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城市的精神游牧

——读《乌鲁木齐传》

如果从现代城市的定义来看，乌鲁木齐是一个稍显年轻的城市，即使从乾隆23年，也就是公元1758年大清在乌鲁木齐修筑第一座屯城算起，也不过两百多年。但如果从丝绸之路北道上的古老驿站算起，就该从汉朝说起了。《乌鲁木齐传》正是从这里开始爬梳历史，把一条条时光的经线串起来，让我们看到这片土地上曾经的惊心动魄与勤劳坚守，这是大历史视觉下的乌鲁木齐，当然，也只有在历史——在西域，在整个中亚以及中原王朝乃至整个中华民族几千年求存发展的宏大视野下，乌鲁木齐才可能呈现出较为清晰的面目。

所以，《乌鲁木齐传》的历史线索可能过于繁复，地理跨度可能伸延过大，那也是这片游牧的土地自身的跌宕起伏决定的。但同时，这也是乌鲁木齐不同于广袤中国其他城市的地方——这是一个有游牧精神的城市，也是一个崇尚自然的城市。

历史写作就像《大唐西域记》所呈现出来的唐玄奘，总给人一副严肃冰冷的面孔，但玄奘如果没有对生命的热切追问，他如何能够跨戈壁渡流沙翻雪山去印度求取真经？如果没有那些繁复的历史细节，我们今天如何看到如此完整的大唐时代的西域？作为一个历史学者，杜雪微对资料的梳理、选择，以及考证功夫在《乌鲁木齐传》中尽显无遗。比如乾隆时期屯城的周长，城墙的高度、厚度，功能布局，组织者，建造者以及在其后的历史变迁等等，都有详尽的描述。我甚至觉得是否过于具体，一般读者对这样的细节是否感兴趣，但是从历史的角度来说，它们都是必要的见证。一个城市的传记，首先应该是它的绵延发展史。

所以，在此之外的那个散见于历史叙事中的柔软的乌鲁木齐就尤其引起我的注意，那个洒脱豪迈的，诗意美好的乌鲁木齐，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就有了特别的意义。

比如，“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审美的，热血的，悠然忘怀的，是同一个李白。如果没有西域的山水，怎么会有如此大气高远的文字？唐诗中的西域，有人性中的一切美好与残酷，但它是健全的，真实的，有温度的，也是阳刚的。“城头画角三四声，匣里宝刀昼夜鸣。”“到处尽逢欢洽事，相看总是太平人。”宝刀的鸣响与和平的美好相因相成，这是高适。”“花门将军善胡歌，叶河蕃王能汉语。”“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美好的生活，是所有生命的鹄的，两次戍守西域，做过伊西—北庭支都副使的岑参对此有深切的体会。唐诗中的西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健康的文化坐标。

回到二十一世纪，再去看看那些散落在《乌鲁木齐传》的历史叙事中的温柔瞬间，就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了。

对一个城市的第一印象，不一定来自标志性建筑，或者大街小巷的车流人流。乌鲁木齐有红山，有二道桥的民族风情，有文化意义上所谓“混血之城”的说法，但一个城市的个性与气韵，很多时候似乎都消失在了汽车尾气裹挟的楼群之间。直到有一天，你在乌鲁木齐的大街上一回头，看到了博格达峰。这个时候才赫然发现，乌鲁木齐原来是一座雪山下的城市。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在一个夏日，作为一个新乌鲁木齐人，在城市里看到雪山，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博格达是蒙古语，意为“神”，“灵”，而乌鲁木齐的语义，有几种说法，其中一种为“美丽的牧场”，这个名字韵律和谐，予人广阔的想象空间。相伴而生的博格达和乌鲁木齐，让人感觉自由，出离而又回归，让人想起存在与虚无这样有些大而不当的命题。

在这片中亚的天空下，音乐是乌鲁木齐向人叙说的另一种方式。在很多的场合，酒酣耳热之际，有人开始唱歌，一般总是新疆民歌，有人离席起舞，其他人随手敲击节奏。还有一些聚会，大家有备而来，带着自己的乐器，歌伴舞，一支接一支，尽性而归。 对歌舞的热爱，已经是这个城市共同的语言。那些歌舞依然保留着远古的光影，里面有绿洲、草原、牛羊、爱情……有一种观点认为，地域的辽远广阔，与人面临的巨大生存挑战，需要男人们时刻充满斗志，所以这里的女人都喜欢艳丽的服饰，喜欢引人遐想，充满激情的香料——古丝绸之路上，商队运送的很重要的一批货物就是从印度、阿富汗以及中亚诸国贩运而来的各种香料。而那些存储了足够的阳光与雪水，在与时间的缠绕与抗衡中，以不同的色彩向人展示时光之美的葡萄、红枣、巴旦木、核桃、无花果……无不是时光的百千万亿化身。 粗犷与精致，浓烈与甘甜，七情六欲，在这里都有它们的一席之地。

现在，这个“优美的牧场”虽然早已成为中亚地区最大的城市，但无论它的音乐，舞蹈，饮食，服饰，还是大声说话，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大咧咧的日常行为，处处飘散着马背上的跌宕节奏。所以，作为一个城市，虽然很多人早已入城做了市民，住进了高高的楼房，但对于蒙古包，对于毡房，对于草地上的木屋，对于马和狗依然深情以待。 

相对于让人敬畏的博格达峰，乌鲁木齐南山是可以时刻让人亲近的——“信马由疆好驰骋、踏花归来马蹄香”。周末上山，烤肉架支起来，羊羔肉炖起来，徒步、骑马、野餐，让野性与自由在阳光下重新变得明亮。南山是天山的一部分，在唐朝北庭都护府时期，南山是著名的狩猎区，其后一直是闻名遐迩的牧场，哈萨克人，蒙古人，都曾在这里搭起它们的帐篷，燃起他们的炊烟，后来，更多中亚的，中原的，南方的人来到了这里。这里雪峰高耸，草甸青绿，林木葱郁，自西向东平行分布的数十条大小沟谷，花草遍地，泉水幽深。游牧、农耕、定居、入城，相互交融，进退之间，是历史，是记忆，也是现实。在去往南山的路上，有一座古城遗址，就是当年的轮台城。“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诗人岑参曾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如今，戍楼不再，烟尘已散，大唐时代的边塞诗却留存了下来，大唐的博大与包容也留存了下来，在天山明月之下，豪放与阴柔，早已融入了新生者的血液。 ''

给一座城市立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事。给一座西域边城立传，就更其棘手了。因其边缘，不在正统的历史叙事之中；因其在时光中不断地跌宕与湮没，很多资料付之阙如。但即使如此，杜雪微依然完成了在我看来难以完成的任务——没错，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西域历史研究者。

古丝绸之路沿线曾经汇聚了这个世界上最富庶，最有活力的城市，它们互为因果，把不同族群，不同文化链接了起来。现在的乌鲁木齐依然是新丝绸之路上重要的节点城市，是中国通往中亚、中东和欧洲最近的空中和陆路通道。蓉新欧、渝新欧等班列的开通，极大地缩短了中国输往欧洲货物的距离。

经济学家说，城市是一种交换的地点，但这些交换并不仅仅是货物的交换，它们还是语言的交换，文化的交换，情感与欲望的交换。 在或残酷或温馨的历史之后，作为新丝绸之路经济带上的重要节点，乌鲁木齐依然是那个充满活力，也充满希望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