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
九章》惜诵（下）
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①。吾使厉神占之兮，曰：“有志极而无旁②。”
“终危独以离异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③。故众口其铄金兮，初若是而逢殆④。惩于羹者而吹齑兮，何不变此志也⑤？欲释阶而登天兮，犹有曩之态也⑥。众骇遽以离心兮，又何以为此伴也⑦？同极而异路兮，又何以为此援也⑧？”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⑨。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⑩。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11）。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12）。矰弋机而在上兮，罻罗张而在下（13）。设张辟以娱君兮，愿侧身而无所（14）。欲儃佪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15）。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汝何之（16）。欲横奔而失路兮，坚志而不忍（17）。背膺牉以交痛兮，心郁结而纡轸（18）。梼木兰以矫蕙兮，糳申椒以为粮（19）。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20）。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21）。矫兹媚以私处兮，愿曾思而远身（22）。
【注释】①中道：半途。杭：通“航”，指渡船。②厉神：恶神，大神，主杀罚，此指身附厉神的巫。极：极其。有志极：极有志。无旁：无有别的，没有辅助者。③终危独：最终危险孤独。离异：分离；分隔。犹摈弃。恃：依仗。④铄金：熔化金属。若是：若是如此，如此。殆：危险。⑤齑jī：捣碎的姜、蒜或韭菜碎末儿。
⑥释阶：抽掉阶梯。曩nǎnɡ：以往。以往之志。⑦骇遽：惊骇遑遽。伴：侣。⑧同极：同一最终目的。异路：不同道也。援：援手。⑨申生：春秋时晋献公之子。献公听信后妻骊姬的谗言，逼死申生。⑩婞xìnɡ直：刚直。鲧gǔn：夏鲧。功用而不就：指夏鲧用填土之法治水失败。（11）作忠：为忠，尽忠心。造怨：结怨。忽：应是‘勿’字。（12）九折臂而成医：谓多次折臂，积累了医治的经验，自己也就成医生了。信然：可信。（13）矰、弋：均为系着丝绳的短箭。机：机括，这里用作动词，作发射解。罻wèi罗：捕鸟的小网。（14）张辟：捕鸟兽的工具。侧身：置身。无所：没有自己站立的处所。
（15）儃佪chán
huái：徘徊。干傺chì：寻求机会。离尤：遭祸。（16）远集：远遁。罔：无，勿。不要。没有。（17）横奔：乱跑。失路：不行正道。（18）膺：胸。牉：分裂，一分为二。纡轸：委屈而隐痛。纡:萦绕。（19）梼chóu：筹，筹措。一本“梼”作“捣”。“捣”，舂。矫：揉碎。糳zuò：舂。（20）滋：栽种、培植。糗芳：芳香的干粮。（21）情质：真情本性。重著：重新著书，重新陈述。（22）私处：私下相处。不光明正大。曾思：曾经的思念。远身：不私处也。
【自解】本篇是《九章》的第一篇，叙述了诗人忠不见用的悲愤和苦闷。诗人“事君而不二”，但却遭到小人的排挤和陷害。而国君也不理解他，致使他深感冤屈和不平。他就在这愁苦忧愤无计消除的痛苦中，产生了远世潜藏、抽身远去的朦胧想法，但还没想到死。本篇所表达的内容与《离骚》前半篇基本相同，一些语句也基本一样，当是诗人在同一情结心态下的歌唱。其创作时间略早于《离骚》，但不会太久，基本属于同时。
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吾使厉神占之兮，曰：‘有志极而无旁’。昔日我梦到登天啊，魂魄半途没有了航船。我使恶神占卜啊，神曰‘极有志向却无有别的’。厉神：【汉典】大神，有说大神主杀罚，此指身附厉神的巫。王夫之通释：“厉神，大神之巫。”
马茂元注：“厉神，大神。这里指附在占梦者身上的厉神。”
我意，凶神。可见在信巫的楚人概念里，善神称灵，神还应该包括凶神恶煞神，显然也包括我们所说的‘恶鬼’了。无旁：我意，无有别的。王逸注：“旁，辅也。”
