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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中潘金莲的绣鞋


作者\齐放

 本文内容提要

在明代赏玩女性足履的风气下,女性的绣鞋成为男性关注的对象,创作于明代的世情小说《金瓶梅》对此深有表现。除了绣鞋原有的实用性与装饰性功能,《金瓶梅》叙事中还含有丰富的“性隐喻”与“性暗示”,这一点在以“金莲”为名、以金莲为傲的潘金莲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小说中潘金莲的绣鞋已不仅仅作为一种常见的生活物象存在,其描写也不只是满足再现生活情态的需要,而是在细致、反复的书写中具有了观照人物命运、构造情节场面、塑造人物形象的多重功用。

绣鞋是明代小说中的常见物象, 这与当时盛行的裹足风气与“三寸金莲”的审美密不可分。虽说“恋足”传统从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1] 以来就久有流传, 但那尚是一种自然纯净的美, 而从五代开始的裹足之风传至明清愈演愈烈, 人们对于女性足履的玩赏以至于到了一种畸形、变态的地步。“在当时男人的眼中, 脚越小越美, 可以被很好地赏玩, 甚至用妓女的绣花鞋盛放酒杯狎戏。” [2]  82《金瓶梅》中屡屡提到的“绣鞋”便是装点女性变形丑陋的脚与满足男性变态审美下的产物,其中潘金莲是这一现象的突出代表,因为人如其名,“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这里的“金莲”之名已经预示了她与绣鞋非同寻常的联系。

另外,由于男性审美的加入,绣鞋在女性日常生活中除了原有的实用性与装饰性功能之外,更是充满了“性隐喻”与“性暗示”。比如《金瓶梅》第四回:“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 [3] 西门庆在勾搭潘金莲时先用捏绣鞋试探其风情,而这一捏潘金莲便知其用意。这处描写的绣鞋还只是女性外穿的鞋,还有一种是男女同房时女性所穿的“睡鞋”,这种鞋中的性趣味更加明显和强烈。尤其《金瓶梅》在写西门庆与潘金莲交欢时,“红睡鞋”的出镜率不是一般的高,例如第二十七回:“回来见妇人早在架儿底下,铺设凉簟枕衾停当,脱的上下没条丝,仰卧于衽席之上,脚下穿着大红鞋儿,手弄白纱扇儿摇凉。西门庆看见,怎不触动淫心。”第二十九回:“西门庆于是见他身体雪白,穿着新做的两只大红睡鞋。”正是绣鞋中这种“性隐喻”与“性暗示”的加入,才引出了小说中的一系列故事,才使得绣鞋这一物象具有了深度探析的可能。

最为关键的是,《金瓶梅》的作者如实地展现了当时男性对女性足履的关注与其中的性欣赏心理。无论是西门庆的妻妾还是他勾搭的妓女、老婆,无一例外地都会提到小脚与“绣鞋”,而其中对潘金莲绣鞋的描写频率要远远高于众人。正如张竹坡在第二十八回的评点中所言:“细数凡八十个鞋字,如一线穿去,却断断续续,遮遮掩掩。而瓶儿、玉楼、春梅身分中,莫不各有一金莲,以睹金莲之金莲,且衬蕙莲之金莲,则金莲至此已烂漫不堪之甚矣。” [4] “绣鞋”这一物象对于文中女性来说具有普遍的美的意义,但从文本叙写分量来看,潘金莲“绣鞋”的内涵远远要比他人丰富得多。

明代足履审美风气与潘金莲的“刚三寸、恰半扠”的小脚顺理成章地使得潘金莲成为男性的玩对象,而其绣鞋中的“性隐喻”与作者不遗余力的描写又使得潘金莲的绣鞋不能再被简单地看作生活物象与叙事套路,而是赋予了它一种探析其人物命运、情节构造、形象刻画的深度与张力。

一、以“绣鞋”观照潘金莲之命运

“金莲”是男性对女性小脚的别称,是一种女性美的代表。而在男权主导的封建社会下,男性对小脚的偏爱使得女性处于被玩赏、被支配的地位,“绣鞋”由此成为这一现象的映照———这也使得“绣鞋”与女性命运的关联成为可能。

