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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七夕诗主题的流变

牛郎织女故事,是古代诗文的传统题材之一1。先唐这类诗歌,集中在描写牛女动人而凄美的爱情和穿针乞巧的民俗两个方面。六朝时期,对于前者,着眼他们七夕相会的情景,侧重于刻画灵巧而痴情的织女形象;对于后者,则把注意力放在穿针的细节上,诗中的人物是人间女子。有唐一代,这类作品虽非乏善可陈,但总的趋势是以此为依托,极大地拓展了抒情范围,甚至借此抒发与本事毫不相干的思想感情。本文试图通过对牛女题材诗歌主题逐渐泛化的过程作一鸟瞰,以探究诗人们的不同处理给我们的启示。

牛女七夕相会的本事是魏晋以来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据逯钦立先生《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统计,现存唐前与牛郎织女故事相关的诗歌有五十余首2。唐宋以降,则不胜枚举。最早最完整的作品要数《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诗曰:“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沈德潜评论道:“相近而不能达情,弥复可伤,此亦托兴之词”3。那么,寄托何在呢?后人进一步发挥说:“这首诗写织女隔着银河遥望牵牛的愁苦心情,实际上是比喻思妇游子相思的诗。”4前二句点出人物,次四句从旁观者角度对织女的动作、表情作客观描写,不径言情而情在其中;后四句既可以看作诗人的感叹,也可以理解为织女的哀怨。正因为作者意图没有明显表现,所以有利于后人比附。

稍后,陆机对前诗的拟作写道“牵牛西北廻,织女东南顾。华容一何冶,挥手如振素”,直接赞叹织女的美貌,是原作所没有的内容。“怨彼河无梁,悲此年岁暮。”这里很难区分究竟是诗人代牛女言情还是自言其情。虽然由于模拟的限制,陆诗明显地表现出追步原作的意图,但事实上已掺入了新的内容。

牛郎织女故事在汉魏之际早已流传开来5,晋宋以降的此类作品,逐渐集中于对七夕相会和乞巧的歌咏。对前者的关注,是时代风气导致题材窄化的表现;后者则有了新的开拓,但并非一般的描写民俗,只不过体现了乞巧风俗的某个侧面,歌咏的对象由织女换成了柔情似水的人间女子。

同为描写七夕相会的作品,写法却各有千秋。晋苏彦《七月七日咏织女诗》描写牛女相会的整个过程,有男女之事的暗示:“释辔紫微庭,解衿碧琳堂。欢燕未及究,晨晖照扶桑。”明写其彻夜不眠。而王鉴的《七夕观织女诗》着眼点在一个“观”字,作者展开丰富的想像,极力铺陈牛女会面时车马喧阗的热闹情景:“赫奕玄门开,飞阁郁嵯峨。隐隐驱千乘,阗阗越星河。六龙奋瑶辔,文螭负琼车。火丹秉瑰烛,素女织琼华。绛旗若吐电,朱盖如振霞。云韶何嘈嗷,灵鼓鸣相和……”这里把各种传说内容混在一起,场面雄阔,五彩缤纷,气派不同凡响。

宋孝武帝刘骏现存《七夕诗》两首,其一曰:“白日倾晚照,弦月升初光。炫炫叶露满,肃肃庭风扬。瞻言媚天汉,幽期济河梁。服箱从奔轺,纨绮阙成章。解带遽回轸,谁云秋夜长。爱聚双情款,念离两心伤。”这首诗也是写牛女从相会到分别的完整过程,和苏彦诗相类。“解带”两句含蓄而有韵致,结尾以相聚情款衬分离的悲伤。是诗体现了此类作品的典型模式。