“终危独以离异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故众口其铄金兮，初若是而逢殆。‘最终危险孤独被摈弃’？神曰‘可以为君王着想却不可依仗’。所以众口可以熔化金属啊，当初如此才会遇到危难。
惩于羹者而吹齑兮，何不变此志也⑤？欲释阶而登天兮，犹有曩之态也。热汤惩罚（烫过）的人连凉菜也要吹气啊，何不改变此志向？不用阶梯想登天啊，是空有往日志向之样。曩nǎnɡ：以往。以往之志。《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曩者,志人而已。曩怀，昔日之情怀，以前的抱负。我在想：凉菜也吹气的人会怎样改变志向？不喝热汤啦？还是干脆不喝汤？可惜屈原执拗，就要喝热汤，就要佩戴有主名花，就要爱慕别个的女神。别个没拿刀砍他，已是仁慈。
众骇遽以离心兮，又何以为此伴也？同极而异路兮，又何以为此援也。众人因惊骇遑遽而离心啊，又怎能以此为伴？同终极而不同道啊，又怎能以此为援手？这大神也是见人说人见鬼说鬼的主儿。既知诗人的问题在于‘无旁’，何又鼓动其‘独行’，顺毛捋呀？真不如那渔夫的耿与直实话实说。
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晋申生是孝子啊，其父信谗而不喜。行为耿直而不犹豫啊，夏鲧用功却不成就。都认为这四句也是大神所说，我认为不妥。应与下面的话相连接，是诗人‘吾’所说才对。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我听说为忠者易结怨啊，别说这是言之有过。九折臂者成医生啊，我至今始知其然可信。忽谓，我以为是‘勿谓’也。九折臂而成医：《左传》：“三折肱知为良医。”与此意相同。
矰弋机而在上兮，罻罗张而在下。设张辟以娱君兮，愿侧身而无所。弦箭机发在上啊，小网张罗在下。设置机关娱乐君王啊，愿侧身无我处所。郑玄注：“罻，小网也。”张辟，《周官·冥氏》：‘掌设弧张。’
郑注曰：‘弧张，罿罦之属，所以扃绢禽兽。’辟，读机辟之辟……机辟，亦作“
机臂 ”。捕捉鸟兽的工具。一说为弩身。我以为‘机关’也。
欲儃佪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欲高飞而远集兮，君罔谓汝何之。本欲徘徊公干逗留啊，又怕加重祸患而离开罪过。本欲远走高飞啊，君王不要问你哪里去。王逸注：“儃佪，犹低佪也。” 干傺，寻求机会。傺，通“
际 ”，际遇。洪兴祖补注：“干傺，谓求仕不去也。”
我意：傺，逗留。干傺：公干逗留。离尤：字典上是‘遇祸’，我意为字面意思‘离开罪过’。
欲横奔而失路兮，坚志而不忍。背膺牉以交痛兮，心郁结而纡轸。本欲横奔竖跑不顾路啊，可是志坚又不愿如此。胸背分裂且交痛啊，心中郁结又屈悲。纡轸，【汉典】委屈而隐痛。王逸注：“紆，曲也；軫，隐也。”
洪兴祖补注：“紆，縈也；軫，痛也。”
梼木兰以矫蕙兮，糳申椒以为粮。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筹木兰以矫正兰蕙啊，舂大椒作为食粮。播种江蓠浇灌菊花啊，愿作为春日的芳香干粮。上面本欲作的事情都不能不愿不忍去做，只好与香草为伴为伍为食为作。梼：多解为‘捣’。【汉典】，古同“筹”。当读‘捣’音时是棺木之意。我觉还是读‘筹’为宜。一本“梼”作“捣”。“捣”，舂。这种解释似乎太缠绕曲折，不取。
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矫兹媚以私处兮，愿曾思而远身。担心真情本质没人信啊，所以重新著述以表明自我。矫正此谄媚和私处啊，愿像曾经的思念一样远离君身。远身：不私处也。情质：真情本质。姜亮夫《屈原赋校注》谓犹今言情之所衷。信：同“伸”。胡乱训诂，这种解释最要不得。重著：看来屈原以前还作过此类的诗歌，发展至《离骚》非一日之功也。矫兹媚：矫正谄媚。有说‘矫：即‘挢’，举。媚：好。私处：自处’。我觉理解有误也。曾思：有说‘增思’，似也可。只是我不喜这种随意诂训。
沌意：发现许多古人的解释，总是喜欢离开字义，随兴发挥。虽说活泛许多，却也容易跑偏，误导后人。以汉儒为最，唐儒较为严谨。宋儒虽说严谨，却揉进很多佛道和市侩低俗之思想。现代解读多有误解误读，理解古意中多有现代维新思想和阶级意识，我们学习时一定注意取其精要，去其糟粕，体现出我们时代的务实精进有思想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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