潘金莲小名“金莲”,置于明代对女性足履的审美心理下分析,这本身就暗示了这双“金莲”背后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而绣鞋作为其附属物,自然也不可等闲视之,而且恰恰要通过“绣鞋”一物方可窥知“金莲”之意蕴。潘金莲的命运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一是与西门庆勾搭之前,陪伴她的是张大户、武大郎等男人;二是从与西门庆勾搭到西门庆死去这段时间,她身边的男人除了西门庆,还有琴童儿、陈经济;三是西门庆死后,她与陈经济如胶似漆最后惨死在武松刀下。而如果将对潘金莲“绣鞋”的描写贯穿起来,我们便可以由此观照人物命运中“一线穿去”又“遮遮掩掩”的线索。

我们先来看潘金莲还未与西门庆勾搭时的几处绣鞋描写。第二回西门庆帘下初遇金莲时:“往下看,尖翘翘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牙。老鸦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第四回潘金莲第一次与西门庆勾搭成奸:“西门庆夸之不足,搂在怀中,掀起他裙来,看见他一对小脚,穿着老鸦段子鞋儿,恰刚半扠,心中甚喜。”这两处潘金莲穿的都是“老鸦色”的绣鞋,“老鸦色”即墨青色,颜色偏暗,似乎也象征着潘金莲情欲处在被压抑的状态。但潘金莲在与西门庆勾搭几次后,随着情欲被燃起,脚上绣鞋的情形也因之发生了变化。比如第八回西门庆在与潘金莲相好期间忙里偷闲娶了孟玉楼,此时潘金莲被无限冷落,于是一日在门口等盼西门庆时她“无情无绪,闷闷不语,用纤手向连上脱下两只红绣鞋儿来,试打一个相思卦,看西门庆来不来。”以前所穿的老鸦色已赫然变成了鲜艳的红色,并且在此之后,除了第二十八回潘金莲由于被小厮儿弄油了一只红睡鞋而穿了一双“纱绸子睡鞋儿”,其余无一例外穿的都是红色绣鞋。而且在穿上红鞋的不久之后,第九回西门庆就将潘金莲娶进了门。由绣鞋“老鸦色”到“红色”的这一转变,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潘金莲情欲由压抑到释放的变化,更暗示了其命运的转关:她终于告别了窘迫的、情欲被压抑的生活,步入了西门大官人家的大门,迎来了感情上的春天,也从此走上了不归路。可见,绣鞋颜色对人物命运的预示意义是不容忽视的。

潘金莲嫁入西门庆家之后,其绣鞋更是成为大书特书的对象。先是第二十七回潘金莲醉闹葡萄架时,“脚下穿着大红鞋儿”,及至西门庆扶着她回到房中,“换睡鞋,寻昨日脚上穿的那一双红鞋,左来右去少一只”,好一阵子折腾之后才从陈经济口中得知,原来是被来昭的儿子小铁棍儿捡到了。但此时红睡鞋已经被小厮儿弄得“恁漆黑的”,没法穿了。被小厮儿拾了鞋本身是件小事,但“千不合万不合”被潘金莲捅到了西门庆那里,害得小铁棍受了西门庆暴打,惹得一丈青叫骂不绝。但潘金莲依然不依不饶,竟然又把一丈青指骂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西门庆,最后西门庆甚是恼怒,于是“不容他在家,打发他往狮子街房子那看守,替了平安儿来家看守大门”。这样这件事在轰动了全家上下之后才算真正完结,而潘金莲倚仗着西门庆逞能施威的最终结果是“后次月娘知道,甚恼金莲”。本来吴月娘对潘金莲所做的不满已在前文借孟玉楼之口说出,而且十分尖酸刻薄:

“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想着去了的来旺儿小厮,好好的从南边来了,东一帐西一帐,说他老婆养着主子,又说他怎的拿刀弄杖,生生儿祸弄的打发他出去了,把个媳妇又逼的吊死了。如今为一只鞋子,又这等惊天动地反乱。你的鞋好好穿在脚上,怎的教小厮拾了?想必吃醉了,在花园里和汉子不知怎的饧成一块,才掉了鞋。如今没的摭羞,拿小厮顶缸,又不曾为甚么大事。”

