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的皇帝，是满人。也许是从山上下来的，原本生活就比较俭朴，也许是鉴于前代的败亡，吸取了骄奢淫逸的教训，也许是没见过世面，给个棒槌就当针。因此，清代讲理学，是玩真的。皇帝自己就带头，原来明宫宫女万人，清宫里只有几百个，嫔妃也不过十几人。官员不许嫖娼，后来连累士大夫也不敢了。朝野盛产两种动物，一种是理学家，一种是清官。都喜欢板着面孔，成天讲存天理灭人欲，关起门来斗私批修。朱熹的理论自打发明，到了清朝才算落地，被人实践。但是人们唯一困惑的是，这些理学家和清官，都没有耽误生儿育女，所以，有人背后叫他们假道学。
朝堂上讲道学，一定会殃及百姓。康熙皇帝为了“正人心，正风俗”，下令禁查小说淫辞。制造刻印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买卖的，杖一百徒三年。官员查禁，查不到东西的，第一次罚俸，第二次重罚，第三次降级。这样一来，即使为了自己的官俸和官帽子，各级官员也会卖力巡查。抓人打板子，一次就打一百，抄查家产，还有好处，何乐不为？什么叫作小说淫辞，康熙皇帝没开书单，反正模模糊糊的，大家都知道是哪些小说戏剧。《金瓶梅》《肉蒲团》这样有脐下三寸运动描写的首当其冲，然后明朝以来泛滥成灾的才子佳人小说，也在禁查之列。反正查的时候，书单是越来越长。某些清官，比如汤斌、于成龙之辈，干脆连民间唱戏的事儿，也一并给禁了。民间唱戏没有本子，但唱念做打，内容却跟要禁查的东西差不多，禁个干净，倒也合乎皇帝老儿的道理。
但是，当年一个个地方政府，没有自己领导下的群众组织，也没有积极分子，连志愿者都没有，甚至政府里的六房书吏、三班衙役，找来找去，连个专门负责的部门都没有。让这样的政府去查禁小说淫辞，查倒是没问题。高压之下，很快就能出成果，抄查出一堆书来，一把火烧了。但是，坚持下去，持之以恒，就比较难了。
小说戏剧，不管研究文学史的学者怎么看，本质上就是人发明出来的一种乐子。没这乐子也就罢了，有了这乐子，人就放不下手。其实，满人还在辽东的时候，最早接触的汉人文化，就是小说戏剧。其中《三国演义》还令他们如痴如醉，喜欢到了骨髓里。没想到入关做了皇帝，居然要禁查小说了，虽说没查到《三国演义》头上，但也难免物伤其类。
康熙的禁令，其实连他们自家人都管不住。旗人看《西厢记》这样的小说淫辞，瘾头也大。像《红楼梦》里薛宝钗说的那样，小孩子家偷着看，大人发现以后，打的打，烧的烧者有之；像贾府里面那样，小孩子偷着看，大人装着没发现的，亦有之。曹雪芹家就是当年康熙的包衣奴才，只有听过或有过这样的经历，才能写出这样的故事。当然，《红楼梦》这样的小说写出来，本身就是违禁的产物。除了曹雪芹和高鹗，后来违禁的旗人还有文康，写了《儿女英雄传》，据说当初的本子，比后来流传的，颜色要黄得多。
清初的清官，有令人称颂的一面，因为的确清廉。但是，他们也有招人恨的一面，那就是禁查唱戏。老百姓一年四季地忙活，逢年过节，唱个戏，图个乐子也不成。那年月，又没有电影电视，你让人怎么个过法？更何况，吃开口饭唱戏的，就指望这个填饱肚子，一禁，一大把人没饭辙了。做这样的事儿，怎么看，都有点缺德。
所以，康熙的禁令其实贯彻不了。老爷子，也就发了这么一次神经，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后来的皇帝，包括矫情的雍正，都没再管这个事儿，直到道光皇帝继位，眼看着皇朝走下坡路，想来想去没辙儿，最后只好打算从思想道德上挽救，于是再度下令禁查淫书小说。然而，过不了多久，境外反对势力打上门来，挽回世道人心的事儿，只好搁一搁。到他儿子那儿了，房帷不谨，导致牝鸡司晨，媳妇叶赫那拉氏垂帘听政之后，连装样子也不肯了。这个没受过正式教育的女人，不仅把外面花部的高腔戏子引入宫内大唱其戏，而且喜欢读小说，或者听人读给她听，其中就包括《红楼梦》，偶尔这个女人开玩笑时，还会自比贾母贾太君。
皇帝太后也是人，他们也需要乐子。所以，清代留下来的小说，包括专写脐下三寸运动的小说，依旧不少。只是，在档次上，没有一个赶得上《金瓶梅》的。不过，从整体上看，毕竟还有一部《红楼梦》。禁查小说这点事儿，看来在那个年代，就是虚张声势。（摘自《张鸣重说晚清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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