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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橘子红了》

一起做一个爱学习、愿成长的人



李少红导演的电视剧,我最喜欢的是《大明宫词》和《橘子红了》。


《橘子红了》的故事发生在清朝末年的江南小镇。


掌管橘园的容家大太太(归亚蕾)一直没有生育,所以长期被容家大老爷耀华(寇世勋)冷落在乡下看管容家的橘园,老爷自己却在城里娶了二房余嫣红。


大妈想为自己的命运扳回一程,抢回老爷的心,但除了守著橘园,她无计可施。


直到她遇见了和自己容貌很相似的佃农家的女儿李秀禾(周迅),便请求如同自己亲生儿子的六弟耀辉(黄磊)代替老爷将秀禾娶回家做三房。


耀辉不但替大哥娶了秀禾,还爱上了她,但他没勇气违背传统,也不敢跟未婚妻提出分手。秀禾也爱上了年纪相仿的耀辉,并怀了他的孩子,最后却因流产而死。



电视剧《橘子红了》特别悲,某些场景甚至特别阴森(全中国似乎只有李少红这个导演能拍出那种腐朽大宅门里的阴森的感觉),但我个人很爱看。


为此,我找到了原著者琦君写的小说《橘子红了》,发现原著比电视剧差了一大截(不得不佩服编剧郑重和王要)。


原著更接地气、更写实一些,而电视剧更戏剧化一些,情节更复杂一些,揭露的人性、问题更深刻一些。



但是,琦君毕竟是民国走过来的作者,《橘子红了》也是她最后一部作品。相比现在互联网上充斥着的各类情感故事,琦君的功力还是摆在那里的。今天就把这篇小说分享给大家,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原著和电视剧的差别。



阅读全文约需23分钟



橘子红了




文/琦君


1


乡下的家


书房壁上的古老自鸣钟,有气无力地敲了四下,我抬头看,指针却指的是五点。本来就是由它高兴的。但无论如何,我起码已经读了两个钟头的书。先生吩咐我作的读书笔记已经用心作了。并将上午教过的论孟左传统统温习一遍,自己喜欢的《吊古战场文》更是背得滚瓜烂熟。那一片“平沙无垠”、“风悲日曛”的苍凉古战场,仿佛就在眼前,心头不免戚戚然。


光线有点暗,我想拉开抽屉取出蜡烛点上,却怕吵醒酣睡中的先生。他多睡一会儿我就多一会自由自在。我也怕抽屉里的蟑螂蚂蚁,那都是他吃剩的年糕引来的。他说“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所以什么吃剩的东西,都塞在抽屉里面。


先生教书很严,大伯特地把他请来盯着我教,是担心我在乡下会变成个野姑娘。其实我跟着大妈才不会变成野姑娘呢。大妈讲话斯斯文文,心地厚道,待人和气,她忧愁起来只一声不响捂着胸口喊心气痛,高兴起来也常和我将古典,讲她年轻未出嫁前的事儿给我听。跟着大妈真是快乐。


我还有个六叔,在城里念师范。礼拜天总会来陪我聊天,带许多新文艺小说和杂志报纸给我看,他说这样思想才跟得上时代。六叔是大家欢迎的人,大妈也喜欢同他谈天说地,他穿一身笔挺的藏青学生装,梳西发,好英俊神气。长工阿川叔说他是“读书人”,读书人就是有肚才,连下象棋的架势都跟种田人不一样。


先生这几天伤风头痛,没有精神教我。他在灰土土的四方帐里睡得打呼。我索性把窗户关起来,合上书,蹑手蹑脚地走出书房,从走廊边门一溜烟跑到橘园里。顿觉眼前一亮,一股清新的空气直透心肺,古战场凄凄惨惨的景象马上消失了。


抬头远处,红日衔山,天边一抹金红,把一树树的橘子都照亮了。橘子还是青的结的很密。六叔告诉过我,要把每一枝上小的橘子摘掉,剩下大的,才会长的又大又甜。我已经偷偷地摘过好几回,大妈知道了是舍不得的,她说那样会造孽。其实摘下来的晒干了可以泡茶喝,很香。大妈心痛起来,一喝橘茶就好。