谢灵运《七夕咏牛女诗》存前半部分,而收入《文选》的唯一此类题材的有主名诗歌(陆机的拟作除外)——谢惠连的《七月七日夜咏牛女诗》,似是此诗的唱和之作[6],诗曰:“落日隐檐楹,升月照帘栊。团团满叶露,析析振条风。蹀足循广除,瞬目目丽曾穹。云汉有灵匹,弥年阙相从。遐川阻昵爱,修渚旷清容。弄杼不成藻。耸辔骛前踪。昔离秋已两,今聚夕无双。倾河易回斡,款情难久悰。沃若灵驾旋,寂寥云幄空。留情顾华寝,遥心逐飞龙。沈吟为尔感,情深意弥重。”这首诗以清秀雅洁的文辞,委婉尽致地写出了一个深闺女子遥望牛女相会时的情衷。诗歌的独特处在于不以作者的视角来描述牛女相会,而是创造性地引进了一位幽居女子作为抒情的中介人物,以她的眼光来写七夕相会,作者却站在这位女子的背后展开叙述。天上人间相联系,直接赋予这一题材以现实意义,其价值不仅仅在手法的翻新出奇上。

颜延之《为织女赠牵牛诗》,则没有相会的情节,诗中的织女叹年华易老,嗟嘉会难期,突出的是怨而不是思,“非怨杼轴劳,但念芳菲歇”,蕴含着浓重的美人迟暮之感,从内容到形式,在宋代七夕诗中都别具一格,显出了诗人们在有限的空间里腾挪跌宕的本领和追求。王僧达《七夕月下诗》有“来欢讵终夕,收泪泣分河”的感叹,相会的过程与具体情事均已略去,鲍照的《和王义兴七夕诗》、刘铄的《七夕咏牛女诗》亦与此相类。

晋宋牛郎织女题材的诗歌,关注牛女相会故事,同时又在淡化叙事而侧重主观情意的表达,为后人继续努力作出了榜样。

齐梁诗人注重对织女姿容与心理的刻画

齐梁诗坛,艳情诗大为流行,诗人们对女子的姿容、服饰、媚态予以特别的关注,这种时代风尚在七夕题材的诗歌上也有所表现。虽说秉承前代余绪的创作并未绝迹,但叙事成份已渐渐弱化,而织女的容态和心理得到了强化。

梁武帝萧衍的《七夕诗》揣摸牛女相会时双方的心情细致入微,诗曰:“白露月下团,秋风枝上鲜。瑶台含碧雾,罗幕生紫烟。妙会非绮节,佳期乃凉年。玉壶承夜急,兰膏依晓煎。昔悲汉难越,今伤河易旋。怨咽双断念,凄悼两情悬。”开头四句从地下到天上点出相会时的时间与环境,接下来两句强调相会的时节,七八句是说漏尽灯枯,时光迅忽,“昔悲”两句承前进一步说相距迢迢而相聚时间之短暂,生动摹写出牛女当时的心情,结句则是直抒作者胸臆。这里没有相会场面的铺叙,只是设身处地揣摸其心理,表现出异于前人同类之作的倾向。

何逊《七夕诗》写的仍是织女赴会,倏忽与牛郎离别的情景:“仙车驻七襄,凤驾出天潢。月映九微火,风吹百合香。来欢暂巧笑,还泪已沾裳。依稀如洛,倏忽似高唐。别离未得语,河汉渐汤汤。”织女会牛郎的路上,月光照耀,馨香满路,富于诗意。“依稀”二句,用典精当,从侧面极写织女的姿容美好。结句说牛女分别时泪眼相对,哽咽不语,竟不知天河的流水溅湿了衣裳。“来欢暂巧笑,还泪已沾裳”写相会,只是点到为止。

萧、何二人的作品还能令人联想到七夕相会的故事,范云的《望织女诗》则既不描摹相会时的场景,也不刻画织女的形象,而是通过想像写织女的心理,诗曰:“盈盈一水边,夜夜空自怜。不辞精卫苦,河流未可填。寸情百重结,一心万处悬。愿作双青鸟,共舒明镜前。”

首二句写织女夜夜孤栖的无限苦闷;三四句写银河永隔的深深遗憾;五六句写织女思念牛郎的绵绵情思;结尾两句写愿与所爱比翼双飞的美丽幻想,揭示了织女内心的复杂感情,一连串的心理描写,充分展示了织女忠于爱情的纯洁心灵。

