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川 任 鸿
诗歌分唐宋，我说对联亦有唐宋。
清联丰腴端庄，以气象、风神胜，乃联家之唐风。民国联清癯、劲道，以说理见长，乃联家之宋风。同一时代的对联作者，也有相对多一些唐气韵，宋风骨的。前清为数众多的对联作者，曾国藩和薛时雨，都是我比较喜爱的联家。曾国藩，以稳重和学识见长。若比以美人，便是侯门好妇，自有颦笑不形于颜色之意态。现在喜欢薛时雨，风流怡荡，自是画舫艳姬。二人身份个性，在对联中都有迥然不同的表现。
湖山积久发奇光，藉此地鼓舞轩鼚，聊寄酬洞庭衡岳；
科目何尝无国士，愿诸君淋漓感激，安排作孝子忠臣。
这是曾国藩题京都长沙会馆戏台的一副对联。起笔便从大处入手，有气魄。全联多用赋笔，题戏台，犹能不忘理国国手，犹能不忘“孝子忠臣”。自见其封疆大吏的拳拳忧国之心。遣词造句，为现实中实有之物，联句趋于写实。而薛时雨全椒城隍庙戏台云：
休怪他快意登场，也须夙世根基，才能够屠狗封侯，烂羊作尉；
姑借尔寓言醒世，一任当前煊赫，总不过草头富贵，花面逢迎。
全联多用“比”之法，运用了两组典故自对，“屠狗，烂羊”“草头，花面”不仅是对仗的工稳，选词也颇具妖娆体态，在风流不羁之外，别有妖艳。其取典，不仅是用了典故的本意，其字面，也趋向于象征手法。除了能意会到作者的本意之外，在言词上，有一种形象化和意象化，能够明确的体会出作者对意象和形象的有意安排。这样写作，除了能表达自己的意思之外，也借用这些意象化的词汇，安排出一种距离之美。
对于表现悲伤的挽联，两位大师也各有各的表现手法。
比如曾的：
挽黄子寿夫人
得见夫子为文学侍从之臣，虽死何恨；
侧闻人言于父母昆弟无间，其贤可知。
挽柯小泉
割臂岂初心，是孝子忠臣莫可如何之事；
归真无片语，有堂上胯下万难忍言之衷。
再如薛的：
挽方小东
少年裙屐老犹豪，雍门琴、野王笛、贺老琵琶，慷慨悲歌，叹一官春梦无凭，也只如优孟登场，楼阁虚空、衣冠傀儡；
累叶簪缨今渐替，江令宅、段侯家、谢公别墅，生存零落，怅六月秋风先到，便从此广陵绝响，莺花黯谈、烟雨凄迷。
挽何莲舫
诗酒中人，翰墨中人，江山风月中人，薄宦岂能羁？频年摆脱凡尘，逸兴豪情，跨鹤占扬州胜境；
循吏一传，文苑一传，游侠货殖一传，通材无不可，平昔服膺师训，感恩知己，骑鲸为上相先驱。
仅从句法上看，曾国藩之二联，多平顺直述。有一种稳健清癯之态，实为清联中的“宋风”。而薛时雨多铺排捯饬，善用一连串的典故，来从意象上表现情意，又一次的表现出作者对意象和形象的有意安排，和营造的一种距离美，乃有晚唐诗歌之意味。
当然，每个人的写作过程，都不可能一成不变。
赠妓春燕
未免有情，对酒绿灯红，一别竟伤春去了；
似曾相识，怅梁空泥落，何时重见燕归来。
赠妓大姑
大抵浮生若梦；
姑从此处销魂。
这两联，有些资料上为“挽妓春燕”“挽妓大姑”，我们姑且不做考据。既然把曾国藩之对联，比着侯门好妇。此二联，便是仲春时节，春风驰荡，掀起贵妇素色长袍，而露出的一抹绯红。当年陶渊明，也有《咏荆轲》一类的，豪气干云的作品。晏殊也有“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一类的咏叹。不过是“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而已。好妇，亦能偶尔一为艳色。
六朝金粉，十里笙歌，裙履昔年游，最难忘北国豪情，西园雅集；
