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必秦汉”中的正能量

——陈书禄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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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书禄小传　　江苏高淳人，文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师范大学重点研究机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主任，兼任南京师范大学校学术委员会委员、江苏省政府学位委员会委员、先后担任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重大课题攻关项目首席专家（2009-2014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2015-2020年），江苏省地域文化研究会会长、中国明代文学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等。著有《明代诗文的演变》《儒商及文　化　与　文学》《明代诗文创作与理论批评的演变》《明清雅俗文学创作与理论批评》等，获江苏省人民政府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二、三等奖、江苏省优秀著作一等奖、中国出版政府奖等。

　　王世贞年过花甲驰骋文苑，　长寿与勤奋使他的著作颇丰

　　晚报会客厅：陈先生好！前不久在太仓举行的王世贞国际学院研讨会上，你作的《“文必秦汉”说与王世贞的古文创作》让人听了颇受启发，因为你这个主题对当今散文创作有一定的借鉴和启发意义，不完全是小众的学术圈内话题。
　　陈书禄：明代的嘉靖前期，唐宋派崛起。嘉靖后期，后七子复兴。两个流派的并存与对立，便使他们各自所主张的“文必秦汉”与“宗法唐宋”的观点如同水火之不相容。唐宋派指责后七子中主盟文坛的李攀龙、王世贞等人为“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后七子则为了自己流派的生存匆匆忙忙地从复古的角度“续前七子之焰”，在古文理论上力倡李梦阳等前七子的“文必秦汉”说：一是李攀龙等人固守“文必秦汉”的阵地，二是反击唐宋派对于“文必秦汉”说的进攻。这两个方面，都集中地体现在李攀龙的《送王元美序》一文中。他说：仆“愿居前先揭旗鼓，必得所欲，与左氏、司马千载而比肩”，这是他“秦汉以后无文”观点的具体化和绝对化。对今人的借鉴和启发，我觉得还是王世贞的一系列散文创作实绩最能说明问题。
　　晚报会客厅：王世贞作为文坛领袖，他既有理论的支撑，又有创作的实践，而且创作寿命长，年逾花甲依然雄风不减，佳作不断，这非常难得。
　　陈书禄：对，王世贞的古文理论与和他的古文创作是大致同步的。他年过花甲尚能驰骋文苑，长寿与勤奋，使他的著作颇丰，计有《弇州山人四部稿》174卷、《弇州山人续稿》207卷、《弇山堂别集》100卷、《弇州史料》100卷、《嘉靖以来首辅传》8卷、《觚不觚录》1卷、《读书后》8卷等，洋洋数百万言，其有“大海”式的广博，显得无所不有，千姿百态。王世贞的“文海”中虽然有“鞭挞千古，掊击当代”的傲气，但主要色调是恬澹自然而又峻峭幽深。尤其是他晚年的古文有苏东坡笔意。王世贞在晚年于博采群籍的同时，能多侧面、多方位地借鉴《左传》、《史记》等先秦两汉的著作，例如被林云铭誉为“大家手笔”的《蔺相如》，开合纵横，翻空出奇，颇有纵横家的风
　　采。
　　晚报会客厅：在我们一般的古代文学学习中，先秦散文是一个重点，随后根据时间的先后，主要就是唐诗宋词元曲，到了明代，一般必定要讲讲卓有特色的小品文。这其中，王世贞成绩不容小觑。
　　陈书禄：王世贞是晚明小品文的先驱者，在明代中叶就注重创作张扬个性、畅抒性灵的小品文。他在《(九友斋十歌)序》写自己徜徉于自然山水之间，周旋于古书名画之中，深情雅趣，纯为性灵之语。《求志园记》通过戏曲家张风翼求志园与其他名园的比较，显示出园主的旷远之趣、天然之趣。他的小品文往往将人生感慨与老庄思想、魏晋风度及禅学境界融为一体，如《胜国之季》、《王稚钦少为文》和《敖士赞》等，也显示出学养与性灵有机结合的风貌。他的不少悼念文章也是情真意切的小品。《哭亡妹王氏文》以其妹临终嘱托引领全文，忆叙亡妹生平事迹，切切言辞中见流血衷肠。《哭亡女文》、《祭华起龙文》分别是祭亡女与亡婿的哀辞，“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况又是爱女与贤婿，应笔流泪，令人断肠。

