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看官:老叟近日在昔日插队过的江西作怀旧游,更新可能会少些。尚祈鉴谅。
天一冷,火锅又作兴起来。
上个周末去吃过一回,小小一爿店,居然人多得“阿潽阿潽”,还要预约,生意真是好到了热昏。
现在吃火锅,大多数是电磁炉,上头摆一只面盆,里面从鸳鸯锅到田字格到九宫格不等。也有管道煤气或液化气通到桌下的,卡式炉已很少见,炭烧铜炉更少见。
再考究一点的,是敞亮整洁的包房里实行“一人一炉”主义,烧固体酒精。
但是很多朋友反而不欢喜那等样的斯文,老话不是说,“抢抢吃,味道好”吗。吃火锅嘛,就是要人多,就是要觥筹交错,就是要吆五喝六,这样才显得有豪气。平时在人前拼命装斯文的苦主,谁不想借着火锅撒一把野。
我朝火锅能够红遍大江南北,正因为至少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们需要释放草根情怀。
说起来,吃火锅倒一向是劳苦大众的消遣方式,至少上海滩百多年来一直这样。富家老爷们偶尔兴致高起来,当然也会打打边炉,那就像朱元璋当了皇帝,偶尔想要吃一回“珍珠翡翠白玉汤”一样。
无论如何,大菜吃不起,连吃不起炒菜,火锅总还是吃得起的,于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老百姓也得以圆了“下馆子”的中国梦。
现在吃一顿火锅最便宜的能便宜到什么程度?我不得而知。我只晓得,三十年前,去“洪长兴”吃一顿“共和锅”只要几毛钱。
什么是“共和锅”?且听老叟从头道来。
那时“洪长兴”还在延安路连云路口。它最早是京剧名宿马连良先生的私人厨房,因马先生吃不惯南方菜,到上海唱戏还带了厨师来。
西藏路一带戏院林立,马先生每每唱完戏,便与一众朋友一路荡过来吃点夜宵。
当年连云路也绝不是什么“落乡”的地方,而是大名鼎鼎的“新城隍庙”地区,闹热得很。据说因为老城厢闹匪患,城外民众无法去老城隍庙烧香,有人便在连云路上造了一座新城隍庙以供拜祭(也有说是由于二战期间老城厢沦陷之故。连云路在租界内)。
后来马连良先生要回北平了,就把这私人厨房转手卖给了一个姓洪的朋友,恰逢他喜得贵子不久,便以自己儿子的名字作了店名。
“洪长兴”的大门坐东南朝西北,进门右手边就是两口硕大的“共和锅”,左手边以及楼上才是方桌,用炭烧铜炉。
那“共和锅”直径总有一米多,与乡下人家灶台上的大锅比,只会更大不会更小。锅下砌几圈砖,木炭就放在水泥地上烧。冬天里还正好暖脚呢。
锅边上用木条围一圈作台面,大概就只有一尺宽。每个座位跟前都有一个铁丝网兜,有大号搪瓷杯那么大,把手是弯的,正好可以把网兜挂在锅沿上,而网兜则一直浸在开水中。
锅里的开水是公共的,就像太平洋,面对面坐着,侬吃侬的“洛杉矶”,我吃我的“上海”。所以叫“共和锅”。但每个人只将自己的食材放入自己的铁丝网兜里涮,熟了就捞起来蘸自己跟前的酱料吃。
最好玩的是,“共和锅”是只为散客服务的,只有一个人或两个人,一张小台子也坐不满,就坐到锅边来。
各人买各人的食材。当年也就三四样,四角洋钿一盆半斤的羊肉,菠菜五分一盆,细粉三分一盆,不够可以加。再零拷半斤黄酒一角几,或者来一只二两土烧的小炮仗八分洋钿,就可以美美地度过一个阴冷的魔都冬夜。
一只“共和锅”旁边可以围坐十五六号人,清一色男人,大家都是萍水相逢,几口小酒下肚,倒也能聊得起来,高兴时发一圈香烟也是有的,发香烟发到汤水里也是有的,撩起来扔掉就是,没人抱怨。
聊些什么呢?无非是这次加工钿人家加到一级半我只加到一级,每个月硬生生比伊少拿两块钱;想结婚没房子到房管所登记排队排到100多号,再排十年也未必轮得上;要么就是今朝71路公共汽车上,一个漂亮女人请另外一只女坯吃了一记大头耳光,嘴里还说“侬弗去照照镜子,长得介难看,阿拉男朋友要吃侬豆腐啊?侬好意思讲得出来箇啊?”真解气。
这氛围倒很有几分像日本的小酒馆,只是中间热汤沸腾,站不下一个略有姿色的当垆厨娘而已。
如果今朝有热气羊肉,气氛就会更热闹些。因为所谓热气羊肉,就是当场杀羊啊!老早“洪长兴”店堂后面的小天井里歇不歇会养几头活羊,碉堡了吧。
我的好朋友当时就在店里做,据他自己说,他可以只用7分钟时间就把一头三四十斤重的活羊全部分解完毕。俨然一个“新时代的庖丁”。他就是凭着这手绝活在全公司小青工劳动竞赛中拔得头筹,并顺势以超高人气被民选为店经理,一做就是貌三十年。
可惜,他当店经理的第一件事就是翻修店堂,拆掉“共和锅”,要与时俱进了。
没多久,延安路造高架,把整个“洪长兴”都拆了,搬去了南京路的宝大祥10楼,前几年才又回到延安路云南路口。
1980年代末,有一段时间周家嘴路也曾名噪一时,有火锅一条街之名。因为是路边大排档,价格更便宜,也更受欢迎。
我去过几次。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在靠近海伦路的最西头第一家,也是有过“共和锅”的,我还特地去吃了一回呢。
到1990年代初,火锅又一度风靡了乍浦路,但是“共和锅”却好像再也没有出现过。
(题图是曾经在连云路24弄存在过的新城隍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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