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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如何对抗荒诞?

有很多人喜欢加缪,也有很多人读过他的《西西弗神话》。二战期间,加缪相继发表了《局外人》和《西西弗神话》,声名大噪。《局外人》中的第一段便是:今天,妈妈死了。而主人公莫尔索的一切对话,行为都似乎没有联系,给人以一种荒谬感。

而在《西西弗神话》,古希腊神话中那被众生惩罚推巨石的西西弗,那个被无数人认为勇敢坚毅、永不放弃的人物,在加缪的简洁朴实又不失传统优雅的笔下,他不断重复的徒劳仿佛也是一种荒诞,正如日复一日滚石上山的西西弗,人生也是如此。

在加缪的哲学思想中,荒谬是作为起点提出的,而《西西弗神话》更是将其表现到了极致,他从荒谬这个前提出发对心灵进行探索。

今天,法语翻译家、傅雷翻译出版奖的得主袁筱一老师带我们走进加缪的世界,对《西西弗神话》进行导读推荐,从而让我们进一步理解加缪、理解他笔下的荒诞。

西西弗告诉人们,什么是尊严



1940年2月,加缪完成了《局外人》。他在构思下一部关于“瘟疫或者探险”的小说,同时也在写后来成为《西西弗神话》的随笔,主题是荒诞。而在1942年1月至2月的手记里,加缪写道:“一旦做出了荒诞的结论,愿意接受这样的人生,人就会发现意识是世界上最难把持的东西。所有的状况几乎都在跟它作对。事关如何在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里保持清醒。”这一段话基本可以被用来作为进入《西西弗神话》的导语。
 

加缪是一个很有计划的人。所谓的“荒诞”三角与“反抗”三角并非只是评论界的一面之词,而是作者本人的写作计划,主题核心早就已经定下,内容却可能随着阅读或者经验的延展而产生变化。在1942年,这个三角已经确定。从1941年底开始,在皮亚的帮助下(因此我们看到《西西弗神话》就是“献给帕斯卡·皮亚”的),加缪就已经产生了将《局外人》《卡里古拉》和《西西弗神话》放在一起出版的想法。在他看来,三部作品不仅彼此关联,贡献于同一个关于荒诞的主题,而且彼此阐释,也彼此支持。更何况,最先完成的《局外人》已经得到了马尔罗的肯定,他也根据马尔罗的意见做了一些调整,前景还是很好的。伽里玛出版社当时在波朗的强力推荐下,对出版这三本书的反应也很积极,尽管在德占期间,需要拿到许可证和纸张的配额,但是看来什么也不能阻挡一位将在法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留下重要足迹的年轻作家横空出世了。
 
的确,“荒诞”三角的成熟度容易让我们忘记另一个事实:那就是在《局外人》和《西西弗神话》相继出版的1942年,加缪还只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他从阿尔及利亚来,虽然父亲是法国人,但是父亲的早逝和家境的贫穷让他与法国的精英教育和主流文学圈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幸好巴黎主流文学圈的判断在大部分时间里没有错——虽然他们也时不时“看走眼”——条件具备,他们首先出版了《局外人》,首印4400册。然而《西西弗神话》还是在当时的特殊情况下经历了一些小波折,因为被要求删去关于卡夫卡的部分。急于出版的加缪接受了,代之以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的部分。最终,《西西弗神话》在1942年的10月出版,首印2750册。不过,好消息是,《局外人》卖得一直不错,《西西弗神话》出版之际,又再印了4500册。


战争结束之后,《西西弗神话》再版,原来被要求删去的卡夫卡的这一部分成了补篇,也仍然是《西西弗神话》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也是我们现在读到的《西西弗神话》的通常版本。因此,除了补篇之外,《西西弗神话》分成四个部分,第一个部分关系到荒诞的概念和推理。第二个部分则是所谓的“荒诞之人”,是从荒诞的概念到荒诞的行动(创造)之间的过渡。第三个部分就是荒诞的创造,因为“创造,就是活过两次”。最后一部分是西西弗神话,加缪把荒诞之人放在了西西弗的肩上,通过这个时时都在推石头上山,并看着石头滚落,却依然保持平静的形象告诉我们什么是人的尊严。
 