而后文又再次点出吴月娘对潘金莲的恼怒之情,这恐怕不是闲来之笔。此处“被小厮儿弄油了鞋”也不能再单纯看作是一个普通家庭事件,而是对潘金莲之后命运有着隐喻作用。“红睡鞋”是潘金莲在西门庆家中称傲的资本,而此时却被“弄油了”,似乎暗示着潘金莲的地位将受到压制,而家中除了西门庆能够制衡潘金莲的也只有正妻吴月娘了。恰好此时吴月娘“甚恼金莲”,岂不是预示着潘金莲的命运将受吴月娘摆布?而后文也确实证明了这点,因为西门庆死后不久,吴月娘便没有听从西门庆临终遗言,执意将潘金莲打发出门了。出了西门庆家的门也意味着潘金莲失去了保护伞,这最终造成了她惨死刀下的悲惨结局。也许作者在叙述这一事件时并无如此深意,但这一事件却在事实上造成了潘金莲命运的波折,可见被弄油了的大红睡鞋确实含有命运暗示的意味,其后“事不三思终有悔,人逢得意早回头”的旁白也并非虚言。

另外,从对潘金莲绣鞋的描写频次与力度也可侧面窥测其命运的波折起伏。下面是对潘金莲绣鞋出场时具有代表性的几次描写的统计:

表1.潘金莲绣鞋出场时具有代表性的描写统计

从表格中可以看出,对潘金莲绣鞋的描写大致集中在两个部分,一是与西门庆勾搭时,即第二回到第九回;二是嫁入西门庆家中不久,即第二十七回到第二十九回。除此之外还有两次描写,其中第五十六回与众人合在一起的描写并不具有说服力,只是为了显示西门庆众妻妾的艳丽华贵,对潘金莲而言不具有典型性,而第五十八回绣鞋的出现是因为潘金莲“黑影中踹了一脚狗屎”,其意义不在绣鞋本身,可以说此处描写也不具有实质性意义。可以看到,不仅在二十九回以后绣鞋的描写频次出现了大幅跳水,其出现场合也益趋日常化。这背后的原因,我们有必要通过其“绣鞋”出现的几种情境来稍作探究。

第一,潘金莲受宠之时。在西门庆勾搭潘金莲而未得手的期间无疑是潘金莲最富魅力的时刻,因此作者借西门庆之眼对潘金莲绣鞋进行了反复的、细致的描摹,以表现西门庆热切想要得到潘金莲的心理。潘金莲在进入西门庆家门之后很快迎来了受宠巅峰,除了她自身极具风情之外,此时她最大的敌人李瓶儿还未出现,而其他妻妾并不是她的对手,所以潘金莲很容易地便俘虏了西门庆的心,占了上风。但是,之后李瓶儿和其儿子官哥儿的上场却很快剥夺了这份宠爱,以至于潘金莲要寂寞到“雪夜弄琵琶”的地步。即使之后又勾搭上了女婿陈经济,那对于潘金莲而言更多的是一种泄欲,比起对西门庆的依赖还是要大打折扣的,所以在与陈经济相处期间并未出现绣鞋描写。第二,生活节奏优裕从容。对绣鞋的描写属于细节描写,而且一般处于服饰描写的最末,是不容易被顾及到的,所以绣鞋必定出现在生活节奏极舒缓、人物心情极安适的情境中。潘金莲起初的与西门庆眉来眼去和之后的极尽欢娱无一不是如此。相对地,二十九回之后,潘金莲的生活节奏愈加紧张起来,刚解决完一个宋惠莲,还要面对李瓶儿、奶妈如意儿、王六儿、贲四嫂、林太太、郑爱月儿、吴银儿等诸多情敌,可以说应接不暇,无时无刻不在“战斗”。一旦西门庆对潘金莲的温存减少,就难怪对其绣鞋也不用力着墨了。第三,从出现的场合看,第二十九回及以前的绣鞋描写多出现在潘金莲与西门庆男欢女爱之时,是性欣赏的一部分,表现了西门庆对潘金莲的宠爱与潘金莲生活上的优裕。而第五十六的众写与五十八的弄污了前文分析可知不具有典型意义。所以从“绣鞋”出现的场合可知,潘金莲在与西门庆度过“热恋期”之后,生活并不好过,她一面要努力吸引西门庆注意,一面要时时提防众多情敌,她时刻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绣鞋中的“性”内涵暗示了男女两性之间的亲密关系,而小说文本中绣鞋的出现频次与描写力度也透露了西门庆与潘金莲的亲密程度,随着绣鞋出现次数与场合的变化,潘金莲不再似当初受宠,她的生活处境并不乐观,她的命运也走向了灰色的迷途。