陈代江总《七夕诗》是一首“诗意婉转,颇为别致”[7]的作品,诗曰:“汉曲天榆冷,河边月桂秋。婉娈期今夕,飘遥渡浅流。轮随列宿动,路逐彩云浮。横波翻泻泪,束素反缄愁。此时机杼息,独向红妆羞。”开头两句写天榆、月桂,属想象之辞,烘托牛女相会的环境;接下来八句全从织女方着笔。三四句写织女情思缠绵期盼着今晚的幽会,轻盈飘忽地渡过了浅浅的天河;五六两句写出织女匆匆赶路,传达出织女赴会路上急切的心情;“横波”二句是说他们相会时只有忧伤没有欢乐:流转生姿的眼睛翻泻着泪水,柔美的身段反封缄着无尽的愁苦;结句笔墨一宕,不恒言愁,却说“织女忽然害羞起来,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停机赴会,似愧对今夜同织的女伴”8,生动传达出织女的天真与羞涩之神。

梁代沈约、王筠以唱和的形式代牛女立言,可能受到过颜延之《为牵牛赠织女诗》的影响。沈约有《织女赠牵牛诗》,陈庆元先生认为“王筠有《代牵牛答织女诗》,疑即和本诗而作。”9从二诗语意来看,这种说法是很有道理的。沈诗以织女口吻自陈情衷:别后首如飞蓬,遥望天河的渡口,镜子已蒙上了灰尘,冬夜漫漫,度日如年,好容易秋风忽至,打开巾箧,你送我的衣带已经旧了,可每次的聚首却令人感觉长新。王诗也让牛郎自言离别之悲和相思之切:“欢娱未缱绻,倏忽成离异。终日遥相望,只益生愁思。犹想今春悲,尚有故年泪。”结尾同样写到会面日子就要到来的狂喜之情。这类作品形式上新人耳目,体现出诗人们对诗歌艺术追求所作的努力。

梁陈以降对本事的偏离和人间情味的渐浓 

“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10讲的是作诗贵在创新之意,传统题材之所以具有绵绵不绝的生命力,盖源于历代诗人们不断的推陈出新。梁陈以降,牛郎织女或七夕故事逐渐成了诗人为抒情的需要而随意驱遣的对象,这类诗中,神仙色彩慢慢淡化,而人的形象得以凸现。

庾肩吾《七夕诗》曰:“玉匣卷悬衣,针楼开夜扉。姮娥随月落,织女逐星移。离前忿促夜,别后对空机。倩语雕陵鹊,填河未可飞。”会时恨夜促,别后懒司织,还好语请鹊儿留下来填河,痴情的织女形象跃然纸上。此诗与前代相较,只是增加了“针楼”意象,令人联想到针楼乞巧,尚乏实质性的突破。其《奉使江州舟中七夕诗》:“九江逢七夕,初弦值早秋。天河来映水,织女欲攀舟。汉使俱为客,星槎共逐流。莫言相送浦,不及穿针楼。”隐隐露出一丝江湖的况味,“天河”以下四句,不仅境界阔大,而且融入自身羁旅飘零之感,结语出人意料:不要以为牛女相别的水边,比不上穿针乞巧的闺楼啊。言下之意,传说中牛女尚得一年一会,而人间离阔更有甚于是者。

庾信的《七夕诗》曰:“牵牛遥映水,织女正登车。星桥通汉使,机石逐仙槎。隔河相望近,经秋别离赊。愁将今夕恨,复著明年花。”

这首诗咏叹牛女离愁别恨,也颇沉着痛快,不禁令人联想到作者出使北周被执不归的身世。

陈隋诗人作品中的某些句子,如陈后主“笑靥人前敛,衣香动处来”、“靥色随星去,鬓影杂云来”、“故娇隔分别,新欢起旧情”,张文恭的“含情向华幄,流态入重帏”等,即使未必是写人间情事,也是现实生活的艺术反映。而隋末陈子良《七夕看新妇停车》则纯粹写人间的事情。诗曰:“隔巷遥停幰,非复为来迟。只言更尚浅,未是渡河时。”用牛女相会暗示待晚些时候的男女相会,着意处不在天上,而是人间。

