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这一系列文章取名为《人人都能读懂〈易经〉》，想来大家一定会感到十分奇怪。《易经》号称天下最难读懂的书籍之一，那些被人们视为拥极高智慧的大学者都不敢宣称已经读懂了它，你居然宣称每个人都能读懂，难道不怕风大煽了舌头吗?
我对《易经》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四十岁以前我一直在研究它。我研究《易经》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研究中医基本理论的需要，研究中医理论需要确定它与《周易》之间的关系。另一个目标是，我试图搞清楚《周易》这本书究竟在讲什么。早些年读书，虽然重点不在《易经》研究上，但粗看那些书其内容却大同小异，都是试图使用八卦象八物的法则来解读卦理和经文，直觉告诉我这是错误的。因为这个方向古人已经搞了两千年都没有获得积极的结论，这就已经证明了这个方向本身有可能就是错误的。所以，我想既然前人在这个方向上已经走了两千年都还没有走通，那么我们就不应该再沿着那个方向继续走下去。
我还有一个近乎成见的观点，认为凡书籍的作者其著述的目标都是为了让人们读懂，否则就无法实现传播思想的目标。试想科学家写作的论文，人们都无法读懂，试问科学何以取得进步?一本书不能被人读懂，人们就不能了解作者的思想，又如何实现传播其思想的目标?所以我认为《易经》本应当人人都能读懂，不能被人读懂反而是不可思议的事了。
道理固然如此，可是为什么至今仍旧没有人能够读懂它呢?我认为原因主要有两个，一个原因是，《易经》距离我们太过久远，我们缺乏理解它的思想基础和文化基础。我们可以设想，在周初《易经》曾是一个日用之物，卜师为人卜卦几乎每天都在使用，老百姓求占问卦也几乎天天都接触到它。所以，卜师一定能读得懂它，否则无法使用。老百姓几乎天天接触，也不会将它视作什么神秘的东西。但是卜师与求占者能读懂它，一定与当时代的思想与文化密切相关。而我们今天所缺少的就是那个时代的特性思想与文化。
另一个原因是，我们试图解读的《易经》的基础主要是由《易传》提供的。但是，《易传》与《易经》并不是同一本书，而且它们所属时代也不相同，《周易》是周初的作品，而《易传》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作品。如何保证《易传》与《易经》包含相同的思想?从经验来看，即使同时代的不同作品都不能保证包含一致的思想。即使是师生之间，其不同作品所包含思想亦有不尽相同之处。断然认定《易传》的思想是我们解读《易经》必要基础是缺乏思考的表现。所以，我认为迷信《易传》也是我们无法正确解读经文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们研究《易经》首先要确定研究范围。我认为易学必然是《易经》之学，易学的言论要建立在《易经》的道理之上。《周易》古经一书内容搞不清楚，易学的基础就不能牢固。所谓易学如果不能将《易经》这本书究竟讲什么说清楚，如何讲得了易理。即使讲了，那一定也是虚的，只是挂了《易经》的空号，其实并不是来自《易经》。试问，《易经》不被读懂又何来易理可言呢?所以，我们要研究的对象就是《周易》古经。《周易》古经就是六十四卦及其文字说明，即卦名、卦辞和爻辞。我们的研究目标就是要搞清楚《周易》古经究竟在讲什么。
我在前边的系列文章中讲解了乾卦与坤卦，在此基础上总结了卦象与经文的两条规律性的法则。一、《易经》六爻卦是由两个三爻卦上下相叠而成，它的意义是由下卦象到上卦象的变易。二、《易经》爻辞释爻和论断吉凶休咎的依据，与该爻在它所属三爻卦中的位置有关。我在接下来的文章中结合具体的卦例详细讲了这两条法则的意义。我先来讲解第一条，即卦象的原理与卦名的来历。