二、以“绣鞋”构造情节场面

李鹏飞曾在《试论古代小说中的“功能性物象”》中指出:“……但更多的'功能性物象’则是既跟结构有关,也跟情节有关的。这时,小说的全部情节都紧密围绕着这一物象而展开,这一物象成为结构与情节共享的线索、共同的核心。” [5] “绣鞋”作为古代女性日常生活的常见物象,在小说中不仅承担着还原现实生活的职责,还要为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服务,也属于这类“功能性物象”。与其他妻妾相比,作者对潘金莲的绣鞋着墨最多,所以它对小说情节上起的作用也更为突出。这种作用主要体现在两点:一是确定时空下的场面设置,故事围绕“绣鞋”展开;二是突破确定的时空界限,以“绣鞋”为线索的前后情节的贯穿,也就是张竹坡所说的“藏针伏线,千里相牵”。[6] 这两种情况互相交错,共同形成了《金瓶梅》中耐人寻味的“绣鞋”景观。

潘金莲绣鞋所引发的事件集中在第二十七回到第二十九回,围绕潘金莲丢失的红绣鞋大致分了三个主要的情节段落:“潘金莲醉闹葡萄架”、“陈经济因鞋戏金莲”和“西门庆怒打铁棍儿”。这一系列事件的起因是西门庆与潘金莲在葡萄架下欢爱后回到房中发现不见了一只睡鞋:“妇人约饭时起来,换睡鞋,寻昨日脚上穿的那一双红鞋,左来右去少一只。”潘金莲因此发怒,责令丫鬟秋菊去找,秋菊却找遍了花园也没见睡鞋踪影,最后却无意间在雪洞的书箧内发现了一只与丢失的那只极为相像的睡鞋:

“妇人拿在手内,取过他的那只来一比,都是大红四季花缎子白绫平底绣花鞋儿,绿提根儿,蓝口金儿。惟有鞋上锁线儿差些,一只是纱绿锁线,一只是翠蓝锁线,不仔细认不出来。妇人登在脚上试了试,寻出来这一只比旧鞋略紧些,方知是来旺儿媳妇子的鞋。”

潘金莲在此之前一直视宋惠莲为眼中钉,因为惠莲也有一双小脚,并且“比金莲脚还小些儿”———这似乎预示了宋惠莲对潘金莲地位的冲击与二者之间必然存在的冲突矛盾。即使潘金莲通过三番两次向西门庆吹枕边风的方式逼死了宋惠莲,但这次从藏雪坞暖房书箧内寻出来的小心收藏的绣鞋却再次触动了潘金莲的心头之恨,于是她这次由着性子闹得家中鸡飞狗跳,并且质问西门庆“你认的这鞋是谁的鞋”,最后还发狠要“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做几截子,掠到毛司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通过红睡鞋的风波,潘金莲一方面想证明自己在西门庆心中的位置,一方面则是想把宋惠莲的影子永远地从西门庆心中驱逐出去。

睡鞋丢失后,潘金莲的暧昧对象陈经济又迤逦上场,与这睡鞋产生了瓜葛。先是他在花园里遇到了小铁棍儿,小铁棍儿对陈经济说:“你与了我耍子罢,我换与你件好物件儿。”于是陈经济便以一副耍子作许诺要来了潘金莲的大红睡鞋。此时陈经济的内心活动却并不单纯:“我几次戏她,她口儿且是活,及到中间,又走滚了。不想天假其便,此鞋落在我手里。今日我着实撩逗她一番,不怕她不上帐儿。”所以陈经济并没有直接把绣鞋还给潘金莲,而是提出要以她随身带的一方汗巾做交换,无奈之下潘金莲只好“向袖中取出一方细撮穗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儿,上面连银三字儿都掠与他”。在这之前,陈经济与潘金莲虽然是奴有情郎有意,但并未勾搭得手,此番陈经济借睡鞋的缘故向潘金莲索要汗巾儿,无疑使二人之间的感情前进了一步,也为后文两人在西门庆死后勾搭成奸埋下伏笔。