另外还须提及的是晋代《清商曲辞·吴声歌曲·七日夜女郎歌》,这组民歌共有九首,每首四句,以清新质朴之笔歌咏牛女情事,或写相会的快乐,或写相思的愁苦,倒也款曲入情。揆其实,当是民间恋歌。北朝留传下来的七夕诗,除了庾信的,就只有邢邵一首《七夕诗》,隋代王昚有两首,张文恭有一首同题之作,写的还是牛女相会,这里就不多说了。

七夕风俗与诗人们对乞巧穿针的偏爱

与牛女故事相联系的,有七月七日登高、曝书、乞福、乞寿、乞巧等丰富的民俗活动。在一系列活动中,不断受到诗人青睐与吟咏的是妇女乞巧。《荆楚岁时记》云:“七夕,妇人结彩缕穿七孔针,或以金银瑜石为针,陈瓜果于中庭以乞巧。有喜子(小虫)网于瓜上,以为符应。”11诗人们将这一民俗活动写进诗中,展现的不是它的丰富多彩,也不是民间乞巧的场面,而是把目光定格在穿针这一细节上。

《岁华纪丽》云:“世传窦太后少小头秃,不为家人所齿。遇七夕,人皆看织女,独不许后出。乃有神光照室为后之瑞。”12可见最迟在西汉已有了夜观织女星的习俗,或即民间乞巧的源头。《西京杂记》有“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针于开襟楼,俱以习俗也”的记载13,可证穿针当是妇女乞巧的传统项目。宋刘骏的《七夕诗》其二中首先出现了“风披弱缕,迎辉贯玄针”的宫女形象。

齐武帝时“起层城观,七月七日宫人多登之穿针,世谓之穿针楼也。”(见《舆地志》)14帝王的提倡,对民风的形成与文人歌咏是有影响的。梁代柳恽《七夕穿针诗》云:“代马秋不归,缁纨无复绪。迎寒理衣缝,映月抽纤缕。的白乐愁睇光,连娟思眉聚。清露下罗衣,秋风吹玉柱。流阴稍已多,余光欲谁与。”此诗刻画的无疑是一个为远戍的丈夫织寒衣的思妇形象,她眉头紧蹙,映月抽丝的专注神情得到了鲜明的表现。这类诗中,人间妇女自然而然地取代了织女的地位。

梁代刘遵也有《七夕穿针诗》:“步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向光抽一缕,举袖弄双针。”对乞巧女子穿针的举止神态的描绘细致可感。而刘孝威《七夕穿针诗》:“缕乱恐风来,衫轻羞指现。故穿双眼针,特缝合欢扇。”于刻画人物羞答答的矜持形象和满怀心思的幽微心理方面都颇能传神。萧纲不但存《七夕诗》,而且还有《七夕穿针诗》:“怜从帐里出,想见夜窗开。针欹疑月暗,缕散恨风来。”写的显然不是一个精于女红的对象。她穿针未进,乞巧不得,一会儿疑心是月光太暗,看不真切,一会儿怨清风徐来,吹散丝缕。她又恼又恨,真是憨态可掬。这几首诗小巧别致,风神潇洒,不是对妇女穿针乞巧背后的潜在意识的揭示,而是对穿针情态的勾勒。

陈叔宝是唐代以前存七夕诗最多的诗人,也是一个大力推动此类题材诗歌创作的君王。他的诗写得香艳秀美,颇有才思。《初伏七夕已觉微凉,既引应、徐,且命燕、赵。清风朗月,以望七襄之驾;置酒陈乐,各赋四韵之篇·座有张式、陆琼、顾野王、傅伟、陆玠等五人上》说:“管弦檐外响,罗绮树中鲜。举针还向月,上舞复依筵。”写的是宫女穿针的媚态,这里,穿针者本身成了诗人欣赏、咏唱的对象。《七夕宴玄圃园各赋五韵诗·座有顾野王、陆琢、姚察等四人上》云:“殿深炎气少,日落夜风清。月小看针暗,云开见缕明。丝调听鱼出,吹响间蝉声。度更银烛尽,陶暑玉卮盈。星津虽可望,讵得似人情。”此诗较为详细地描写出女子穿针活动的场面。深宫凉爽,加之日落风清,是一个好天气。新月光线微弱,看不清针孔,好在云破天开,线缕尚能看得分明。鱼儿受了美妙音乐的逗引而不时跳出水面,乐队的合奏应和着鸣蝉。欢筵久之,蜡烛快要燃尽,意兴正隆,酒杯还在满满地斟上。结句出人意表:天上的牛女虽然有望在这一天相会,但哪里比得上人间的享乐呢?这里的重心已不再是穿针活动本身,甚至并不关注于穿针者的形象,而是借七夕为名行宴享游乐之实,作品展现的是帝王臣子们诗酒风流的生活,后主其他类似作品莫不如此,可惜同作诸人的作品一首也见不到了。