我走进园角那间堆杂物的小屋,找出个小竹篮挽在手臂上,就开始摘橘子。把一颗颗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青绿橘子摘下,丢在篮子里,嘴里数着:“一双、两双、三双、四双、五双?????”五双不就是十个吗?我是学着大妈,她数什么都是成双做对地数,数到单数,她一定说“多半双”,我偏说“多一只”。


我才数到十八双多一只呢,却远远听见大吗在走廊里喊:“阿娟,帮我去鸡窝里捡蛋,我等着炒呢。”


我没做声,真不愿去鸡窝捡蛋。鸡窝在猪栏边,那股气味真不好闻。但是大妈连声地喊,我只好进去了。把篮子搁在厨房四方饭桌上,却忘了把橘子藏好,就去猪栏边捡蛋。捧回来放在灶头一个大碗里说:“今天只有两双半,小母鸡不肯生蛋。”


“五子登科。”大妈马上说,“不要乱讲小母鸡不肯生蛋,还没到时光呀!”
她又看看篮子问:“你怎么又摘下这么多青橘子?”
“这都是长不大的痨丁橘呀!”我顽皮地说。


“痨丁”是阿川叔最最爱讲的,凡是长不大的都叫痨丁。痨丁仔、痨丁鸡、痨丁鸭、痨丁橘。他说小孩子吃了痨丁东西会长不大,只有痨丁橘可以当药,清肺补气。他说大妈要多补气、要放宽心,心气痛就会好了。


大妈确实太会愁了,一年到头愁不完的事。愁大旱、愁台风、愁雨水多了谷子晒不干会长芽、愁母鸡老是孵不醒不生蛋、愁我这个宝贝侄女走路三角跳,摔破了相。而顶顶愁的是在外路做官的大伯长久没寄信回来,那她就茶饭无心,心气痛起来,连痨丁橘也不管用了。因此我总是很勤快地给大伯写信,提醒他要多写信回家。


尽管大伯的信只有三言两语,回回都是那几个文言字眼,西瓜似地在纸上滚,大妈双手捧着一遍又一遍地看,嘴角笑眯眯的。大伯的信,第一句总是“贤妻妆次”。“贤妻”,大妈一定是懂得,戏台上的相公常常喊“贤妻呀!”大妈说女人家一定要做一个贤妻,成全丈夫,她常唱“肩膀一边高来一遍地,家中必定无贤妻”。我问他什么道理,她说:“一个男人家连肩膀都不平整,走没走相,坐没坐相,不是浪荡子就是成了家没个贤德妻子。”我看大伯走路四平八稳,目不斜视,讲话一句算一句,确实是个君子,大妈就是贤妻。只是他很少有笑容,我很怕他。幸得他在外路做官,很少回来,我跟着慈爱的大妈,过得非常快乐自在。大妈比我亲生的娘还疼我。我爹娘在我四岁以前就先后过世了。娘在重病中把我托孤给大妈,是大妈拉拔我长大的。我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撒下来常常会害大妈心气痛,事后先生从命我跪在佛堂前认罪,还是大妈淌着眼泪一把抱我起来。阿川叔常常劝我要孝顺大妈,大妈自己没有生养,就我这个宝贝侄女儿,我再不听话,他就没有指望了。


阿川叔又悄悄地告诉我,原来大伯在外面已经讨了二房,还说是个什么“交际花”长的跟一朵花似的漂亮,因此大伯就没打算接大妈出去。这件事,先生与六叔都早知道了,就只瞒着大吗,要我千万别说。我刚一听到真气得心都发抖。大伯怎么可以这样对糟糠之妻?这是欺骗,这是不忠实。但这些新式字眼,将给阿川叔是听不懂的。他说大伯是为了子息,等生了一男半女以后,再告诉大妈,她是显德女人,没有不肯的。我想想大妈既对我说过,“女人一定要做贤妻,成全丈夫”。料她知道了也不会跟大伯闹,只是心气痛一定会加重了。


六叔明明知道这件事,却没对我讲,我心里很气,有一次我问他,他说:“是有这回事,我不告诉你是怕你不开心,往后不愿多给大伯写信,或是在大妈面前不小心说溜了嘴,她知道了会伤心。”他又说,“大人的事,你就少管吧!世上有很多事是叫人感到无可奈何的。”他把“无可奈何”四个字说得很重,像一记记铁锤似地敲在我心上。从那以后,我常常会想到这四个沉重的字眼,好像自己长大了不少,懂得好多,对大妈也不忍心乱发脾气了。有时候觉得年少英俊的六叔,脸上也会有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他比我大四岁,自然比我懂事得多了。 



