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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是存在的家园

  道家对“道”所表征的无限丰富性和无限可能性的守护,直接反映在他们对语言的理解上。在老庄看来,可以言说之物,都是有限的,有所“对待”的,因此都是相对的。也就是说,可以言说的东西都会有一个东西与之相比较,让我们看到二者的区别,然后我们在通过这种区别认识这个东西。

   比如,我们说:“这是一条狗”。我们之所以能够将自己面前的这个动物称之为“狗”,这是因为我们能将它同其它动物区别开来。正因为狗不是猫、不是猪、不是马、不是牛……我们说“这是一条狗”才有意义。假设世界上仅仅有狗这么一种动物,我们说“这是一条狗”,别人肯定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因此,当我们说“这是……”的时候,其实也是在说“这不是……”。结构主义语言学家索绪尔认为,语言本身就是一个系统,语言单位之间是一种互相依存的关系,从中单独拿出一个词来本身并没有意义。[1]

   而老子的“道”呢?我们能说“道”是什么吗?肯定不行,最起码老子不会答应。因为老子的道是“无”,之所以是“无”,因为它是“全有”,包含无限的丰富性和可能性,而不是现成的东西。我们之所以称之为“无”,恰恰是因为它无法规定,无法定义,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东西与之相区别,也没有什么东西与之相对应。用庄子的话来说,道乃“无待之物”,因此是绝对的东西。[2]对此,我们好像只能说“道”不是什么,但却不能说“道”是什么。

   老子通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直接否定了语言进入“道”的可能性。因为,“道”的绝对性和语言根本无法兼容。语言是使某物变得可以言说,可以表达,但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根本就不是某物,也根本无法言说。老子说“道隐无名”、“道恒无名”,即是此意。

   既然“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要体悟“道”,进入“道”的澄明之境,就只能是“行不言之教”,“处无为之事”了。庄子也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可得有言乎?”(《庄子·齐物论》)孔子的弟子子贡也这样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治长》)老师写的文章可以拿来读读,但是老师所意指的性与天道,文章里是没有的,无法落到语言里。《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对此也深有体会。他说:“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词可以喻其真。”(《文心雕龙·夸饰》)

   既然再精妙的语言也无法走到至深处,我们为什么还要说呢?“道”只能体悟,而不能言说,为什么大家还在说?老子在说,庄子在说,孔子在说,现代的人还要说。原因很简单,语言是我们唯一的凭借,是我们唯一的抓手。否则,我们如何向别人传达呢?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尴尬:道不可道,但又必须道;道不可说,但又必须强说之。你把自己关在一间漆黑的小屋里,别人实在不知道你是在悟道,还是神经病!

正因为此,一些伟大的思想家都非常苦恼,因为他们总在说那些根本就不能说的东西。与此,西方的思想家采取了迂回的战术,他们总是把那些能说得说完,不能说的地方就不说了。之所以说那些能说的东西,仅仅是告诉我们哪些是能说的。有人开玩笑说,西方哲学家的著作是最不重要的,因为他们所说出来的都不是重要的,而那些最重要的东西根本就没说。

   康德的名著《纯粹理性批判》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康德说,这本著作仅仅说了那些能够被我们认识、被我们言说的东西,而“上帝”、“自由”、“意志”这些隶属于人实践领域里的东西,却是无法认识,无法言说的。而这部巨著的意义仅仅在于表明,哪些是可以认识的,哪些是可以言说的。对于那些不能认识和言说的,就不要去认识,不要去言说,否则,人类的理性就会遭遇尴尬。[3]

   维特根斯坦的名著《逻辑哲学论》业是一个典型。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对不可说得,要保持沉默。” [4]意思是说,他已经把能说得都说完了,剩下的都是不能说的。而且不可说的东西确实存在着。正如他所说:“确实存在着不可说的东西。它们显示自己,它们是神秘的东西。”[5]

   可是,如何“显示”这些神秘的东西呢?西方的哲人很困惑,因为他们找不到显示这些神秘东西的“武器”?为什么找不到呢?因为西方的语言都是概念化的语言。所以只能通过这种“把该说的都说完了”的策略迂回而又拙笨地将我们带入所谓的神秘领域。在西方文化的传统中,存在、思维、语言是三位一体的,存在只能显示在思维里,唯有思维才能把握存在,而将二者联系在一起的则是语言。语言是什么样的语言呢?是概念化的语言。因为思维意味着抽象,而抽象就意味着把“相同”的东西和“不相同”的东西绝对地割裂开,把相同的归为一类,把不相同的归为一类,在二者之间划定界限。因为只要是概念,就有内涵和外延。而内涵和外延必然是确定的。所以,概念化的语言必然要讲逻辑,不能似是而非,模棱两可。正因为如此。西方的语言都是很清晰的,表达意思也很清楚,一是一,二是二。而且表达式多为“xx是xx”。

   但是,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那个“神秘的领域”,老子所说的“道”,却根本不能说“是什么”,而内涵明确、外延刚性的概念又只能指称,与世界中的万物是一一对应关系。如此一来,这个被称为“神秘领域”的“道”又如何在概念化的语言中显示呢?海德格尔说得好,西方的语言天性就是来表达科学的,但却不能来表达哲学。适于表达哲学的是东方的语言。[6]

   那么,东方的语言又是如何显示那个“神秘的领域”呢?

