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生热爱集体，尊敬师长，友爱同学，积极参加班上的各项活动。学习自觉性强，有一定的思考能力，成绩良好。能认真锻炼身体。不足之处，上课发言不够积极。希望对自己有更高的标准，在德智体方面有更大的进步！”
这样的评语可能大家并不陌生。且不说期末给学生写评语，是班主任的常规工作，就算不是班主任的老师看到这样的评语，可能也会想到自己读中小学时每到期末老师给自己的写的评语。这样的评语，不能说不全面——“优点”“缺点”和“期待”一应俱全。但总觉得缺了一点亲和力。多年以来，学生评语大多是这样冷漠的概念化评价，因此，孩子不爱看，家长也未必认真看。如此评语，尽管班主任写起来未必会花多少时间——格式化的评语其实写多了就十分顺手，但枯燥泛味的机械操作，班主任依然觉得心累。
越来越多的班主任不满意这种“格式评语”，开始对评语的写法进行了改进，追求“个性评语”。近几年，我读到一些班主任老师富有新意的评语，的确让评语换了一副面孔。比如，多采用第一人称，以显得亲切；内容尽可能写出孩子的个性；写法上尽可能采用描摹式的而非结论式的语言；而且行文尽可能活泼甚至幽默……我想到二十年前我在这方面也进行过尝试，每条评语都是“量身定做”，语言活泼，深受孩子及其家长的欢迎。
但说实话，今天看来我当时写的那些个性化的评语，除了在语言形式上体现出所谓“新意”，其内容并未真正凸显孩子的个性，也没走进他们的心灵。这是最近我读了南京芳草园小学班主任郭文红老师写的期末评语后的反思。郭老师的评语让我很是感动，因为这些评语才真正是写进了孩子的心灵深处。
郭老师的字里行间浸透着真正的平等观念，丝毫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师道尊严，她仿佛忘记了是在给学生写评价性的“评语”，而是俯下身子，以大朋友的身份和孩子诉说，诉说自己的开心，比如：“你说‘我的学习要加油，争取赶上大家’，亲爱的孩子，你知道我看了这话心里有多高兴吗？”“亲爱的孩子，你知道吗？这个学期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亲手在你的期末试卷上写上了100分，这是我们两个共同的心愿哦，很高兴你实现了，这是你平时勤于思考的最大收获，恭喜你！”也诉说自己的矛盾、纠结与苦恼，比如：“亲爱的孩子，提起笔来，心中觉得非常矛盾：一方面你是我最爱的孩子之一，敏锐的观察能力，出色的数学思维状态、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都是出类拔萃的，数学水平、成绩都在班级名列前茅，课外学习也收获满满，取得了‘迎春花杯’决赛一等奖的好成绩，恭喜你！我非常欣赏并期待你在数学之路上越走越好！另一方面你又是让我非常操心一个孩子，常常因为管不住自己而影响自己也影响别人……”就这样，郭老师不知不觉把自己的心也交给了孩子。这种真诚，这份爱心，是从她心里不知不觉流淌出来的，而不是仅仅凭“语言技巧”写出来的。
郭老师当然也遵循了“鼓励为主”的教育原则，但这种“鼓励”不是简单地“多写优点”然后写“期待”，而是自然朴素的真情诉说：“‘心思细密的阳光小女孩’，我非常认可你对自己的鉴定哦，同学说你是一个‘可以让人心变得温柔的同学’，多棒的评价啊，看到你就放佛看到了一缕阳光，明媚、清澈、透亮，让人觉得充满希望，有你在班级真好！”“我很看好你哦！待人真诚友善，乐于帮助别人，善于管理自己的情绪，拥有很多好朋友，为你高兴！期待下学期的才艺大展示中能够见到你美丽的身影，你愿意吗？”
郭老师理解的所谓“教育”，其实就是和孩子一道成长；她认为，师生互动并不仅仅是在知识学习方面，也包括人格的成长和情感的收获。因此在评语中，她多次情不自禁地感谢孩子：“亲爱的孩子，本学期最感动你在记事本里对我身体时常的牵挂，让我感到非常温暖，谢谢你！”“亲爱的孩子，一直记着你上第一次社团课后送我那朵‘玫瑰’，一直记着你为我亲手制作的圣诞贺卡，一直记着你一有好东西，就来问‘郭老师，你要不要啊？’的小牵挂，你是多么让人觉得暖心的一个小可爱啊，非常喜欢你！喜欢你略带羞涩、紧张表情之后的粲然一笑，喜欢你轻盈灵巧的跳绳身影……”在这里，郭老师完全抛弃了师生关系中“我教你听”“我管你从”的旧模式，而是通过评语和孩子之间展开情感交流，走进孩子的心灵。
郭老师同样特别注重在评语中凸显出每个孩子个性，但这种“凸显”不是通过概括式的评价，而是以“描写形象”和“展示细节”来表现孩子的“独特性”甚至“唯一性”：“能干聪慧的‘娇’姑娘，每一学期你都有着骄人的收获，祝贺你养出了一个‘百岁寿星’——蚂蚱强，这份经历让你收获颇多……”“亲爱的孩子，提起笔来，我眼前就能浮现出你在家里一个人忙碌拍摄自己仰卧起坐的小小身影，那么自觉，那么认真，那么爱动脑筋，真是聪明又可爱的好孩子！……”“至今还睡着‘婴儿床’的‘小宝贝’，我期望你在下个学期能够提高自己的做事速度，加快自己的动作节奏，争取让自己每天都能有充足的睡眠时间，这样你会成长得更快，也就不用再睡‘宝宝床’啦，你愿意试一试吗？”没有对送孩子深入细致的了解，这样的评语是写不出来的。