当然,睡鞋事件还与另外一个重要人物有牵涉,那就是吴月娘。吴月娘对潘金莲在家中的兴风作浪本来已经十分不满,到了睡鞋这一节终于忍无可忍,彻底爆发。她先是背地里狠狠地责骂了潘金莲一通,说她是“九条尾狐狸精”、“乱世为王”。但潘金莲并没有因此消停,而是又撺掇西门庆惩治来昭一家。这一招果然奏效,第二天当西门庆就要撵来昭三口子出门,但却受到了吴月娘的“再三拦劝”,只是打发他们往狮子街房子里看门。吴月娘作为家中正妻,身份自然与别人不同,潘金莲的“颠寒作热”、仗势欺人不仅使正妻要承担管家无方的责任,更是直接触及到了吴月娘的地位,因此吴月娘才“甚恼金莲”。而这件事给吴月娘带来的恼怒之情随着其他事情慢慢累积,也预示着潘金莲日后被扫地出门的结局。

除此之外,潘金莲的绣鞋在五十八回还发生了一次意外事件,那就是“黑影中踹了一脚狗屎”,“大红段子新鞋儿上,满帮子都展污了。”由于这是潘金莲“才做的恁奴心爱的鞋儿”,登时她怒气大作,先是“拿大棍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得怪叫起来”。又拿丫头秋菊撒气,“提着鞋拽巴兜脸就是几鞋底子,打得秋菊嘴唇都破了”,还拿鞭子“打的这丫头杀猪也似叫”。潘姥姥听到秋菊被打过来劝解,却又被潘金莲“把手只一推,险些儿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最后被潘金莲气得“呜呜咽咽哭起来”。甚至使得李瓶儿“只是双手握着孩子耳朵,腮颊痛泪,敢怒而不敢言。”仅仅是为玷污了一双鞋,潘金莲便这样在家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这种场面的铺排也是足够“宏大”了。

张竹坡曾感叹:“真小小一物,文人用之,遂能作无数文章。” [6] 围绕潘金莲的一双小小绣鞋,不仅上承出宋惠莲这一番文章,更是下引出陈经济与潘金莲之相欢之实、月娘恼怒之意,还借此写潘金莲对李瓶儿的赶尽杀绝。可以说,“绣鞋”是风波的中心,也是窥测各方关系、预知情节走向的一个突破口。

三、以“绣鞋”塑造人物形象

美国学者浦安迪曾将中国古典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事物、细节、场景等因素统称为“形象迭用”,认为这一手法不仅可以使错综复杂的叙事因素取得前后一贯照应,从而建立一个丰富缜密的叙事结构,并且在人物层面上也会发生作用。[7] 《金瓶梅》中对潘金莲“绣鞋”的高频次描写无疑便属于“形象迭用”的范畴,它对潘金莲人物形象的塑造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并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代表其人物性格的特定符号。

由于三寸金莲成为男性评价女性的一个重要标准,作为装饰“金莲”的绣鞋也随之纳入众人视野。西门庆一开始与潘金莲相见的几次都提到了绣鞋:“往下看,尖翘翘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牙。老鸦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只见妇人尖尖翘翘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小小金莲正翘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掀起她裙来,看见他一对小脚,穿着老鸦段子鞋儿,恰刚半扠,心中甚喜。”潘金莲的一双绣鞋便可勾起西门庆的万般情思,可见其风流态度。不仅西门庆被潘金莲的小小绣鞋勾掉了魂,就连初见潘金莲的吴月娘也是极为称赞:“吴月娘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心内暗道:'……怪不得俺那强人爱他。’”甚至同样有着“一对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尖尖翘翘金莲脚”的孟玉楼看到潘金莲浓妆艳抹、婀娜多姿的情态也不由得细细端详一番:“……下着一尺宽海马潮云羊皮金沿边挑线裙子,大红段子白绫高底鞋,妆花膝裤,青宝石坠子,珠子箍……”可见,潘金莲的“风情月意”不仅仅体现在面若桃花的脸上,更体现在这一双尖尖翘翘的绣花鞋上。

