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人李颀，东川人。开元中进士。同杜甫相识，与王维、高适等有诗什往还，诗名颇高，并有“东川七律，风骨凝重，声韵安和，足与少陵、右丞抗行”之誉。说他的诗可与杜甫、王维比肩，似有不确，但他的音乐诗却写得不同凡响，很丰厚、很艺术，算是盛唐写音乐诗的一位高手。此可由《唐诗三百首》连选他的三首音乐诗为证。
刘学新书法作品《琴歌》（图源于网络）
一首名为《琴歌》：“主人有酒欢今夕，请奏鸣琴广陵客。月照城头乌半飞，霜凄万木风入衣。铜炉华烛烛增辉，初弹淥水后楚妃，一声己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清淮奉使千余里，敢告云山从此始。”
诗人当时正在做淮水边上的新乡尉，恰遇上像魏时弹《广陵散》曲的嵇康一样的弹琴高手在演奏。这首诗美在说琴声的中间三联，说的是这一刻的动静，琴声的动和周遭的静。月无声，远远分飞的乌鸦无声，秋霜里的万物无声，吹入襟怀的风无声，烛光无声，四座无声，还有星光无声。万籁俱静，只剩下此刻的琴声了。满篇的霜月风星、鸟飞树响、铜炉华烛、清淮云山，无端点缀，无一琴字，却无非琴声，生动形象地表现了琴歌之美。最后一句“敢告云山从此始”的反问，是诗人的独白，也是诗人听了琴歌之后所得的人生启悟，产生了归隐山林的心思。《唐才子传》中说李颀“性疏间，厌薄世务。”性格疏放超脱的他，耐不得官场的名缠利索的羁绊，尔虞我诈的算计，还不如这样约三五知己饮酒听琴的人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来得逍遥自在。
再一首《听董大弹胡笳兼寄语弄房给事》：“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阴沉飞雪白。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董夫子，通神明，深松窃听来妖精。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川为静其波，鸟亦罢其鸣。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长安城连东掖垣，凤凰池对青琐门。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诗开首不提“董大”，而是说“蔡女”，起势突兀。说的是东汉末年蔡琰（文姬）归汉时所作的《胡笳十八拍》。三、四两句说是的文姬操琴时，胡人、汉使悲切断肠的场面，反衬琴曲感人魅力。五、六两句反扑一笔，写出文姬操琴时荒凉凄寂的环境，苍苍古戍、沉沉大荒、烽火、白雪，交织成一片黯淡悲凉的气氛，使人越发感到乐声的哀婉动人。接着诗人顺势而下，推出董大。从蔡女到董大，时空穿越数百年，一曲琴音，十分巧妙地把两者联系起来。
从“先拂商弦后羽角”到“野鹿呦呦走堂下”，是对董大弹琴作正面描述。董大轻拂琴弦，由“商弦”到“羽角”，琴声一起，“四郊秋叶”被惊得摵摵而下。一个“惊”字，出神入化，令诗人不得不赞叹“董夫子”的演奏直“通神明”，连深山的妖精也悄悄地来偷听了。“言迟”两句概括董大的技艺，“言迟更速”、“将往复旋”，指其指法的娴熟，使那抑扬顿挫的琴音似从演奏者的胸中流淌出来，令人眼花缭乱。那忽纵忽收的琴音，又像空廓山间的群鸟散而复聚。曲调低沉时，像浮云蔽天；清朗时，又像云开日出。嘶哑的琴声，仿佛是失群的雏雁，在暗夜里发出辛酸的悲鸣，嘶酸的音调，正是胡儿恋母的继续，让人更感到琴声的悲切。接着二句说，因琴声回荡，河水为之滞流，百鸟为之罢鸣。其实，川不会真静，鸟也不会罢鸣，只是琴声迷住了听者，“洋洋乎盈耳哉”，唯有琴声而已。诗中“乌珠”，指说匈奴，“逻娑”即现在的拉萨，暗指汉时乌孙公主远托异国和唐时文成公主远度尘沙那样的异乡哀怨之情，这与蔡女的《胡笳十八拍》的心情是十分合拍的。末两联说房琯为官所在的东掖垣，离帝王是很近的，可房琯留念琴音，对名利大不经意。诗人以赞语作结，也透出早已去官的诗人并未忘却宦事，他是非常希望能得遇知音而一显身手的。
李颀像（图源于网络）
这首诗含蓄混沌，形象与声色，尽在隔与不隔之间，为李颀写音乐诗的杰作，无愧盛唐本色，李颀为后世开了音乐诗的先河。
最后一首《听安万善吹觱篥歌》：“南山截竹为觱篥，此乐本自龟兹出。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傍邻闻者多叹息，远客思乡皆泪垂。世人解听不解赏，长飙风中自来往。枯桑老柏寒飕飗，九雏鸣凤乱啾啾。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忽然更作渔阳掺，黄云萧条白日暗。变调如闻杨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
觱篥，西域竹制的吹乐器，声调凄凉，由凉州胡人安万善在除夕他乡吹来。首先吹开的自然是满座的泪花。五六两句直接写音乐的句子，二十八字，生灵、气节、定力、动势、声响、姿态，什么都在了，又都混沌一片，极美。全诗九联，用了七个韵，完全是情绪的行进节奏。字面的明朗与浏亮，也是盛唐的音乐和神态。李欣的音乐诗代表了盛唐音乐入诗的最高成就。证明了我们前人曾经创造、拥有和享受过何等精美绝伦的音乐。中国人的音乐就像中国的诗文、书画一样，是一种伟大的不可替代的美。盛唐正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古文明的盛世，它传播过那么美的包容四海的音乐，这才是我们今天讲文化自信的根由。
如果说，李颀是一位出色的诗人，这还不够，他应该还是一位了不得的音乐鉴赏家和聆听者。他的耳朵可以听到那么多精细的微妙的声音，这无疑是唐代精细的耳朵，当然也是李颀的听觉之妙。而我们今天的耳朵已经远远不及了，无可否认，我们今天的耳朵实在地说，已经退化了。
有人说，音乐是中国文化中的弱项，我则不以为然。我以为这是一种误读。君不见，远祖虞舜曾在湖南湘潭见到一处气象不凡的山水，停下他的车队奏韶乐（就是孔子说的那种听了“三月不知肉味”的音乐），因此那座小山后来就叫韶山。可惜这么美的文字记载却没能留住那么美的音乐，其他像“高山流水”、“广陵散”，还有李欣所处的盛唐时唐明皇（李隆基）所作的《霓裳羽衣曲》等有关音乐的故事也都音韵不在。所幸的是，我们今天还是能从李颀那里读到中国古代绝美的音乐诗。（文/车夫）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