《周易》古经这本书里共有六十四幅卦画，但是我们发现六十四卦都是由六个爻组成符号。我们不禁要问，卦画为什么是由六个爻组成?为什么不是四爻卦或五爻卦?而我们通常所说的八卦却都是由三个爻组成的符号。八卦与六十四卦之间究竟存在什么关联?在《周易》古经这本书里并没有这些问题的答案，因为古经文中并没有八卦的知识，也没有交待八卦与六十四卦之间的关系。但是自古以来人们就相信六十四卦是由八卦演变而来的。比如，《周礼》说：“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易传》也是试图从八卦的意义来推导六十四卦的意义，其反映的思想即认为六十四卦是由八卦演变而来的。
其实，我们将六爻卦看作由两个三爻卦组成的观点能很好解释卦象为什么是由六个爻组成的问题。因为八卦都是由三个爻组成，两个八卦相叠只能是六个爻，而不会是四爻、五爻、甚至七爻。所以我们接受六十四卦是由八卦演变而来的观点。这样一来，当我们看到一幅六爻卦画时，我们就要知道，它其实是由两个部分组成的，每个部分就是一个八卦。
八卦两两相重就是六十四卦，我们知道了六爻卦的结构。我们还要问，六爻卦的意义是什么呢?这些符号究竟要表达什么思想?这就是我们前边提到第一条法则。六十四卦的意义是变化。为什么说六十四卦的意义是变化呢?一个三爻卦代表一个特定的意义，那么两个三爻卦就代表两个特定的意义。如果我们继续沿用卦象的概念，那么一个三爻卦代表一象，两个三爻卦就代表两象。六爻卦都是由两象组成的，它就能代表从一象到另一象的变化。为什么《易经》名易，就是因为六十四卦的意义就是讲变的，从一象变到另一象。所以说象变就是易。《易经》的易就是变化，它与蜥蜴无关，也不卜官之名。因为六十四卦就是讲变化，讲象变，所以这本书便为易。
我们知道六十四卦都各有自己的名字，比如首卦名乾，次卦名坤等等。我们不禁要问，这些特定的符号为什么会取这样的名字?高亨有一个观点认为卦名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我们却不能同意这个观点。我自己在研究六十四卦时主要思考的就是这个问题。我最先想通的是泰和否两卦，想通了它们也就了解了六十四卦的命名规律。六十四卦的命名就与它代表的象变有关，或者六十四卦的名字就是根据它讲象变的意义制定的。
我下面举几个例子加以说明。传统易学解释卦理都是依据八卦象八物的学说，比如将乾视为天，将坤视为地。这样一来，乾坤二卦便组成了泰否两卦，所以才有地天泰，天地否的说法。但是泰卦偏偏地在上面天在下面，而否卦倒是天在上面地在下面。而从经验来看，天是在上的地是在下的。为了解决这一矛盾，传统易学又借用了天地交的概念。认为泰卦地上天下代表天地交，天地交就是泰，天地不交就是否。但是，天地交的现象是怎样的?它物理基础是什么?那些学者又会拿出地气升而为云，天气降而为雨之类的观念。但是要知道这些观念是属于《内经》的，它们是春秋战国，甚至西汉早期的思想，如何证明西周时代也有这个观念。而且天上也并不是总有云，地下也并不是总有雨，如何说明无云无雨就是否，云雨交加就是泰。天地交这个说法本身就有问题，如何用来说明卦理。更有甚者，中医学也借用这个说明，创造一个心肾交的说法，在心肾交的物理生理事实被发现之前，这个说法就是没意义的，至多只是一个未经论证的假说。
如果参看泰卦经文，卦辞中只说大来小往。很显然，经文中以乾喻大，以坤喻小，并未论及天地。大来小往，大的来到跟前，小的远去，也就是大近小远。也可以理解为亲近大的远离小的，比如捡了西瓜丢了芝麻，就是泰。反之，丢了西瓜捡了芝麻，亲近小的远离大的，就是否。同理，重视根本忽略枝叶是泰，忽视根本反重视枝叶就是否。泰与否并不与天地交与不交有关，泰与否的意义相当于现代语境下的顺与逆。
再参看爻辞，拔茅茹以其汇。茅草喻小，马喻大。拔除茅草喻小去，饲马以备远行喻大来，拔草饲马即是大来小往。包荒用凭河，包即葫芦，古人将葫芦用作容器用于存储食物，比如肉类。但是空心的葫芦也可以用作腰舟，帮助人们济水渡河。很显然，将葫芦用作器皿是大材小用，而将葫芦用作腰舟渡河是小材大用。所以，包荒用凭河就是小往大来。从卦辞与爻辞的论述中我们不能获得天地交与不交的论述，我们只有小往大来，亲大远小的观念。当我们固执地将天地引入卦理，反而更难理解卦名、卦辞与爻辞的意义。
