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度。创新是一首诗得以生成的基本条件,也是一切艺术能够获得长久生命、进而流芳百世的重要精神要因。对于每一个诗人来说,要想使自己的作品更有意义,更有美学含量,就应该懂得努力去创新,而不是简单地步人后尘,拾人牙慧。创新赋予每一首诗歌一个独特的生命,创新让自己作品的艺术品位和美学质量不断攀升。一个对自己要求严格的诗人,就要尽可能做到:要么不写,要写就写具有创新性的作品。自然,创新有侧重点不同,也有程度上的差别。从程度上说,一首诗的创新,可以是从内容到形式的整体上创新,也可以是内容上或者形式上某一点的局部创新。一般来说,中外文学史上那些能自成一家的诗歌大师,其艺术的创新性几乎都是整体性的,即从内容到形式都有自己的创造。他们作品的创新度十分突出,其诗歌所体现出的艺术含量和思想价值也就更为丰沛。比如屈原《离骚》、但丁《神曲》、艾略特《荒原》等等即为整体创新的典范之作,它们由此成为了世界文学史上的艺术界碑。在当代西方诗人中,谢默斯·希尼、保罗·策兰、切·米沃什、特朗斯特罗姆等,其作品的创新度也是很高的。比如保罗·策兰,他的《数杏仁》《死亡赋格》等作品备受好评,其文本的创新度铸就了其诗歌非凡的艺术性。《死亡赋格》这样写道: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在晚上喝它。
我们在中午喝它,我们在夜里喝它。
我们喝, 喝,
我们在空中掘一座坟墓,睡在那里不拥挤。
一个男子住在屋里。他玩蛇,他写信,
天黑时他写信回德国,你的金发的玛加蕾特。
他写信,走出屋外,星光闪烁。他吹口哨把狗唤来,
他吹口哨把犹太人唤出来, 叫他们在地上掘一座坟墓。
他命令我们为舞蹈奏乐
清晨的黑牛奶,我在夜间喝你,
我们在早晨和中午喝你,我们在晚上喝你。
我们喝, 喝,
一个男子住在屋里。他玩蛇,他写信,
天黑时他写信回德国,你的金发的玛加蕾特,
你的灰发的书拉密特。
我们在空中挖一座坟墓,睡在那里不拥挤。
他叫:把地面掘深些!这边的 另一边的,唱啊!奏乐啊!
他拿起腰刀,挥舞着它。他的眼睛是蓝的。
把铁锹挖深些!这边的,另一边的,
继续奏舞曲啊!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在夜间喝你。
我们喝,喝,
一个男子住在屋里。你的金发的玛加蕾特,
你的灰发的书拉密特。他玩蛇。
他叫:把死亡曲奏得更好听些!
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他叫:把提琴拉得更低沉些!
这样你们就化作烟升天。
这样你们就有座坟墓在云中,
睡在那里不拥挤。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在夜间喝你,
我们在中午喝你。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我们在晚上和早晨喝你,我们喝,喝,
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他的眼睛是蓝的。
他用铅弹打中你,他打得很准。
一个男子住在屋里。你的金发的玛加蕾特。
他嗾使狗咬我们,他送我们一座空中的坟墓。
他玩蛇,想得出神。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你的金发的玛加蕾特……
你的灰发的书拉密特……
美国学者苏珊·朗格指出:'当一个诗人创造一首诗的时候,他创造出的诗句并不单纯是为了告诉人们一件什么事情,而是想用某种特殊的方式去谈论这件事情。'保罗·策兰这首诗创作于二战之后,诗人采用“赋格”这种音乐形式,来表现第二次世界大战给人们带来的死亡与灾难,形式的特别和意义的深重,促成了诗歌整体上的创新特征,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阅读刺激和巨大的内心颤动。诗中的“黑牛奶”这一意象格外显眼,这个象征着悲惨命运和无辜死亡的核心意象在诗歌中反复出现,意味着生命的卑微与战争的残酷,诗中散逸着的晦暗而绝望的情绪,不断撕扯着读者的内心。而诗歌采用的举重若轻、反讽揶揄的述说语调,也增强了全诗的悲剧色彩。清人王夫之说过:“以哀景写乐,以乐景写哀,一倍之哀乐。”(《姜斋诗话》)策兰的《死亡赋格》本来述说的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但诗人有意以轻松来言说沉重,实际上加倍强化了现实的沉重和命运的无奈之感。在诗歌创作中,要想实现整体上的创新,恐怕殊为不易,但我们在局部上进行创新还是可以做到的。这些局部创新,大致包括意象创新、修辞创新、结构创新、语言创新,等等。所谓意象创新,是指诗人选用了某些独特的意象,将自我对生命的思考、对世界的发现精彩地揭示出来,这些意象与宇宙人生的对应关系,又为其他诗人未曾发现过,未曾书写过。