除了以保存资料见长的诗歌总集和某些类书之外,后世一些以选唐前古诗为主或专选先唐诗歌的选本如王士祯《古诗笺》、王夫之《古诗评选》、沈德潜《古诗源》、张玉谷《古诗赏析》,以及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等,鲜有及此类诗者,倒是陈代徐陵编的《玉台新咏》选录了好几首。由于宫体诗创作风尚的影响,齐梁以来的此类作品不免沾染些微宫体意味。

综观唐以前的七夕诗,有一个共同点,织女是诗中的主角,牵牛则只是陪衬而已。虽写七夕相会,但大多从织女的角度来写,刻画织女形象,也经历了一个由外在形象到内在情绪的深化过程。对有关民俗活动的咏唱,并没有随着内容的不断丰富而扩大题材范围,也没有附带多少个性化的情感或深广的社会内涵,内容大都集中在穿针这一细节上。联系后世七月七日逐渐演变成女子七夕乞巧的节日来看,可以这样说:民俗活动自下而上地作用于文人的吟咏,而文人有选择的吟咏又自上而下地影响了民间风习的形成。

要之,唐前诗人对牛郎织女题材的歌咏,经历了一个由泛咏寄托到专咏七夕相会的逐渐纯化,也是逐渐窄化的过程,由于民俗活动的增加,给这类诗歌注入了某些活力,但诗人们的目光囿于时代风习,并没有看到更广阔的范围,诗人们对该题材的开拓所作的努力显然不够,这和当时诗歌发展的总的趋向是一致的。从历代诗人努力创新的迹象来看,为后世相关诗作的发展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七夕诗的顶峰和传统主题的失落

——唐代的各言其情

随着牛郎织女故事的进一步丰富和定型,唐代此类诗歌作品可谓汗牛充栋,其中有创新价值的显然并不关注牛女故事本身,而是联系更为广阔的社会生活和更为细致幽微的内心情感,或抒发自身的真切感受,或发表五花八门的议论。

传统以其特有的力量和方式作用于后世,沈佺期的《七夕·秋近雁行稀》写夜景及牛女相会情事,并涉及七夕的民间风俗,还是承袭前代余风。祖咏的《七夕》诗云:“闺女求天女,更阑意未阑。玉庭开粉席,罗袖捧金盘。向月穿针易,临风整线难。不知谁得巧,明旦试相看。”和前诗一样,“向月”二句,突出的还是乞巧之难。这位女子乞巧到深更半夜的原因,隐藏在乞巧行为背后的潜在意识,作者并没有明说,而是给读者预留了丰富的想象空间。我们籍此可以知道,七夕乞巧活动仍是唐代妇女的传统项目,也是诗人经常吟咏的对象。总的来说,创作中传统主题略呈式微之势,那些大放异彩的,还是另类作品。

杜甫对七夕题材的处理与其他作者截然有别。他的《牵牛织女诗》首八句力辟牛女传说失实,接下来十四句描写七夕风俗,流露出明显的贬意,后十四句由牛女故事引申开去,阐发夫妇、君臣关系都不可苟合的观点,议论风发。在杜甫看来,既然事出虚妄,没人见过牛女会合,所以与此相关的一切活动都是没有意义的。他大约以为此类活动无关国计民生,此类吟咏多流于无病呻吟,均该在摒除之列,这从一个侧面体现了杜甫强烈的现实主义作风。

