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向现实的另一种文本——读鲁迅的《补天》
重读了遍鲁迅的《补天》。赵延年木刻本《故事新编》,人民文学版。我喜欢这种没有注释的,不至于打断思绪。
第一遍读,是在书店里,没寻到好书,就拿了本《故事新编》来。其实那是啃的。啃一会儿,停下来,再啃。回家路上回味回味,觉得《补天》有很多似曾相识的人在里面。
这一遍读,好像多懂了些。我觉出,鲁迅写历史小说,其实是指向现实的,很多现实的人时不时越过时空出现在里面。《补天》里,我们可以看到那些食“金玉的粉末”吐得很狼籍的“小东西”,“怪模怪样的已经都用什么包了身子,有几个还在脸的下半截长着雪白的毛毛了”。显然,这些就是我们的祖先,或者干脆就是我们,即所谓“人”。女娲是简单的,所以她对人的假模假样的“文明”很是“心烦”。你看这些人:
“上真救命……”一个脸的下半截长着白毛的昂了头,一面呕吐,一面断断续续的说,“救命……臣等……是学仙的。谁料坏劫到来,天地分崩了。……现在幸而……遇到上真,请救蚁命,……并赐仙……仙药……”他于是将头一起一落的做出异样的举动。
这大概是指那些学仙的老道士了,为求不死,他们到处求仙寻药,居然寻到女娲这儿来了,还不停地磕头。女娲可不吃这一套。看来,鲁迅虽说过“中国的根砥全在道教”的话,但对于那些老道士大抵是厌恶的,于是把他们写得有些可笑,还带点可怜。
后来又出现了“遍身多用铁片包起来的”。那是武士,战争的产物。是战争导致天崩地裂,“折天柱,绝地维”。这是在说历史,抑或现实?读到这里,我仿佛听见鲁迅在喊。很清晰的声音,虽然有些嘶哑,还带着一股烟草味。
历来,那些穿着铠甲的武士,和一些不穿铠甲的“斗士”,很善于做那些“占山头,拉大旗”的事情。“他们左边一柄黄斧头,右边一柄黑斧头,后面一柄极大极古的大纛(音道,古代军队里的大旗——笔者)”。他们说“惟有他们是女娲的嫡派,同时也就改换了大纛旗上的科斗字,写上“女娲氏直肠”。鲁迅说:“他们检选这些事是很伶俐的”。鲁迅在说变换大王旗的政局?还是文坛没有硝烟的战场?也指不定。
鲁迅没有忘记刺一刺那些帝王。他是这样写神圣不可亵渎的皇帝的:
“累累坠坠的用什么布似的东西挂了一身,腰间又格外挂上十几条布,头上也罩着些不知什么,顶上是块乌黑的小小的长方板”。
皇帝还要仓皇递上有两行黑色细点的光滑的青竹片,背诵如流的说道,“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禽兽行。国有常刑,惟禁!”女娲知道和“这类东西”是说不通的,于是不再开口,随手将竹片搁在那头顶上面的方板上,这时,“却见方板底下的小眼睛里含着两粒比芥子还小的眼泪”。女娲不知道“这也是一种哭”。女娲还不知道,有的眼泪只是骗人的!
读到后来,我不仅觉得道士、武将、帝王是现实中有的,我甚至觉得,这个女娲,分明就是现实中的人。她有着纯而又纯的心,讨厌一切繁文缛节,讨厌虚伪,讨厌战争。她是那样的忍辱负重:“宁去头发里的水,分开了搭在左右肩膀上,打起精神来向各处拔芦柴:伊已经打定了‘修补起来再说’的主意了。”不说什么,补起来再说。中国民间历史的人物谱里,是有过这样的人的!是他们,撑起了一个民族!
“伊从此日日夜夜堆芦柴,柴堆高多少,伊也就瘦多少,因为情形不必先前,——仰面是歪斜开裂的天,低头龌龊破烂的地,毫没有一些可以赏心悦目的东西了。”这令人想起“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诗句了。人们啊,该醒来脚踏实地做一些利于“补天”的事了!
女娲是一个脚踏实地埋头苦干的人!你看,“风和火势卷得伊的头发都四散而且旋转,汗水如瀑布一般奔流”。以至于没有了力气。在生命的最后,她还不忘为人做点事:“弯腰去捧芦灰了,一捧一捧的填在地上的大水里”。她本来想养回了力气再来,可是,“‘吁!……’伊吐出最后的呼吸来。”为补天,女娲死了。
让我肃然对女娲起了大敬意的,还有那么短短一句话。当女娲为补天寻青石头的时候,她发现,“青石头没有这么多,大山又舍不得用”。于是,她只好掺(原文为搀)些白石,再不够,便凑上些红黄的和灰黑的。“大山又舍不得用”!这是对自然的敬畏?有点。更是对自然的大爱!对于人类栖息繁衍的大自然的大爱!与我们一些人把山河搞得满目疮痍相比,女娲,哦,也是鲁迅,是一种怎样的情怀!一种怎样深邃高远的目光!
然而,女娲也是痛苦的。她要补天,要寻石头,有时要到热闹处所去寻些零碎的石头,但是——“看见的又冷笑、痛骂,或者抢回去,甚而至于还咬伊的手”。女娲感到“我从来没有这样无聊过”!她坐在一座山顶上,两手捧着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里,我们分明看到了一个孤身奋斗的人内心的痛苦。这似乎也是鲁迅自己的痛苦。在历史小说里,鲁迅也是把自己“烧”进去的。“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我听见他在叹息。
鲁迅的历史小说,是刺向现实的另一种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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