山水审美意识表达得如此豁然醒目,他也俨然自居为能够领略山水之美的旷世知音。而吴均的《与宋元思书》,则以其空灵、唯美而夺人心魄,青山绿水使人的心灵得到了净化和洗礼,留下了“望峰息心”这个意味深长的成语。尤其应该提到的是郦道元的《水经注》,它本是一部地理学著作,但是也留下了若干足以彪炳千秋的名篇,成为上乘的文学作品。其不可多得之处在于它以勾魂摄魄之笔,写出了山水的性灵。如《三峡》成为中国山水小品中的经典之作,人们心目中的三峡,几乎就定格于此。那种古韵苍莽的意境,前人不曾写过，后人似乎也不曾写。“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读来令人回肠荡气,泪水涔涔。它捕捉住了三峡独一无二的神韵,纵使陵谷变迁,天荒地老,亿万斯年,在人们的心目中,三峡永远回荡着高猿哀鸣、渔歌悲吟。无怪乎张岱称“古人记山水手,太上郦道元”(《跋寓山注》)。
节录《水经注》至唐代,模山范水,蔚然成风。此前的山水小品,或为书简,或为诗序,或散见于其他著述,而唐人则有意识地写作游记,游记成为自觉的独立文体。而游记小品也步入成熟阶段,作家的个性更加彰显,往往将身世之感融入山情水意,幅短神遥,隽永有味,成为诗化的散文。如元结的《右溪记》,写右溪景色幽峭芳洁,却“无人赏爱”,寄托了他人生失意的落寞和怅然。此种笔法,实开柳宗元山水小品之先河。柳宗元是散文大家,抱着“文者以明道”的宗旨,写了不少鸿篇大册,但是人们最喜爱的还是他的山水小品。他的“永州八记”,凄神寒骨之境,迁客逐臣之悲,给读者留下了镂心刻骨的印象。他以轻蒨之笔刻画永州山水,那么幽独,那么凄美,美得令人心悸神寒,琼姿美质,埋没荒丘；在对山水的审美观照中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悲剧人生,才品卓荦而被远弃遐荒。他的惴慄而游,“引觞满酌,颓然就醉”,本为寻觅灵魂的憩息之所,安顿那颗受创深重的心,但那悲情四溢的阴霾却挥之不去。“永州八记”对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成为山水小品的典范之作。 宋代游记小品臻于繁荣,创作空间大为拓展,书写更加轻松、自由,手法灵活多变,风格各呈异彩。宋人喜于灵山秀水中品悟人生,山川风物往往蕴涵着寻绎不尽的醰醰深味,诗情画意与哲思妙理浑然一体。欧阳修以文坛盟主、一代宗师而从事小品文创作,极大地提高了小品文的地位,引起人们对小品文的关注和兴趣。他的游记小品,如《醉翁亭记》、《丰乐亭记》等,都是放旷隽逸的佳篇,充分体现了欧阳修散文纡徐委婉、摇曳生姿的特色,极尽抑扬顿挫、一唱三叹之妙。而苏轼,则是擅写小品的大师,信手拈来,随意挥洒,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确实当得起“文理自然,姿态横生”,饶有韵趣,更见风神。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是中国小品文中的经典之作。写景,竟将刹那间稍纵即逝的美的感受,形诸笔墨,化为永恒，人称“仙笔也”,写得晶莹剔透、冰魂玉骨、沁人心脾。《记游定惠院》,拉拉杂杂记一日游,写了那么多的故人逸事,看似散漫,实则珠穿玉缀,句句含情,字字生香，此文实际带有“别黄州”的意味,流露了他无限眷恋的一往深情。《记游松风亭》,融注了睿智的人生哲理,读来如晨钟暮鼓,发人深省。陆游的《入蜀记》,开创了日记体游记的范例。从他的家乡山阴到夔州通判任所,行程一百六十天,沿途山川景物、名胜古迹、风土人情、轶闻异事，等等,一一逐日记载,多有深情远韵的佳篇。如《过澎浪矶小孤山》,笔墨活泼灵动,美妙的传说与绮丽的风光,使小孤山充满了浪漫情调。