我们再讲一个师卦的例子，师卦坤上坎下，传统易学称之为地水师。这个符号为什么叫师这个名字?师字的意义是什么?看到师字，我们首先会想军队、部队之类的名称。但是山下出泉或山下有险之类的道理能与军队或部队关联起来吗?我认为这些解释都是牵强的，无法在逻辑上讲通，无法令理智信服。我将师卦符号的意义理解为由坎到坤的变易。坎卦，重重阴气将阳气包围，坤卦无阳。由坎到坤，就是先将阳气包围，直至将它消灭干净。师字的意义是派军队镇压消灭。所以从师卦符号的意义出发，我们只能将师字看作动词而不是名词，它不能理解为部队或军队，而是要理解为派军队剿杀的过程。
从师卦的经文看，也能印证这一理解。师出以律就是出师前严明军纪，这是关乎出师成败的关键因素之一。在师中，不是在军队中间，而应当理解为在讨伐剿杀的过程中。师或與尸，讲的是出师不利，伤亡增加。田有禽，讲得是出师获得胜利，收获了战利品。利执言的意思是说，此爻意味着出师将大获全胜，所以筮遇此爻利于执行君上出征讨伐的命令。从师卦的爻辞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它描写是一个与出师讨伐相关的过程，而不在于介绍军队的组织结构之类的知识。所以师字理解为动词比理解为名词更合理些。
我们最后再一个明夷卦。明夷卦坤上离下，传统易学称为地火明夷。古人解释明夷卦的卦理为光明入于地中，引申入君子遭遇困厄，要韬光养晦。所以有人将明夷二字译为失意，但失意二字分明与经文的其它内容相矛盾时，比如明夷于飞垂其翼。显然失意不能飞，也不能垂翼。其实，自古明夷二字的解释就繁，大概有六七种说法。比如，有的解释为遭受困厄的达人贤士，有的解释为太阳落山，有的说明夷为一古国名，有的解释为大弓或拉弓，有的解释为鸣雉，即鸣叫的鸟类。近人李镜池总结说，明夷为一多义词。但是，结合明夷的卦辞与爻辞，明夷解释为鸣鸟是最恰当的，因为经文中明夷都应当解释为飞鸟。于是，在经文的语境下它就不可能是多义的。
但为什么自古皆谓明夷难解呢?就是人为地将地与火引入卦理。人们为了调合光明入于地中的道理，不得不引入一些经文中本就没有的意义。研究易理只能本于经文固有的内容，将地与坤联系起来，将离与火联系起来，并不是经文固有的内容，它们是春秋战国时代学者试图解释经文而强加的，本就不属于古经文。也就是说明夷本就与地火无关，也与日落无关，也与君子受厄无关。明夷就是飞鸟，经文讲的也是飞鸟相关的事迹，无需辩说。
为什么明夷是飞鸟? 明夷卦坤上离下，它的意义是由离到坤的变易，或者由离变到坤。离卦是由少阳卦演变而来，少阳就是小阳，少阳卦上面加上一个阳爻代表小阳行健，或小阳在上。小阳在上我们就很容易联想到一只小鸟在高空飞翔。坤卦是无阳。那么由离到坤就是说先有一只小鸟在高空飞翔，后来又不见了。为什么又不见了呢?爻辞中给出了几种不同的情形。所以，明夷讲的就是飞翔中的小鸟。我们再来说这个明字，明字可以理解为鸣叫，明夷就是飞翔中鸣叫着的小鸟。明字也可理解为美丽，明夷就是天空中飞翔着一只美丽的小鸟。为什么要这么来理解？这就与离卦的意义相关了，离卦阳多阴少，有余于外。阳有余于外，鸣叫着的小鸟，不见其身，先闻其声，这是阳有余于外。羽毛艳丽，外表美丽，这也是阳有余外。但根据最后一段爻辞,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可知明字解为鸣叫更妥，但从整个语境来看，解释为美丽，也有合理的一面。
限于篇幅，例子先讲这几个，我计划在下一篇文章中举更多的卦例来证明六十四卦命名的法则。这一法则是普遍的，适用于每一卦象与卦名的分析。其实，六十四卦的卦理是很简单的，它们都是由两个三爻卦组成，其意义就是由下卦象到上卦象的变易。卦名就是依据这个变易制定的。大家仔细体会，不难发现这一规则。只是在我们分析卦象意义以及卦名字义时，不要将八卦与天、地、水、火、风、雷、山、泽八种事物机械的联系起来。可以说八卦与八物之间并没有关联，传统易学之所以不能理解《易经》就是因为总试图将本不属于经文的内容强加于那个体系中。《易传》的思想并不与古经文一脉相承，可以说《易传》也没有理解古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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