 再清醒的人,也无法躲避荒诞



“荒诞”概念当然不是加缪的首创。在加缪之前,马尔罗用过荒诞(absurde)的说法,萨特也在他的小说《恶心》里明确提到过荒诞的概念。罗冈丹产生恶心的感觉,他说:“荒谬(诞)这个词此刻在我笔下诞生了。……荒谬(诞)不是我脑中的一个念头,也不是一种声音,而是我脚下的这条长长的死蛇,木蛇。是蛇的爪子还是树根还是秃鹫爪,这都没有关系。我没有形成明确的语言,但我明白自己找到了存在的关键、我的恶心及我自己生命的关键。”(沈志明等译,《萨特读本》)加缪在《西西弗神话》里虽然没有点名,但是也提到了萨特的这一概念,提到“这种被我们当今的某位作家称之为'恶心’的感觉,就是荒诞”。但是萨特并没有在自己的哲学体系中对之加以定义,显然,他也不想从这个角度去生发自己的哲学思想。因而在《西西弗神话》的开始,加缪也明确定义《西西弗神话》说,这些文字就只是“一个世纪以来散见于各处的荒诞的感觉,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我们的时代尚不知晓的荒诞哲学”。而在另一个方面,虽然荒诞哲学并不存在,可是人类荒诞的命运早已在数个文学的文本中被一再提及,除了略显抽象的《恶心》之外,我们自然还会想到塞利纳的《茫茫黑夜漫游》或者是马尔罗的《人类的命运》。

塞利纳
 
既然加缪放弃了哲学的提法,我们在阅读《西西弗神话》的时候,当然是尽量忘却这个字眼比较好,宁愿用他在开头所提议的“想法”。只是荒诞说到底,是人类存在的一种境况,因此总是和彼时的哲学思想撇不清关系。于是在《西西弗神话》中,加缪也还是从雅斯贝尔斯、克尔凯郭尔、胡塞尔、海德格尔、舍斯托夫、舍勒入手,还有当代思想永远绕不过去的尼采。即便我们不用费劲地去弄明白所有这些哲学家的彼此关联和思想体系,我们也能够从这种态度中获知,荒诞是被加缪当作一个切入人类存在的角度的:从这个角度,描述人的存在的种种面貌,以及种种面貌之后的仍然体现为“现象”的共同命运。
 
这是怎样的一种共同命运呢?
 
在《西西弗神话》的第一部分,加缪探讨了荒诞与三个存在要素——也是彼时的哲学家热衷探讨的三个要素——之间的关系:死亡、理性与自由。死亡的背后隐含的是生命的意义问题;理性的背后隐含的是意识或是认识问题;而自由的背后则隐含的是对待生命的态度问题。人的必死性是人类荒诞命运的基础,因此哲学家们试图从这样或者那样的角度确定存在的意义,以求证生命的合法性。但是,在《卡里古拉》中,卡里古拉发现的真理是:人必有一死,但是他们并不幸福。于是,卡里古拉一夜之间准备抛却一切束缚,随心所欲,转而成为人人痛恨的暴君。
 
荒诞就此和非理性连接在了一起,因为直到荒诞之人清醒过来之前,我们所提供的种种方案都不足以解决人的幸福问题。荒诞是从怀疑开始的,它首先是在现代社会下被凸显出来的一种分离,加缪说:“世界重新变回原来的面貌,我们不再能够有所把握。这些为习惯所遮蔽的布景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它们远离了我们。……世界的这份厚重和陌生,就是荒诞。”

 
更甚一步,“有时布景会坍塌。起床,电车,四小时待在办公室里,或者在工厂里,吃饭,然后再是电车,四小时的工作,吃饭,睡觉,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和周六,都是同样的节奏,大多数的时间里,这条路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有一天,突然间就问了个'为什么’,于是,在这份惊讶所掩藏的厌倦中,一切开始了”。
 