2


疑团


我守在灶边看大妈把一大碗韭菜炒蛋炒好,帮她端上桌子。还有干菜煨肉、红烧黄鱼,一碗碗都香喷喷的,摆得端端正正。我奇怪俭省的大妈,怎么今天一下子烧好几样荤菜,像是要款待客人的样子,却又没见有客人来。过了一会,才见阿川叔带了一个陌生男人从后厢房出来,一声不响坐在饭桌边的长凳上。我奇怪地看着她,他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珠到处地转,像是要把什么都看个明白。渐渐地眼神落在我身上,咧了下嘴问我:“你是大小姐吗?今年几岁了?”


我好是生气,怎么这个人这样粗里粗气的,我顶顶讨厌别人叫我大小姐,他又怎可随便问我几岁。我没理他,一转身就走出厨房,心里好纳闷,大妈怎么会请这样一个客人到家里来?阿川叔又怎么会带他来呢?我一个人坐在厅堂里生闷气,还听大妈在热络地招呼他多吃菜,多喝酒。有些话,声音放得很低,我就听不清楚了。对于大妈与阿川叔,我一直是那么亲昵的,但今天他们这样神秘兮兮的行径,真使我懊恼万分。


那个人走后,大妈把我叫到面前,和颜悦色地说:“阿娟,代我写封信给你大伯,不用多写什么,只说园子里橘子快红了,亲她回来尝新。”


我眼睛瞪着搁在一边篮子里的痨丁橘,奇怪地问:“橘子才跟豆子似的,怎么说橘子红了呢?”


“阿娟,你大妈叫你怎样写,你就怎样写,你大伯看得懂的。”阿川叔在旁边插着嘴。
“我不写,”我生气地说,“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一定有什么事不告诉我,你们不说明白了,我就不写。”


“没有什么事要瞒你的。你先把信写了,让阿川叔好早点送到街上赶邮差来带走。晚上睡觉时我再一五一十对你讲。”然后又转脸向阿川叔,“猪栏边都打扫干净了吧?后门竹篱笆上的双喜贴好没有?”


阿川叔兴高采烈地说:“都弄好了。”


真怪!又不是过年,打扫什么猪栏,有贴什么双喜。


我嘟着嘴,把只有两句话的信写好封号,递给阿川叔,他拍拍我的肩膀,做个鬼脸,把信塞在口袋里就走了。


我迫不及待地要大妈告诉我究竟是怎,我迫不及待地要大妈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陌生男人又是谁,她为什么要那么礼貌地招待他。但是大妈洗刷完厨房以后,还一直在忙,最奇怪的是他把厨房对面的一间厢房收拾得干干静静,床上已铺好崭新的被褥,和一对挑花枕头。桌子上摆了梳妆盒,水绿缎子镜盖上的“麒麟送子”是大妈自己绣的嫁妆。两边一对插好红蜡烛的烛台。把这些东西摆出来做什么?要招待什么客人呢?却为什么要在这这偏僻的厢房里呢?为什么要点上一对红蜡烛呢?我真是越想越奇怪。


怀着种种疑团,我反倒不愿多说话,闷声不响回到楼上卧房,却见床边小几上摆着一对闪亮的绞丝金手镯。一副珍珠耳环,用红纸垫着。这些都是大妈的首饰,她从来不戴的,今天去出来做什么呢?


我呆呆地望着油菜灯,焦急地等大妈上楼来。大妈终于上来了,她看我一脸气鼓鼓的样子,就拉我在床沿上靠着她坐下,喜滋滋地说:“我们家明天要进人口了。”


“进人口?”我有点猜到,大妈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了,但是我还是不明白。


“我要给你大伯讨个小-------一个三房,说定了,明天就进门。”大妈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吐出来,一点也不激动,我却惊呆了。


“大妈,好奇怪,你怎么会想到做这么一件事?大伯人都不在家呀。”
“不要紧的,先接进门来,等个把月,大伯就会回来了。”
“你叫我写'橘子红了’,就是这回事吗?他怎么就懂呢?”
“是他写信给城里的夜伯伯,叫阿川带口信给我的,让我只要这么说就是了。”