　　较早沐浴商品经济大潮，较多地为商贾立传的文人

　　晚报会客厅：这也与当代人的散文创作比较合拍。请先说说王世贞是怎样写人物的。
　　陈书禄：王世贞的散文塑造了一系列独领风骚的人物形象。《文先生传》写的“吴中四士”之一的文徵明学以致道、名节立身、傲贵而亲贫的种种言行，塑造了一位特立独行的“贤才”形象。他的《祝希哲生而右手指枝》又展示了“吴中四士”之一的祝允明孤傲放浪、敢于反叛的“狂士”精神。《俞仲蔚集序》则刻画俞允文清高简傲的品格，这在干谒成风的明代中叶士林之中显得佼佼不群。《书二馆人事》为两位仆人立传，写他们为救主人而舍身取义，与那些平时慷慨陈辞、临难“抱首鼠窜”的士人形成鲜明的对照，具有张扬仁义、移风易俗的积极意义。王世贞是明代中叶较早沐浴商品经济大潮，较多地为商贾立传的文人。据当代学者统计，《弇州山人四部稿》、《弇州山人续稿》中墓志铭(包括墓表、神道碑、墓志铭、墓碑、行状)总数三百四十篇，其中为商贾作传的五十九篇。而其他文体中也有为商贾立传的，如《许长公小传》展示了儒商许鈇为富而仁、“不能忍人困”的高贵品格，与今天一些有社会爱心和公德心的企业家一样，文中透出的是社会的正能量。
　　晚报会客厅：这个时期的山水游记创作，尤其是江南山水的游记，也是一大高峰，其中就有王世贞的贡献。
　　陈书禄：是的，王世贞是明代叙事记游之文写作的高手，诸如《游云门山记》、《游张公洞记》、《游泰山记》、《游东林天池记》、《游紫霄登太和绝顶记》、《游摄山栖霞寺记》、《游金陵诸园记》等，在明代山水游记中均是出类拔萃之作。而且，他继承了柳宗元在山水游记中融入主观情感和苏轼在写景之中杂以议论、阐发哲理等传统，往往独辟蹊径。《游善权洞记》陶醉于奇观胜景之中，但文章的结尾慨叹昆仑、天柱、峨眉和善权洞等天下名胜遭到冷落，其中一句“又宁独山水已哉”，由山水而及人事，感叹英才失意之用心蕴含于其中。《仲宣楼记》通过对汉末王粲登临之楼所在地的深入考辩，抒发盛衰兴亡之感，其论证古今之中充分体现了作者“博综典篇，谙习掌故”的特点。《游牛首诸山记》在写景之中穿插介绍法融在牛头山修禅之事，追踪这位牛头禅始祖的遗迹，从而使这篇游记增添了佛教文化的内涵，全篇将美景、学养、人生感慨融于一体，在游记散文中别具一格。

　　抒写性灵，反映现实，间或率领时代潮流

　　晚报会客厅：缺点呢？似乎他的不足，在今人的文风中也有，倒是相映成趣的。
　　陈书禄：王世贞的散文当然也是有不足的，那就是前人所批评的“真伪骈罗，良楛淆杂”。他的文章有的比较缺乏时代气息和个性色彩，有的为庸俗的应酬之作，还有晚年所写的长文《昙阳大师传》等，失之阿谀，不足取。他继承了明代秦汉文派前期盟主李梦阳“文必秦汉”的文学主张，在散文创作中有时刻意追求古雅，即使在他的上乘之作中也留有某些痕迹，例如《求志园记》中的“径逶迤数十武”，不用“步”而用“武”(半步)；“求之千百祀之下”，不用“年”而用“祀”，便是在用字造句中刻意模仿《国语》、《尚书》等先秦两汉典籍的例证。更有甚者造成钩章棘句、佶屈聱牙等弊病。又由于他在古文创作上持续高产，往往锻炼未纯、时露浅率。然而，他的散文的积极方面是抒写性灵，反映现实，间或率领时代潮流，并且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其思想价值和历史意义是不可低估的，也是今人不得不敬仰的。
　　晚报会客厅：请再说说王世贞散文中比较鲜明的艺术特色。
　　陈书禄：我的归纳，主要有五点。一是沉博幽深，气味雄厚，显示出散文大家的气派。《仲宣楼记》、《〈重刻尺牍清裁〉小序》等将记事、说理与考据相结合，隶事用典，生动贴切，奇俊辨博，深重典雅。写于严嵩专政时的《赠袁抑之给事迁福建按察佥事序》，采用春秋笔法，文笔曲折而意含褒贬，将自己置身官场而洞烛其奸的切身感受以及爱憎分明之情蕴藏于字里行间，其辞隐约，其旨渊深。二是平淡自然，清新灵动，如《与李于鳞书》《与吴明卿书》等短札，叙离合，感时事，娓娓道来，情真意切，风格清新，自然可爱，犹如“清水出芙蓉”。《竹里馆记》描绘自然环境生机盎然，天趣流溢，与颇有魏晋风度的馆主汪惟一融为一体，显得清新可人，意境灵动。三是纵横捭阖，姿态横生。《〈宗子相集〉序》的开头突兀而起，气雄万夫：“呜呼!此广陵宗臣子相之诗若文……”接着，勾勒出一幅幅从建安到盛唐文坛龙奋虎跃、群雄争胜的壮景，纵横捭阖，气势恢宏。四是玄思独造，翻新出奇。如《淮阴侯不反辨》《蔺相如论》均为驳论文章，前者为以反叛之名被吕后所杀的汉代淮阴侯韩信鸣冤叫屈，后者开门见山地说：“蔺相如之完璧，人人皆称之。余未敢以为信也。”两篇驳论文章均为翻新出奇，化虚为实，独辟蹊径，自成一说。五是语言为上时骈时散，长短交错，抑扬顿挫而富有节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