潘金莲自己也非常懂得自己的这一大优势,常以这三寸金莲为傲,并且生怕别人赛过自己。五十八回郑爱月儿出场时,形容她是“腰肢袅娜,犹如杨柳轻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艳丽”,连吴月娘也不禁夸赞“可倒好个身段儿”!但此时潘金莲的表现却是“只顾揭起他裙子,撮弄他的脚看,说道:'你每这里边的样子,只是恁尖直了,不相俺外边的样子翘。俺外边尖底停匀,你里边的后跟子大。’”潘金莲不仅仗着自己有一对又小又好看的金莲,更是凭着一双尖翘动人的绣鞋艳压群芳。此时看到郑爱月儿姿态袅娜还要胜自己一筹,心里自然有些不愤,于是就要从人家脚上挑出些毛病来维持自己的优势。潘金莲对一个在西门庆家中无甚地位的妓女尚且如此,对被西门庆勾搭的其他女人就更不手软,宋惠莲就是这样一个撞在枪口上的人。来旺媳妇在出场时的交代就很耐人寻味:“模样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月娘因他叫金莲,不好称呼,遂改名惠莲。”一个本名叫金莲并且脚比潘金莲还小些的女人无形中对潘金莲构成了很大威胁。而当潘金莲偷听宋惠莲与西门庆在藏春坞洞儿里的谈话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西门庆道:'我儿,不打紧处,到明日替你买几钱的各色鞋面。谁知你比你五娘的脚还小。’老婆道:'拿甚么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试了试,还套着我的鞋穿。’”潘金莲引以为傲的金莲在宋惠莲面前黯然失色,而西门庆很可能为此而移情他人,宋惠莲这一举动无疑触动了潘金莲心中最敏感的部分。于是她痛下杀手,多番教唆西门庆打杀宋惠莲的丈夫来旺,直至如愿以偿地把宋惠莲逼死。

而且,单从颜色上看,潘金莲的绣鞋多为大红色,而按照礼制大红色只有正妻才有资格使用,虽然晚明时期民间风气较宽松,但关键场合还是要依礼合制。比如李瓶儿入殓时,潘金莲便不怀好意地撺掇吴月娘给她穿“大红遍地金高底鞋儿”,但遭到了吴月娘的拒绝:“不好,倒没的穿到阴司里,教他跳火坑。”而潘金莲平日穿大红色鞋的这种僭越行为除了表现她风流的一面,还有她不甘居于人后,想要取正妻而代之的倨傲心思。以上关于绣鞋的一场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足可见出潘金莲争强好胜的性格。

潘金莲不仅对下人十分狠毒,对西门庆视若珍宝的李瓶儿也敢于泼辣应对。李瓶儿本来就性格温柔体贴,为西门庆所爱,在生了儿子官哥儿之后更是地位陡增,西门庆几乎天天睡在她那里,气得潘金莲只能暗暗咬牙。潘金莲不小心踩到狗屎污了一双心爱的大红鞋,一腔怒气的她打了狗又打秋菊,搞得家中鸡犬不宁。这时李瓶儿使丫鬟绣春过来说:“少打他两下儿罢……只怕唬了哥哥。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潘金莲本就视李瓶儿和她的孩子为眼中钉肉中刺,听了这话“越发心中撺上把火一般”,于是愈加小题大做,变本加厉地打骂起秋菊来。而性格软弱的李瓶儿只能暗自垂泪、“敢怒不敢言”。后来潘金莲处心积虑运用各种手段欺辱李瓶儿,最后终于找到机会把官哥儿除去,李瓶儿也悲痛而死。由此,潘金莲的狠毒泼辣也可从一只小小“绣鞋”上窥得一二。

至此,绣鞋已经成了潘金莲形象的一部分,它代表的是独一无二的美艳风流,是不甘屈居人下的争强好胜,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毒泼辣。潘金莲的绣鞋不仅美得与众不同,其内涵的丰富性、深刻性也拔得头筹。

通过上述分析可知,围绕潘金莲“绣鞋”的反复描写、一系列情节安排并非闲来之笔,而是具有着十分丰富的意蕴。我们不仅可以借此一窥明代的裹足风气与性审美心理,更可以看到这双绣鞋对潘金莲坎坷起伏的命运导向、风流争胜的性格揭示以及小说情节场面设计的独特贡献。此时的绣鞋对潘金莲而言已不仅仅是绣鞋,而已内化为其人物的符号特征,非其他物象可以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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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夏传才.曹植集校注[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211. 

[2]陈芳.从潘金莲的服饰看晚明世风[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30)5:80-90+197. 

[3]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44. 

[4]张竹坡.金瓶梅回评[A]//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G].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488. 

[5]李鹏飞.试论古代小说中的“功能性物象”[J].文学遗产,2011,(05):119-128. 

[6]张竹坡.竹坡闲话[A]//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G].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417. 

[7](美)浦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奇书[M].沈亨寿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77-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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