牛郎织女的离多会少,令人联想到宫女们幽闭的生存状态,唐代大量七夕诗无异于宫怨。如杜牧的《七夕》诗:“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夜凉似水,手执轻罗小扇的宫女卧看牛女二星相逢的心思是不难揣测的。崔颢、卢殷、施肩吾、徐凝等都有类似的作品,限于篇幅,不一一具引。

唐代有的诗人利用七夕题材抒发国难堪忧的情怀。如孟浩然的《他乡七夕》云:“他乡逢七夕,旅馆益羁愁。不见穿针妇,空怀故国楼。绪风初减热,新月始临秋。谁忍窥河汉,迢迢问斗牛?”又如李嘉祐的《早秋京口旅泊章侍御寄书相问因以赠之,时七夕》云:“移家避寇逐行舟,厌见南徐江水流。吴越征徭非旧日,秣陵凋蔽不宜秋。千门闭户无砧杵,七夕何人见牵牛?只有同时骢马客,偏宜尺牍问穷愁。”夫妇离隔,国难堪忧,显然,作者不仅限于抒发自己对牛女聚少离多的同情,也不像类似宫怨的作品借此抒发对妇女命运的关切,而是把个人的忧愤扩大到对整个国家和时代命运的关注。

李商隐诗集中现存五首与七夕有关的诗作,其中四首都贯穿着诗人以牛女自比,渴望夫妇不再分离的感情。《七夕》写道:“鸾扇斜分凤幄开,星桥横过鹊飞回。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

一生游宦的李商隐,感于牛女一年一度相见,而只身在外不知何年是归期!联系《夜雨寄北》中“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深沉感喟,我们不难理解他的沉痛心情。待妻子王氏在等待中故去以后,当七夕节再次触发他的创作冲动时,他就把一腔同情寄予普天下与自己一样过着离居生活的夫妇。《壬申闰秋题乌鹊》写道:“绕树无依月正高,邺城新泪溅云袍。几年始得逢秋闰,两度填河莫告劳。”这已不仅仅是感同身受的设想,而是内心真切情愫的流露。

在创作构思上逸出常轨而对主题有所拓展的,还有鱼玄机,李贺、温庭筠等,他们借牛女事比拟自己与情人的关系。鱼玄机写她会见情人的喜悦:“今日喜时闻鹊喜,昨日灯下拜灯花。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行为的大胆,可谓惊世骇俗。李贺和温庭筠在七夕诗中都提到南齐名妓苏小小的典故,苏小小在这里用来喻指他们爱悦的女子。温诗云“苏小横塘通桂楫,未应清浅隔牵牛。”李贺《七夕》诗:“别浦今朝暗,罗帷午夜愁。鹊辞穿线月,萤入曝衣楼。天上分金镜,人间望玉钩。钱塘苏小小,更值一年秋。”借咏七夕写相思之情,措辞委婉,情致缠绵。二人于诗中郑重地写到婚外情,也是发人之所未敢言。

唐代丰富的七夕诗中,还有一些别样的内容,如唐彦谦《七夕》:“会合无由叹久违,一年一度是缘非。而予愿乞天孙巧,五色纫针补衮衣。”构思就很独特,“这里将男子谋求功名利禄的愿望通过咏织女和七夕相会的方式加以表露,已经与七夕民俗活动颇远……七夕乞巧等等,已成为了文人士子吟诗作文,借题发挥的一个名目而已。”15唐人崔涂的《七夕》却从另一个角度加以发挥:“年年七夕渡瑶轩,谁道秋期有泪痕?自是人间一周岁,何妨天上只黄昏!”在崔涂看来,由于天上人间时间的相对性,牛女直是可以天天相会了,哪里有什么经秋别恨呢?

