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秋天,咋就那么阴雨连绵?校园里那几棵歪脖子柳树,落下满地衰败的叶子,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上满是翻滚的泥浆。土墙灰瓦的教室台阶,沾满了从鞋子上刮下来的泥巴。
那个秋天,我脚上常常穿的是一双黑色橡胶雨鞋。这种鞋现在已经很少见到,或许已经绝迹了。它的材料就是今天的橡胶雨靴,鞋筒没有雨靴那样高,普通解放鞋高低。它是给没有钱买雨靴的人准备的,就如今天的廉价房一样,是给穷人准备的生活必需品。这种鞋,雨大防不了水,也挡不了泥,天晴了穿在脚上不透气,把脚捂得死臭。很多时候,我从家里给学校走时下雨,就很不情愿很无奈地穿上那双雨鞋。和我结伴去学校的是正芳,我们村里唯一姓韩的一个女生。她上初三,我上高一。我们俩的教室都在学校的后院。我的教室在第二排最西边,她的教室在第三排最西边。坐在教室里,透过窗子玻璃就可以看到对方。正芳不至一次对我说,不要穿你那双雨鞋了。我知道她是好心,我答应她不穿雨鞋穿就只能穿那双黄胶鞋——洗得发白的胶鞋,此外就是我母亲做的布鞋了。上高中之前,我一直穿母亲家做的布鞋。暑假结束,我成了村里唯一考上高中的学生,离开八里外的公社中学来到镇上读书,我就再也不穿母亲做的布鞋了。但从供销社买的胶鞋和雨鞋同样没有给我带来自尊和荣耀,更多的还是屈辱。
屈辱是正芳给我带来的,但我不会怪她。正芳班里的三个女生因为正芳知道了我,认识了我,虽然我从来没有和他们说过话。那三个女生是我们学校穿得最漂亮,打扮得最时兴的女生,听正芳说,为首那个是供销社主任的女子,另外两个女生一个是镇上医院医生的,一个是学校老师的。这三个女生每次见到我和正芳走进学校就高声喊:“雨鞋——雨鞋——”,然后就不怀好意地笑。我的脸一刹那间就红到脖子根。正芳就骂她们不是东西。
那时候,老师在班会上强调纪律时,总不忘加上一句,严禁给同学起外号。而我的外号“雨鞋”不是我们班上的同学起的,老师也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每次远远地看见那三个不怀好意的女生斜过来的眼光,我穿雨鞋的脚就不知该往哪儿搁,我恨不得地下有个缝,忽然就钻进去无影无踪。可我知道,我只要还在这个学校读书就永远也甩不掉她们的眼睛和嘴巴。就是在我没穿雨鞋的日子里,那三个卖烧馍不离笼袢的女生也会远远地喊“雨鞋——雨鞋——”。
我曾经无数次给母亲说,我不穿那双雨鞋了,给我买双雨靴吧!可每次我的愿望都在母亲地叹息声里化为乌有。我知道,我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要盖房,一个要娶媳妇。我父亲每个月五、六十块钱的工资去黑市买粮食都紧巴。
那个秋天的最后一个礼拜,我不顾母亲的劝阻,执拗地没有去上学。因为这个礼拜老天的脸总阴着,天空中的雨丝总也没有扯断过。正芳一次次给我捎来老师的话,让我快快去学校上课,都被我无言地拒绝了。在外教书的父亲礼拜六回家,从我母亲和正芳嘴里知道我不去上学的真正原因后,破天荒没有骂我。我父亲把他宽大的手掌放在我的头上婆娑着,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天的礼拜天,我父亲早早去了镇上,他找到了供销社的主任。我父亲掏出他用一个礼拜工资买的纸烟递给没拿正眼看他的主任。我父亲说,我今天就用这买粮食的钱给孩子买一双雨靴。你知道,这样,我们一家半个月就要吃稀饭了。可是,孩子上学要紧呐!……孩子大了,有脸了……算我求你,你给你的女儿说一声,再不要喊我的孩子“雨鞋”了好吗?……算我求你……
我父亲同样的烟递了三个人,同样的话说给三个人。三个人都被我父亲感动得连连点头。
【杨晓敏鉴赏】
作品以传统笔法,为熟悉的小人物立此存照,向人传递良善与美好,给人以正面的积极的能量。善于把握人物特点和形象,情感真诚可信,敏锐感知这些社会弱势群体的喜怒哀乐。没有曲折的故事情节,没有跌宕起伏的情感经历,娓娓道来,点点滴滴,耐人寻味。写的是身边事,于己于人都好似一面镜子,或照到别人,或照到自己,文里文外,却是离我们最近又最远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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