“那么是大伯要你代他讨的啰!”我想起那个交际花,大伯怎么还要讨一个。


“哦,是他叫我代他访个清清白白的乡下姑娘,身体好的,早点给他养个儿子。”它又抿嘴笑了一下说,“我拣的人,早点给他养个儿子,我也按下了心。再说,那个交际花也威风不起来了。”


“大妈,你说什么交际花?”我又大吃一惊。


“你大伯在外面早已讨了一个二房,去年我到城里城隍庙进香,叶伯母就对我讲了,叫我别生气。我生什么气呢?自己肚子不争气嘛。但是那个二房进门两年多了,也一点动静没有。你大伯年纪一年年大了,两房就只你一个女儿,子息还是要紧的。大伯带口信拖了我,我就要尽心给他办。阿川起先还当我不知道有二房的事,我告诉他早知道了,他也说在给大伯讨一个。”


原来大妈已经知道大伯讨了二房,她却一点不动声色,我真是奇怪她的一颗心怎么容得下这么多。我说:“那个人真是交际花,那一定很漂亮吧。”
“不会养儿子,再漂亮的花又有什么用?”


“这个姑娘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你见过了吗?”


“是我自己去当面相亲的。很体面的一个姑娘,人又忠厚。今天来吃晚饭的就是他哥哥,不过不是一个娘养的。她娘是填房,她爹死了,她娘就改嫁了。剩下她跟哥嫂在一起,我看她日子过得不会如意的。哥哥嫂嫂什么事都叫她做,还嫌她在家吃闲饭。又嫌她命硬,订了亲,新郎不久得痢疾死了。这样的望门寡(打字者解释一下,望门寡是指男女双方订婚后,未结婚而男方先死,女方因此而守寡的叫望门寡。),连坐填方都没人要,只有做偏房的。我打听了她家左邻右舍都说她又勤快又规矩,就叫阿川去说媒,她哥嫂一听就愿意了,说好五百银元当礼金,以后两家就不来往了。”


“五百银元就算买断了。”我不禁叹了口气,“你问过她自己愿不愿意呢?”


“他们不是她亲哥嫂,进我们家,在我身边还会给她吃苦吗?”


想起那个来吃晚饭的男人,样子好讨厌,原来今天就是来取银子的。我又问:“她今年几岁了?”


“十八岁,比你大两岁。”


“比我只大两岁呀。”那么年轻的姑娘,就给人做小,我想想自己,专门请个先生教我读书还不肯用功呢。代她想想,心里好难过。又想到自己没有姐妹,她虽然是大伯的偏房,却就跟姐妹一般,今后有了个伴,不由得又高兴起来。


“我叫她什么呢?”我问。


“叫她姨呀。”大妈说,“辈分总在那里的,你们一定会很要好的。”


“一定的。”我还没见到她,就已经喜欢她了。但一想到大伯那副严肃的神情,心里不禁又打了个颤,连忙问:“您说她跟在您身边,如果大伯要把她带出去呢?”
“不会的。那边的老二哪会容得下我给讨的人,姑娘就跟我在乡下。你大伯一年回来住一阵子就好了。”
大妈说得眉飞色舞,好像自己在收个干女儿,或是讨个儿媳妇,一脸的喜乐,又好像一切都由她安排得顺顺当当的。我指着小几上的金手镯与耳环问:“这是给她的吧?”
“是啊!”她说,“她什么也没有,小姑娘嘛,总的让她体面点,我这些首饰也都是不戴的,看你们年轻的戴了就高兴。”
大妈的慷慨,真使我感动,我也真替这个未见面的姨庆幸。我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秀芬,凑巧和你都有个秀字。日后让大伯给她改个字眼吧!”