敦煌卷子中有一首“介于讲唱和戏弄间”的题为《五更转·七夕相望》的民间歌辞,写一女子“始而望织女之降,与通情款;既见星流斗转,感牵牛之将现,自忖原皆织妇,正好求晤。顾久未见临,不甘坐失时机,乃出往街衢,如痴如醉,奔逐相迎。”这与传统贵族妇女乞巧方式截然有别。歌辞接着写道:至更阑夜尽,仍然不见所求,“于是揽镜梳头,鸣筝吐恨,觉天地之悠悠,心犹不死,惟有再寄望于来秋耳。”这种大胆泼辣、积极主动追求自由幸福的女性形象在文人七夕诗中确不经见。

唐代的七夕诗歌,是一个百花争妍的园圃,后世诗人沿着唐人的道路走得更远,但已无法开辟新的领域了。如宋朝杨朴《七夕》:“未会牵牛意若何,须邀织女弄金梭。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此诗巧妙关合“智巧”与“机巧”,抒发对人间尔虞我诈、权谋欺骗的不满,表现了新颖别致的构思。明代陈确的《七夕》既描绘了双星的幽怨,又巧妙地结合抒写民生疾苦。诗曰:“天上佳期隔岁遥,悠悠哪得至今宵。人皆乞巧穿新月,我独如醉拜碧霄。织妇长年嗟汉广,耕夫迩日痛禾焦。若为尽泻银河水,夜夜相逢不待桥。”尾联为解决这天上人间的矛盾想出了一个两全之法,虽系想象之辞,却见出作者立意的新巧和思想的积极健康。

梁代的萧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中,对前代文学的特点进行了客观的批评,进而提出“若无新变,不能代雄”的文学主张,追求“新变”渐渐成为文人们的自觉行动。民间乞愿内容经历了一个由丰富多彩到单一化的发展过程,文人歌咏恰恰相反,经历了一个由局限于本事到逐渐泛化的进程。正如董乃斌先生所云:“种种民俗活动勾起诗人的创作思绪,然而往往源同而流异。每个诗人都想利用此类题材,道出自己的感受、体验和胸臆,于是各自的思想、人格、观念和趣味便渗透其中,形成创作上的千姿百态。”16历代诗人七夕诗的创作给我们的启示,不正是这样么?

20028月练笔,偶然忆起,原样照发。

注释:

[1]关于牛郎织女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诗经·小雅·大东》:“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彼牵牛,不以服箱。”这里没有爱情描写,但将织女、牵牛二星名对举,无疑是后世牛女故事发展演变的基础。至于这两颗星如何变成仙名,又是如何人格化的,由于文献无征,已无从窥其流变了。具体记载主要见于《艺文类聚》卷四和《太平御览》卷三十一所引。

[2]据逯钦立先生《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统计,其中含少量残缺句。逯书所收,绝大多数见于《艺文类聚》所引,于是书之外,所补寥寥无几,可见散佚很多。从现存题目来看,有泛咏牛郎织女和七夕的,有代牛郎织女言情的,有一般唱和酬答,有即席联句赋诗,还有宫廷应制之作,形式多样。从作者看,谢灵运、谢惠连、沈约、范云、鲍照、何逊、刘孝威、江总等著名诗人都有作品传世,而宋刘骏、梁萧衍、萧纲及陈后主等帝王的积极参与,对该题材创作当起了不容忽视的推动作用。

[3]沈德潜.古诗源[M].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1,91.

[4]北京大学中文系.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Z]。北京:中华书局,1962(新1),586。

5牛郎织女故事最迟在西汉即开始流行,从《六帖·鹊》引《淮南子》,《史记·天官书》、班固《西都赋》等文献中可约略窥见。《文选》曹丕《燕歌行》李注引曹植《九咏注》云:“牵牛为夫,织女为妇。织女牵牛之星,各处一旁。七月七日,得一会同矣。”最早指实牛女为夫妇。《初学记》卷四引晋傅玄《拟天问》亦云:“七月七日,牵牛织女会天河。”可见魏晋以来,人们已普遍认同这一传说。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载:“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女也;年年织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牛郎。嫁后遂废织。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使一年一度相会。”是最早最完整的牛女故事。

[6]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165.

[7][8]胡光舟,周满江等. 古诗类编[Z].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0,517.

[9]陈庆元.沈约集校笺[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381.

[10]宋。杨巨源《城东早春》。

[11][12][13][14]《太平御览》卷三十一引。

[15][16]董乃斌.女儿节的情思——唐人七夕诗文论略[A]. 傅璇琮等。唐代文学研究[C].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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