《巫山神女峰》,以灵隽之笔,将古老洪荒的神话传说融入云山缥缈的眼前实景,虚实相生,似幻似真,构成一派恍惚迷离之境,烘托出巫山神女超尘绝俗的风采。空中荡漾之笔,令人品味着那亘古长存的寂寞与悲凉。至于触景生情、抚今追昔、凭吊兴亡的感慨,时时流注于字里行间。 明代小品文发展到了巅峰阶段,大放异彩,进入前所未有的光华璀璨的黄金时代。它的蔚然勃兴,主要是在明代中后期,乃至明末,习称“晚明小品”。阳明心学的流布与个性解放思潮的汹涌,是其文化背景。一批新锐作家横空出世,作品浩如烟海,灿若星辰,以横决江河、标新领异的姿态登上文坛，“芽甲一新,精彩八面,而法外法,味外味,韵外韵,丽典新声,络绎奔会”(陈继儒《文娱序》)。晚明小品,成为堪与唐诗、宋词、元曲并列媲美的一代文学的标志。 而晚明小品中,最足以炙人口而快人目者,就是山水游记。公安袁宏道,天纵之才,“丽典新声”的领军人物,其游记小品,清新流丽,奇谲瑰玮,一片精光,流自性灵。时人赞赏有加,江盈科称其“摭景眼前,运精象外,取而读之,言言字字,无不欲飞,真令人手舞足蹈而不觉者”(《锦帆集》序)。如其《初至西湖记》写西湖春色：“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那种美的享受,令人心旌摇荡,无以形诸笔墨，而中郎竟以神来之笔一语了之：“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惊鸿一瞥,魂消魄荡,原来人之于山水的痴迷,一如情潮之澎湃,欲海之沉酣,汗漫无极!此类文字,使中郎在饱享盛誉的同时,也枉得“轻儇”之骂名,林纾斥其“以香奁之体为古文”(《春觉斋论文》)。但人们却由此看到了中郎的本色：“率性而行,是谓真人。”(《识张幼于箴铭后》) 张岱,晚明小品之集大成者,其戛戛独造的美学标格,常常令人目眩,既冷隽,亦狂恣,冰雪晶映,谐谑风生,堪称卓荦仙品。他为晚明小品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他的好友祁豸佳评说：“余友张陶庵,笔具化工,其所记游,有郦道元之博奥,有刘同人之生辣,有袁中郎之倩丽,有王季重之诙谐,无所不有。其一种空灵晶映之气,寻其笔墨又一无所有。”(《西湖梦寻序》)张岱出身官宦世家,早年过着锦衣玉食的优游岁月,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沧桑巨变,荣华煨烬,故里丘墟。他的游记小品集中于《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二书,在破床碎几、常至断炊的陋室,追忆往事前尘,恍如隔世；其情境与曹雪芹于蓬牗茅椽、绳床瓦灶间撰写《红楼梦》正相仿佛。他的《湖心亭看雪》,是中国历代小品文中屈指可数的经典之作,以一百多字的短幅,卓绝千古。文中标明湖心亭看雪的时日是“崇祯五年十二月”,而写作此文则已经是陵谷变迁、家国沦丧之后了。重过西湖,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往昔的风月繁华荡然无存。他以梦忆的方式,抒写“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人生感悟。尺幅小品《湖心亭看雪》与皇皇巨著《红楼梦》,其哲理指归原本是类似的。《闰中秋》,记叙中秋之夜于蕺山亭畔举行的一场盛宴狂欢,笙歌彻夜,饕餮狂啖,待到曲终人散,月光泼地如水,一片皎皎清辉,夜深白云冉冉升起,隐没了群山嵯峨,仅露髻尖,淡痕一抹,恍如米家山水墨雪景飘落睫前。他写的是故国明月,也是当年明月,实在太美了。此文大俗大雅,大喜大悲,在艺术上炉火纯青。 晚明时代,游记小品由边缘移向中心,蔚为大观,名家辈出。