新奇意象的使用,可以让一首诗因此而获得一种别开生面的艺术空间,彰显某种亮人眼眸的美学独特性。比如徐志摩《沙扬娜拉》,用“水莲花”来形容少女的娇羞,这个意象是具有创新性的。雷平阳《亲人》一诗里,用“针尖上的蜂蜜”来巧喻自己内心集中而强烈的爱恋,这个意象也是富于创新意义的。我一向认为,诗歌中每一个新的诗歌意象的出现,都意味着诗人对世界万物之间隐秘关系的一次新的发现,在这个意义上,意象的创新对于诗歌文本的价值创造来说,就是必不可少的了。所谓修辞创新,是指诗人在使用比喻、拟人、夸饰、通感等修辞手法时,不按习惯思维出牌,而是打破常规,另辟蹊径,通过独特的修辞处理,将事物之间的内在隐秘联系,出其不意地写照出来。比如比喻修辞,这是诗歌中常用的一种修辞手段,也是最考验诗人的艺术眼力和诗性智慧的一种语言策略,就需要诗人在创作之中,进行大胆创新。诗歌中的比喻处理,通常要求诗人以“远取譬”的方式来完成,即尽可能拉大本体与喻体之间的距离,使得在物理世界中最不可能出现意义联络的两种事物,却在诗歌世界里神奇般地牵连在一起。有一个西方语言学家,曾经比较了这样三个句子:1.这个人像那个人一样咆哮;2.这个人像狗一样咆哮;3.这个人像大海一样咆哮。他认为,第一个句子就是一个陈述句,毫无诗意;第二个句子是人与动物之间的比拟,有一定意味,但比喻特征并不鲜明;第三个句子,人与大海之间的物理属性差别大,从准确性角度说,这个描述是三个句子中最不准确的,但从艺术性上说,这个句子又是最有诗意含量的。这个语言学家的分析告诉我们,诗歌中的比喻,需要在两个关系疏远的事物之间,寻找到可能的联系,以达成诗歌表达“无理而妙”的陌生化效果。台湾诗人纪弦写过一首短诗,叫《火葬》,在我看来就是比喻修辞大胆创新的优异之作。诗为:将逝者火葬的场景,比喻为寄一封信到遥远的天国,这样的比喻是新奇的,也是大胆的,更是创新的。每一首诗都是具有一定的结构安排的,诗歌的结构又分为意义结构和形式结构等不同类型,诗歌结构的创新即是在意义结构和形式结构上的创新。一般来说,诗歌的意义结构有顺承式、并列式、首尾呼应式等几种,其中顺承式是诗歌意义结构中的最主要形态,多数新诗的结构安排都是以意义和情绪的不断延伸和递进为线索的,也有一些诗,在意义的承接之中,突然来一个反转,从而凸显一种强烈的戏剧性效果,表达出特别的意味,这在结构上就构成了一种创新。如罗门的诗歌《车祸》:显而易见,这首诗两个节次的意义线索是不一样的,第一节属于顺承式意义结构,描述一个鲜活生命不断行进中的身体动作,在这里,人是主动的,外在世界是被动的。第二节中,人已经定格,走着的则是人之外的事物,意义结构发生了很大变化,人变成了被动者,外在世界则转而成为主动者。这样的意义结构调整,巧妙暗示了“车祸”对人生命的摧折,以及由此而生的戏剧化场景,极言人的生命之脆弱以及现代化对个体肉体与精神的扼杀。对于诗歌的结构创新,我也经常会举到戴望舒的《烦忧》这首诗,全诗为:可以发现,这首爱情诗采取了回文体的独特表达形式,诗的第二节与第一节句子完全相同,只是在排列上刚好颠倒过来,构成回文。这种回文的书写形式,既写出了诗人情感的回环往复,也交代了诗人心意的徘徊缱绻,把诗人对爱情的痴恋和爱而不得的痛苦形象地描画出来。这种回文体的表达形式,反映了诗人在构思上的精巧,在百年新诗的文本中是并不多见的。因此,我是比较赞赏这首诗结构安排上所体现出的创新性的。诗歌是语言的艺术,一首诗意义的展开和情绪的散发,最终都将落实在语言的运用上,所以,语言才是一首诗最根本的物质基础,是决定一首诗成功与否、优异与否的最重要因素。在诗歌语言的使用上,诗人要尽可能充分挖掘语言的表意潜力,赋予笔下语言新的意义内涵,从而实现语言运用上的不断创新。具体来说,对语言的调用,我们可以多用词语的引申义、比喻义,而尽可能少用其本意。诗歌语言的创新,可以体现在单个词语运用的创新,比如词语感情色彩的变化(褒贬变换,即“褒义词贬用”“贬义词褒用”)、词类活用(名词作动词、形容词作动词、形容词作名词)等。也可以体现在词语的搭配和组合上,比如虚写之词与实写之词的搭配、表现物理世界的语言与表现心理世界的语言搭配等等。也可以表现在诗歌整体上的语言创新。比如伊沙的《结结巴巴》一诗:这首诗以一个口吃者为抒情主人公,通过仿拟一个结巴之人的日常话语方式,来构成诗歌语言的基本秩序,打破了一般诗歌所具有的文从字顺、语言精炼的艺术惯性,凸显出别样的精神气质。从某种程度上说,这首诗的语言整体上是富有创新性的。张德明,文学博士,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南方诗歌研究中心主任,西南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行云流水为哪般》、学术著作《新世纪诗歌研究》《百年新诗经典导读》《吕进诗学研究》等10余部。曾获2013年度“诗探索奖”理论奖、《星星》诗刊2014年度批评家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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