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吃春。
喧嚣的黄昏,老秦沿着西安古城墙行走时,忽然飘来的槐香勾起一种强烈的欲望。驻足仰望,夕阳正浓,舒青的槐叶染上玫红,缔生出耀眼的明黄。白槐花缀满高枝,花萼如吊钟,垂挂着五瓣蝶形花,朵朵耳鬓厮磨,恰有春风轻送,花枝簇拥一团,像寺庙檐角金刚铃动,叮当悦耳。
天上的彩霞似乎跌落在槐树之上,老秦不由呆了。眼前的槐树刺长枝高,难以攀摘,他索性转身去菜市场,买了半袋槐花拎回家。从儿子去外地求学,老秦就没下过厨,这天哼着小曲儿,清洗、搅面、上笼,一出锅,先捏着一团扔进嘴里,哎哟,槐花饭又干又硬,有股土腥味儿。上网一搜索,虎峪槐花节跳了出来。老秦乐了,正打瞌睡,枕头就递来了,干脆去虎峪买新鲜的槐花。
峪,左山右谷,意指山谷,秦岭72峪,并非仅有72个,像西安市长安区的虎峪,虽未列入72峪,但它就是一道峪。
一个灰衣女子站在老树下,老秦问,乡党,哪里卖槐花?女子扑哧笑了,太阳刚露头,懒汉还赖在床上呢,今儿槐花节开幕,我刚好要上山采花,来,送你一个勾子,边逛边捋花。
往山上爬时,女子兴奋地说,村里第一次办槐花节,也是想吸引你们城里人来山里旅游,叫我妮妹子吧。我住在虎峪新村,槐树大概有三种:一种是观赏槐,开粉花,有毒不能吃,就不说了;一种是国槐,又叫笨槐、家槐,七八月开黄白花,味道略苦;还有一种就是刺槐,没有毒,能吃、好吃,开在四五月。你看,眼前就是虎峪的万亩刺槐林,花是最香甜的。
说话间,妮妹子举起勾子,轻轻一拧,把一串串槐花举到老秦的眼前。小小的花瓣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晶莹润滑,老秦情不自禁吃了一串,呵,味道甜脆,清香的余味直通心肺,小时候吃的也是这个味道。
从前粮食欠收,人吃不饱肚子,仰仗槐花充饥救急。花捋多了,不舍得扔,晒干存着,到青黄不接时吃。特别是国槐花,花没开的叫槐米,开完花结的果叫槐实,连同槐叶,都是治病的良药,老人们常说,“门前一棵槐、幸福自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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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秦还知道,周唐崇敬国槐。《周礼秋官司寇朝士》中记载,“面三槐,三公位焉”,群臣见天子,“三公”站在国槐下,卿大夫和公侯伯子站在棘树下。到了大唐,国槐花开时,若碰上科举考试的“槐秋”年份,考生们忙于“踏槐”赶考,用大唐人的话讲,叫“槐花黄、举子忙”。
或是这份渊源,老秦家老屋的院子里就有一棵国槐,娘很是心疼,逢旱浇水,年年施肥,闹饥时,还不让折槐花,娘是盼儿考出去奔个好前程呢。
站在半山腰,晴空艳阳下,刺槐花覆盖了一座座山峦,似是与春天私约的瑞雪,流连在新生的、繁茂的绿叶间,闪烁着清亮的银光。
山风很是淘气,絮絮叨叨地缠绕在枝头树梢,将花香一股脑儿地喷撒出去。于是,成群的鸟儿、蜂儿、蝶儿翻飞在虎峪,从祈雨台奔来,从三郎祠飞来,从草甸子跑来,从石砭、龟溪、仙人炕欢唱而来,掠过如飞箭的杨树林,吻过如云朵的紫背花,抚过如琼汁的野刺枚,握过如红缨的香椿芽,争抢槐香的宠爱。
妮妹子掏出一个花布袋,那是用三角形、四方形碎花布缝制的袋子。她一边劳作,一边讲着捋刺槐花的窍门。
已开的花不能捋,要留给蜂蝶采,之后结出的果实落到地下,让虫子、小动物吃,吃不完再发芽生根长成树。没开放的米粒一样的花苞,最好也别捋,一花一世界,花苞还没有见到阳光、喝过雨水,一把捋掉没了命,实在太残忍。
枝高的花也别使劲勾,怕折了枝干伤了树。枝上的树叶嫩芽千万不能捋,有小毒,混在花里吃了,胃会不舒服。能捋的,入嘴最适宜的,只有刚张花口、见识了蓝天白云的半开槐花。
老秦惊得大叫,妮妹子“一捋四不捋”的理儿,跟娘讲得如出一辙。以前,四月槐花开,就是树秃时,花儿几乎被人全捋了去,可是,娘只让捋低处的花,不让折高枝,说留给老天爷,来年有个念想。如今,人吃花的心情早变了,图个绿色无污染,花儿也多,根本捋不完,似乎没必要这么讲究。
妮妹子听了,撇撇嘴,手随便一挥,我家里人都这么捋花,槐树才长势旺,不断冒出新树,现在一眼看不见头,你刚吃过了,山里的花儿和城里不一样,是不是特别甜。
“大自然是善良的慈母”,槐树也通灵性吧。老秦又想起故去的娘,他上高中在县城,得住校,刺槐花盛开时,背到学校的干粮,除了馍,还有槐花饼,娘在豆面里撒入槐花,倒点儿油烙得金黄。每次人还没到校,饼早被吃光了,就剩下干馍、咸菜。娘烙的槐花饼只给老秦吃,因了哥、姐没走出农门,弟弟已辍学在家,娘觉得槐树、槐花护佑读书人,让老秦好好读书,书读得越好,脑子就越明净,心里会生香。后来,老秦果真考上了大学。
布袋里装满了槐花,妮妹子递给老秦,要白送。老秦看到她手上被刺挂的血印子,掏出钞塞过去,被执意推回来。
妮妹子念叨,“神仙闻了槐花饭,也到门前站一站”。不管哪里人来虎峪槐花林,只要爱惜树木,随便捋、不要钱;捋回去的槐花洗净了,要空干,拌面时,倒点熟油,不用加香精和姜蒜调料,就能吃到槐花原汁原味的自然原香了。
老秦连连应着,摘下几串槐花,在地上搁成一排,心里说,娘,你闻到槐花的原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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