陈继儒,天资敏悟,多才多艺。他的游记小品,“闲雅”与“世俗”圆融无间,独标一格。这反映了晚明小品世俗化、生活化的趋向,游历未必名山大川、奇峰险壑,而是更加贴近世俗的日常生活,身边自有窈窕美景；更加关注人文景观,乃至市井风情。如《游桃花记》,写得活泼酣恣,游桃花红雨,与顽童无异,或如眉公自言“如憨孩儿”,他写的就是童心未泯,狂而且憨。竟陵钟惺、谭元春,于山川风物中寄托其幽情单绪,尽显竟陵派深幽孤峭的风格。王思任,酷爱山水,以为“境物所遇,皆吾性情……山川与性情一见而洽,斯彼我之趣通”(《石门》),他的游记小品,或风神飘逸,或狂放谑浪。如《游慧锡两山记》,如同一幕小小的情景剧,酒家妇风情万种,可谓“矢口放言,略无忌惮”。祁彪佳是园亭记之妙手,他自辞官归里,即致力于修筑寓山别业,落成四十九景,祁彪佳一一为其题名作记,汇为《寓山注》一书,篇篇精妙绝伦,文笔隽秀灵逸,洗尽铅华,令人悠然心会的就是那种萧疏淡远的意境和韵味,成为园林小品的典范之作。 清代文网渐密,张扬个性、独抒性灵的土壤不复存在,晚明小品也受到了沉重打击,甚至被诋为亡国之音。但是晚明小品的流风余韵尚存。天崩地坼的时代巨变,给士人的心灵蒙上沉重的阴影,往往不免在泉石花木中寻求精神的慰藉,一些游记小品尚可见晚明小品之余绪。钱谦益,明清之交的文坛泰斗,早年曾与公安袁中道交游,又与画家李流芳、程嘉燧为挚友,深受公安派之濡染。他的游记小品,如《花信楼记》摹娇花宠柳之韵致,闲雅秀逸，《游黄山记》状黄山之千姿百态,奇谲诡异,笔力浑厚，都可见性灵之飘逸。龚鼎孳,贰臣的身份给他带来无尽的痛楚,他的游记小品,孤吟袅袅,凄艳欲绝。如《三贤祠记》、《中秋饮爱竹轩小记》等,碧雨寒香,幽蛩泣露,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廖燕,特立独行之士,对山水情有独钟,自命“予生平与山水友朋为性命”(《自题山居诗》)。他的游记小品径直遥接晚明小品性灵一脉。《题壁记》,缅怀故旧,感慨兴亡,令人想见他拾烂笔败墨题壁之狂态。袁枚,性情中人,生活态度酷似明人,标榜“好味,好色,好葺屋,好游,好友,好花竹泉石,好珪璋彝尊、名人字画,又好书”(《所好轩记》)。他的游记小品,闲适潇洒,亦雅亦俗,具见性灵风采。如《戊子中秋记游》,写与众友登永庆寺亭,苍烟四起,回望随园楼台,参差错落,如障轻纱,欣欣然,自喜其美，而全篇以一猪头的烹饪与狂啖贯穿终始,显其美食家的本色。姚鼐,桐城派之宗师,他的《登泰山记》是游记名篇,严净整饬,简洁雅驯,足为范文。林纾,作为古文的最后名家,对山水自有慧心灵性。他的一组西湖游记,将湖山灵秀之气尽收笔底,玉雪一色、冷艳飘香的超山梅花,半山红叶、一荡芦花的西溪,还有那箫声哀怨、画船桥影依稀的白堤月夜……都留给人们沁香浥露、冰魂玉骨的美感。 中国文人雅士，性本爱丘山，常常逃离尘嚣缰锁，徜徉于山光水色，寻找山水清音、林泉高致，形诸笔墨，便是游记小品。于一丘一壑中融化悠悠情怀，松韵石声、水光云影皆风致宛然；于一亭一榭中寄托殷殷情愫，闲中花鸟、意外烟云都风神飘举。游记小品清新隽永，既模山范水，表现自然景致的风情和韵味，又抒情绎理，表达对生活的执着或超然。 一生太短，一世太长。奔波于尘世的我们，渴望偶尔走出喧哗，面朝大海，看春暖花开，在自然天地间中寻找迷失的自己。或许你正在旅途，那么，带上这本《山水有清音》，且走且吟，那文字间流淌的清韵是否美丽了你的风景？或许你无法出行，只能在斗室中忙碌，那么，在倦意来袭的某一刻，翻翻这本《山水有清音》，领略一番纸上山水，你是否在阅读中发现了自己？
（本文选自林薇编著《山水有清音——游记小品赏读》。）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