工业社会中,人被曾经掌握在手的技术所规定,开始的时候也不要紧,因为我们已经接受了一切,我们从来没有细想过。但是突然之间,会有人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觉得并非都是如此理所当然。对于平常人来说,这种异样的感觉只是一闪而过。但在戏剧化的舞台上,我们可以对荒诞之人面对的分离加以浓缩,并且将之演绎为逻辑的推理。加缪因此为默尔索创造了杀人的环节。默尔索因为杀了人,进了监狱,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进的监狱,他在精神上被他人择了出去,自己也主动把他人都择了出去,于是默尔索清楚地看见了布景与自己的存在之间的这份距离,并有意识地将坍塌下来、不再能默默吞没自己存在的布景放置在了对面的位置,像堂吉诃德冲向风车一样地冲上去。我们平常人并没有机会成为荒诞之人,因而也不会因为这种突然之间的发现打破日常生活的常轨,爆发出如默尔索一般的巨大激情——倘若从这个意义上说,荒诞的情感的确是一种非理性的情感。
 
加缪的可贵之处,或许正在于他将非理性的激情与理性的推理连接起来。如果说,荒诞的命运是任谁都回避不了的,也并不因为清醒的认识就可以避得开,那么加缪在开始时为我们带入的就是地中海的阳光。在《西西弗神话》中,他明确地告诉我们:“以前,是要知道生命是否有意义,值得我们活过。而此时,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生命很可能没有意义,它才值得更好地活过。经历某一种经验,经历命运,就是充分地接受它。但是倘若我们不竭尽全力,充分掌握通过意识显现出来的这份荒诞,就无法经历这我们已知是荒诞的命运。”


迎着命运而上,无论在“荒诞”三角,还是“反抗”三角里,都是加缪为我们确立的存在的态度,也是他嫁接在西西弗这个形象上的人类应有的态度。巨石的滚落就好像人的必死性。然而,除了平静地一次又一次地迎接命运的挑战之外,人还有更好的昭示尊严的途径吗?纵使人类几千年来累积的智慧还不足以抵挡诸神霸道而无理的惩罚,但人类运用智慧完成的一件又一件的创造本身,用加缪在《西西弗神话》里的话来说,是“最为有效”的反抗。
 
人不也是在创造中对自己的存在负起责任的吗?当堂吉诃德走出家园,从此告别了那个由上帝,由神,或者由任何一个先验的权力来规定何为人类美德的世界,他最大的野心和西西弗的一样,是迎来一个真实的世界。为此,他心甘情愿地接受来自原先那个虚无的美德世界的惩罚。人的这种创造的态度,被加缪称为希望。人是不幸福的,这千真万确;但另一个千真万确的真相是,即便如此,人从来没有停下过追求幸福的脚步。当加缪写下“我从荒诞之中得到了三个结果: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时,当加缪引述整个20世纪为之倾倒的尼采的名言“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生命力”时,当加缪借用西西弗总结道,“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时,我们还有任何理由不跟随着加缪的逻辑,不将《西西弗神话》看作是“最为有效的反抗”吗?

 
否则,又如何解释加缪已经离世六十年后的今天,人类再次面临命运的巨大考验时,我们有不堪,有挣扎,有怯懦,有痛苦,但我们也依然没有停下脚步,我们每一个个体都在为了人类继续存在下去而努力地活着。如果看到这一点,加缪应该也觉得是幸福的吧。因为是在努力活着的过程中,人类终于翻转了荒诞命运之牌,获取了掌握自身命运的自由。
 

我想再一次亲近加缪



最后一点想要说明的是,如果说《西西弗神话》的写作和出版是在加缪的严密计划里,重译《西西弗神话》却本不在我的计划之中。《西西弗神话》已经有若干个版本,仅我读过的就有专攻法国哲学的杜小真先生的版本,文字洒脱的李玉民先生的版本,以及译风严谨、一向在准确与优美之间应付自如的郭宏安先生的版本。这或许也足以证明加缪的魅力吧:时间流逝,他在他的种种形式的艺术创造中所提出的问题却越来越值得我们严肃对待,并且空间之大,一个译者难以穷尽。我是在这些年越来越强烈的想要亲近加缪的愿望中突然受到了浦睿文化的邀约。中间也曾想过放弃,但一则有浦睿的坚持,二则也是想回应加缪在《西西弗神话》里所说的“坚持、敏锐是最为恰切的观察者”。我不知道我的坚持是否有价值,但希望在此表达对前面诸个版本的译者的敬意,因为是他们让我爱上了加缪,并且懂得了坚持的可贵。
 
袁筱一
2020年4月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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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922 自语 读加缪的《西西弗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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