秀芬,秀娟,我们相差又只两岁,真像姐妹。但是她是大伯的第三个妻子,她要跟一个像他父亲一般老的男人过一生世,却又不能经常在一起,我心中由不得为她担起沉重的心事来。也有点怪大妈,她一厢情愿地制造这么一件古里怪气的事,安排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命运,究竟是怜惜她,还是害了她呢?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很乱,我一定要把这事对我所敬佩的六叔说,听他有什么意见。


我又想起阿川叔打扫猪栏的事,还没来得及问呢,大妈就说:“你不知道这孩子命多苦,算命先生说她八字太硬,做新娘一定要从猪栏边进来,对男家才会吉祥。新娘衣服外面还得罩件黑布衫,跨进猪栏边门,把黑布衫脱在门外,晦气也就拦住在后门外了。算命先生的话,不信也只得信,总是小心的好。”


听到这里,我越发同情这个苦命的秀芬。但愿她进入我们的家门以后,能享受家庭的温暖与幸福,永远脱去了那家象征晦气的黑布衫。 


3


黑布衫


竹篱笆外的鞭炮响起时,天已经黑了,我换上一身新衣,站在门里,闻着猪栏的臭味,眼巴巴望着那乘小竹舆里走出一个黑黑的小人儿,由阿川叔扶着。走到竹篱笆边,阿川叔就帮着把他的黑罩衫脱下,丢在外边。在鞭炮的混乱与摇曳的烛光中,她真像一朵艳红的鲜花,从浓密的叶子里冒出来。我上前伸手牵住她,她怯怯地望着我,马上低下头去。她是从暗暗的夜分中来的,但带给我的是绚烂与喜悦,当我与她一握手之间,我们就通了情愫,我好喜欢她。


大妈与我牵她一路走进布置好的厢房,在床沿上坐下。我呆呆地看着她,她穿着一身红粉色袄裙,不太合身。乌黑的头发、梳一条粗辫子,几丝刘海从前额挂下来。脸颊红红的,但不是胭脂颜色,嘴唇点了一点点樱桃红,饱满的脸蛋像个土磁娃娃,逗得我只想跟她说话,我就说:“我的名字叫秀娟,我知道你叫秀芬。但我得喊你姨。”


她有点吃惊,定定地看着我。大妈正端来莲子红枣汤叫她吃,她只和了几匙汤。放下碗,抬眼望着一对高烧的红烛,眼神里忽然露出一份迷茫与畏缩,我马上说:“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孩,很孤单,我们会是好朋友的,我大伯不久就要回来了。”


她立刻又把头低下去羞怯中带着一丝忧郁。由于大妈已经对我讲过她的身世,我好像已经能明白她的心事,就不要与她多说,只默默地陪伴她。


照着大妈的吩咐,我就陪她睡在厢房里。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书房读书,先带她到厨房见大妈,一同吃早餐。大妈正在桌上摆开五个碟子,是带壳的花生、红枣、桂圆、柿子和梨,嘴里喃喃地念着:“利市利市,早生贵子。”点上蜡烛,笑嘻嘻地对秀芬说:“你先拜灶神,再拜祖先。从这一刻起,你就是我们家里的人了。”


秀芬听话地在地下铺好的席子上跪下拜了三拜,再拜了三拜。对于跪拜,她好像很熟练的样子。拜过以后,收了碟子,才吃早餐。我平常每顿早餐要吃一个夹豆沙的大麦饼,可是今天兴奋得吃不下。秀芬一口也不吃,只喝了一盏茶。大妈给她换了衣服,我就带她到书房。先生已经老早起床念了经,坐着闭目养神。我们进去时,他连眼皮也没抬。秀芬看见他,呆了一下,忽然喊了一声“校长!”我吃了一惊,问她:“你怎么会喊他校长,你认得他?


“我在小学里读书时,他是我们校长。”她低声地说。


先生睁开眼来,看着她,点下头说:“学生太多,校长不认得学生了。”原来先生是在小学当过校长的,六叔也是他的学生。我马上对秀芬说:“我有个六叔,是乡村小学毕业的,现在城里念师范,你们应当是同学了。”


“同学那么多,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不会记得。我没有毕业就休学了,你六叔叫什么名字呢?”