而这种“深入细致的了解”，决不只是靠课堂上的“观察”，更不是仅坐在写字台前凭空想象，而必须真正和孩子在课堂以外的时间和空间也有生活的重叠或心灵的交流。比如：“元旦迎新远足的那天，你好几次悄悄地挽起我的胳膊，依偎着并肩和我走在一起，你还用自己热乎乎的小手试图来暖我的有些冰凉的大手，看着你清澈透亮的眼睛，孩子，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的心中无比温暖，你的纯真笑容是我心头最亮的一抹阳光，谢谢带给我这份美好感觉的我的亲爱的好孩子。”“你在妈妈过生日的时候，亲手为妈妈画画并制作生日贺卡来祝贺她，因为你说‘我很开心有一个非常爱我的妈妈，让我感到温馨无比’，看了这番话，我想妈妈一定又会感动得流泪了吧？”“很有灵性的小伙子，家访时，你对假期旅行生活精彩的介绍，你家里摆放有序的那一桌自己的动手杰作，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难忘你书房门上‘煮书’两字，那是你的乐思后的独创……”没有和孩子教学以外的共同生活，是写不出这样的评语的。
郭老师的视角很独特，而且非常生活化，所以语言也特别有亲和力：“可爱的孩子，首先恭喜你新学期升级做了姐姐，肯定很开心吧？你知道吗？小妹妹今后一定也会和我一样特别喜欢看你的作业本，而且为你感到骄傲的，因为你的书写是那么让人赏心悦目，和你的人一样清丽可爱，最难能可贵的是从头到尾都是这样工整端正，这说明你的学习态度极其认真，做事有恒心和毅力，很棒！”“亲爱的孩子，本学期最让我难忘的就是那次家长会上，你听着妈妈动情的述说，情不自禁泪流满面的模样，多有温情的一个好的孩子啊，能够体谅到妈妈为你的成长付出的每一分心血，大家都被你们感动啦！”
从郭老师的评语中，我读到了她对家长巧妙的表扬——也许她正是想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在给家长以感动的同时又继续影响家长：“可爱的好孩子，本学期你带给我的最大感动就是你和妈妈每天坚持的记事本和家长日记的撰写，那里有你们母子浓厚亲情的自然流淌，那里定格下了生活中许多细小温馨的画面，那里有你纯洁善良，积极健康，善于思考，勤于探索，乐观向上的心灵写照，那里更有你妈妈优美流畅、功底深厚、直抵心灵深处的感人笔墨，这本记录生命、珍藏岁月笔记本真的太宝贵啦，一定要好好珍惜哦！”“亲爱的孩子，听见你告诉我‘爸爸已经不打我了，有什么事情都和我好好讲’这句话时，我是多么为你高兴啊，你的爸爸妈妈是这样爱你，为了你的成长在不断改变自己，相信你一定比我更加高兴吧？”可以想象，孩子的爸爸妈妈看到这样的评语，不会仅仅是感动。
没有深入学生家庭的细致感受，这样的评语是写不出来的。据我所知，郭老师一直坚持每学期都利用晚上和周末进行家访。所以，这些评语的确不是在电脑前的“闭门造车”。再往深处说，班主任如此细腻温馨的评语，折射的是其平时的日常工作——从容耐心的陪伴，心灵交融的聊天，细致入微的记录，不辞辛劳的家访，童趣盎然的嬉戏……我想到苏霍姆林斯基曾在其《给教师的一百条建议》中，谈到一位历史老教师课堂出神入化的教学艺术，苏霍姆林斯基问这位老师上这堂课用了多少时间备课，这位老师回答：“就这堂课而言，我只用了十五分钟备课，但我也可以说，我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备这堂课。”我也可以这样说，写期末评语本身也许不过是几天的事，但要真正写进孩子的心灵，则需要每一天和孩子的息息相通。
这就是有温度的教育，这就是充满人情味的班主任工作。做到这点，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敬业”了，而是高度的职业认同——用心做教育，不是为了校长表扬，不是为了评优选先；从教育中获得幸福本身就是最高的“奖励”，所以一切都是心甘情愿。如果一个班主任连老师都不愿当，整天牢骚满腹，抱怨不断，他怎么可能这样用心写评语？因此，郭老师给每一个孩子都写了四五百字甚至更长的评语，和这些评语折射出来的教育精神和职业状态，的确让人敬佩。作为一名新教育实验的践行者，郭老师一直追求走进心灵的人性教育，写出这样的评语是很自然的。我知道，这样写评语的老师决不只有郭文红老师，在全国像她这样视教育为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的老师还有很多很多，我向他们表示由衷的敬意。
2017年1月24日，从成都至首尔的航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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