   在这方面,中国表达哲学的方式不是概念化的,而是隐喻式的。它靠的不是指称,而是类比。老子从来没有说“道是什么”,但经常说“道象什么”。他经常把“道”比喻为“水”、“母”、“大”、“黑”……这种表达方式的好处是,它是在显示,而不是指称;它是在隐喻,而不是定义。这里,没有单纯的相同,也没有单纯的相异,而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看山是山,看山又不是山;看水是水,看水又不是水。语言符号与其表达的东西并不存在严格的对应关系,但你又不能说毫无关联。就好像猜谜语,谜面与谜底之间,既有相同性,又有相异性。谜面与谜底的相同,使猜谜成为可能;谜面与谜底相异,使猜谜成为必要。正是这种隐喻的表达方式,使得“相同”和“相异”之间互相叫劲,从而提供了一个意义的空间,达到了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没有这种表达方式,我们的古人怎么会“以象取类”呢?对此,你只能去领悟,但不能去理解。你要去分析语法,估计里面都是语病,不是词不达意,就是逻辑不清。正因为此,中国文化形成了一个主“悟”的传统,而没有像西方那样形成一个主“智”的传统。

   这种表达方式估计和我们语言的载体有关,即汉字。我们的母语是我们应该引以自豪的语言,我们的汉子估计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文字。对于此,我们后面还会介绍。但是,这种隐喻的表达方式却是我们中国的人的专长。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7]即是说,语言的表达方式不同,世界显示的方式也就不同。中国这种隐喻式的表达方式,使得我们面前的世界总是如此地朦胧和诗意。而西方概念化的表达方式,却使得世界如此的光亮和清晰。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而人要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是不是需要到我们的文化中汲取养料?



[1] [瑞]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

[2] 见《庄子·逍遥游》。庄子在此篇通过隐喻的方式表达了“有待”和“无待”的差别和不同境界。在庄子看来,不论是“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还是“翱翔蓬蒿之间的斥鴳”;不论是“辩乎荣辱之境”的宋荣子,还是“御风而行”的列子,都没有达到逍遥游的境界。因为它们都“有所待”。“大知”也好,“小知”也好,大年也好,小年也好,区别仅在于认识上,而受到外力或内心的牵制却是相同的。因此,它们都被庄子所否定。就列子的御风而行,庄子评其“犹有所待者也”,正是此意。列子在天空乘风飞翔,看似逍遥,实际并非如此,因为它有待于风,有待于天气变化,有待于外在事物,一句话,有待于命运的偶然,庄子的逍遥游却不是命运在某个瞬间的馈赠,它是无待的,无待于风,无待于外在事物,它是自由自在的。正如王维《辛夷坞》里的芙蓉花:“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芙蓉花到生命的成熟期自然地绽开了,它不是妆扮好等候赞叹,插上标签待价而沽,开花、凋谢都是自己的事,不依赖人的肯定而更美丽,也不依赖人的鉴赏而更有价值。芙蓉花的完整圆满是不损不益、本来具足的,它和逍遥游一样“无待”、“自在”。

 

[3]正因为此,康德为其名著《纯粹理性批判》的简写本取了一个冗长而又拗口的书名:《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数一数,这个书名一共21个字,真够长的,可见康德的良苦用心。在康德看来,以往的“形而上学”,都是通过理性和概念化的语言建构起来的,无疑是“独断论”。貌似科学,实际上已经僭越了自己的适用范围。也就是说,概念化的语言可以进入“现象界”,但不能进入“本体”。所以说,《纯粹理性批判》虽然是康德三大《批判》中最重要的一部著作,但在康德来说,仅仅是个“导论”,是个“前言”或者说“序言”而已。这一点可以明显地反应在康德本人对于“批判”二字的理解上:“我之所谓批判,不是意味着对诸书籍或者诸体系的批判,而是关于独立于所有经验去追求一切知识的一般理性能力的批判。”“由此看来,我们批判研究的结果好象纯粹是消极的,这只是警告我们不应冒险以思辨理性来超出经验的界限。”康德在这里虽然没有涉及“可说”和“不可说”,但我们仍然可以认为,概念化的语言作为“逻格斯”的表征,也是只能应用于“现象界”的。因为“本体”本已经超越经验,根本就是老庄意义上的“无待”之物,概念化的语言是不能强行进入的,正如理性不能强行进入一样。但康德否定以前的“形而上学”,但并没有否定“形而上学”本身。正如他所说:“爱形而上学是我的命运。”当然,康德生长在主“智”传统的西方社会,仍然希望“形而上学”能够“作为科学而出现”,而不是像老、庄那样采取“即世”的方式“悟道”。

[4] (奥)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商务出版社,1996年版。

[5] 同上。

[6]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道路上》,参阅张祥龙:《海德格尔与中国天道——终极视域的开启与交融》,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

[7]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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