九曲清波，一帘梦影，楼台依旧好，且消受东山丝竹，南部烟花。
此一联是最能反映出薛时雨风流怡荡之风格。也最能反映出薛时雨对意象和形象的着意安排，营造出的一种气氛和距离。“北国豪情、西园雅集”是虚中有实，“东山丝竹，南部烟花”是实中有虚。虚虚实实，实有艳妆少女临风摇曳之态。
对于比较严肃的题咏，两人也有着各自的表现，题湘乡忠烈祠，曾国藩说：
圣代褒崇迈古今，生而旂常，殁而俎豆；
忠臣精气塞天地，下为河岳，上为星辰。
自有一种气概和一种向上的精神，也能读得出曾国藩对感情有所节制，所谓“哀而不伤”是也，其文分明为孔门冉雍。薛时雨有着封建时代书生常有的风流倜傥：
遗构溯欧阳，公为文章道德之宗，侑客传花，也自徜徉诗酒；
名区冠淮海，我从丰乐醉翁而至，携云载鹤，更教旷览江山。
或者一为忠烈祠，一为文章圣手之祠，因而前者凝重，后者洒脱。但是不难看出，曾国藩无论是选材还是叙述的口吻，多脚踏实地，多遗貌取神似的抒发感情，即便有所寄托，也从大处入手，自带一种凛然之气。薛时雨叙事的口吻，则多了一种不羁，选材也多虚实结合，更讲究文人的开阖布置。
对联，是一种经历了先秦散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杂剧后，形成的一种韵文形式，他的一开始，便汲取了我国古典韵文成熟的表现手法。而格律、句式的安排，更加易于掌握，富于变化。这种易于掌握，富于变化，也形成了对联相对格律诗，比较容易成为民间韵文的一个原因。当然，并不是因为民间了，便可以仅仅满足“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了，毕竟这还是一个经历了这么的，美的韵文形式，通过时间的洗礼而兴旺发展起来的一种美文。
薛时雨是以理性安排一些有虚有实的意象，来表达他的思想感情，他需要的是一种身份之美，一种载酒载花，徜徉秦淮河似的文人雅兴。曾国藩是平顺直述，把他的思想感情放诸于大环境所需要的，共同的道德秩序之中。两者各有长处，历史不仅不能少了薛时雨这样的风流书生，更不能缺乏曾国藩这样的朝廷重臣。之所以把两者罗列出来评说，是想表达，文人对联对于中华楹联在演变和发展过程中的重要地位。
究竟如何写的对联才是好对联？好对联不仅是有网友说的“对联的极致，便是温润”，刚烈、俏丽、稳健、洒脱……都能成就好对联，需要的是我们对联人如何表达。对于对联的评者，需要谨慎和严肃，需要提高自己的鉴赏能力。对于品评的受者，需要开豁心胸，需要坚定信念。到今天为止，对于对联的品评，尚未有形成如同古典诗词一样的批评体系，但其鉴赏，和诗词，有着可以共通的方法，需要我们互相借鉴，更需要我们不囿于一端。到今天为止，我都不喜欢钟嵘的《二十四诗品》，雄浑和清健，并不能分高下。于我们对联作者，写作达到一定的高度，也并不能以风格品评高下。我们不得不承认，对于品评，免不了有人情世故在里面，但也希望，我们在品评的时候，多一些宽容，多一些理解，让楹联这个百花园，开满了五色的花，而不仅仅只是一种“温润”。
作者简介：
任鸿，网名试剑，四川人，对联爱好者，四川省楹联协会理事，2012年第二届中国对联巅峰赛年度冠军，征联多次获奖。本文由作者于2012年6月发布在中国楹联论坛联话清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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