“他的名字叫周平。”


“周平,噢,大家都记得他,他年年是全校功课品行最好的学生。我比他低两班,但是因为他对低班同学都很和气,大家都喜欢他。”


先生听得连连点头说:“你六叔是个出色的好学生。”


先生除了教课时严厉如老虎,平时对我还是很和蔼的。大家这么一说,我顿觉与秀芬的感情又亲了一层。我只能希望六叔快快回乡下来,快快见到秀芬这个老同学,一定很高兴的。


盼到星期六,六叔回来了。他又给我带来两本新文艺小说,我先藏在厨房抽屉里。大妈马上高兴地说:“阿平,我们家多了个人了,她名字叫秀芬。你现在先叫她秀芬不要紧,以后再改口好了。”


秀芬一双充满兴奋喜悦的眼神望着他。六叔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说什么好。爽直的大妈开门见山地说:“”秀芬是我给你大哥讨的三房,前几天刚进门。如今阿娟有个伴了,你大哥不久就会回来。


这件事,对新脑筋的六叔是一个震惊。一个女孩子的婚姻大事,就这么简简单单可以决定的。他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秀芬,却似乎并不认得她是他的低班同学。大妈上楼去以后,我和六叔、秀芬就一起到厅堂里。我忍不住地说:“六叔,秀芬和你是同学呢!她记得你的名字,你是全校的模范生。秀芬来我们家,我也不知大妈做得对不对。”


六叔好像没听见,只顾盯着秀芬看。秀芬怯怯地说:“我是低班小萝卜头,你不记得了。但有一回,我在学校后面山上采山楂果跌下来,额角跌破了,流好多血,是你看见把我带回来,还给我贴上纱布棉花的。”
柳树想起来了,把她从头看到脚,看得秀芬不好意思起来。他说:“你长大了,一点不像那时的小----”他没有说小萝卜头,又不能说小妹妹,就没有说下去。
六叔回忆起在学校当自治会会长,举办许多活动的事。有一年校庆,他和同学设计了许多游艺节目,先生还请了县长来演讲呢。秀芬也想起来了,她说她那次是扮演葡萄仙子里的小草,浑身贴满了绿绉纸条,举起双手摇来摆去的,虽然不是主角,也好开心啊。


我们谈得好高兴,连先生都特别和气起来。六叔当天要回去,答应下星期再来,带我们爬山去。


可是六叔走后,先生又回复了严肃的神情,教完我书以后,趁秀芬不在旁边,他对我郑重其事地说:“秀娟,玩是玩,读书是读书,你可不能因为有了秀芬这个伴儿,心就散漫了哟。”


“不会的,先生,秀芬也喜欢读书,我们一同读书。”我说。


“你倒是可以教教她读点古书,看她很文静很聪明的,真可惜了。她没有你命好,可以读书。”他当然指的是秀芬只能做大伯的偏房。先生是有学问的人,怎么也相信命呢?


“她只要肯读书,在我们家,一样可以一步步读上去呀。大伯一定会很喜欢她的。”说出“喜欢”两个字,我忽然觉得有点怪怪的。大伯连一面还未见到她,怎么会喜欢她?他喜欢她,跟喜欢我这个侄女,心中的感觉有什么不同呢?秀芬现在就像是我姐姐,她见了大伯,会觉得怎样呢?我一想起心就乱,只好暂时不想了。我有点盼大伯回来,又有点希望他别那么快回来,因为他一回来,秀芬就不是我姐姐了,也不知秀芬心里是怎么个想法。


4


盼待


大妈已经把一对金手镯和一对耳环早给了秀芬。她没有戴,用手帕包了塞在枕头下面。白天她帮大妈在灶下添柴火,连大妈给她做的新衣服都不穿,只穿家里带来的白底蓝花旧布衫,我刚好穿的是蓝底白花的,两人同出同进,真的跟姐妹一般,大妈疼她,也真跟疼女儿一般。


晚上,我们回到厢房里,我就把比较浅的《模范青年》拿给她念。它虽只念到四年级就退学了,但认得的字很多。她说她一直背着哥嫂偷偷看书,有一次,被嫂嫂看到,书都给她烧掉了。说起哥嫂来,她就叹气。她边说边伸手从枕头底下把手镯摸出来,抚弄了半天说:“你大妈对我真太好了,她花了那么多钱把我要过来,还给我金首饰。她那么和气地待我,我在家里一看见她就愿意跟她,跟她一辈子。”


“你也要跟我大伯一辈子的。”我捏着她的手说。心里却怅怅地想:“你若做大伯大妈的女儿该多好呢?”


她迷茫地望着我,又有点怯怯地说:“我哪里知道他要不要我呢?”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安慰她说:“大伯是个读书人,就是有点严肃。先生说他是正人君子,正人君子总是比较严肃的。”


我心里却想起了那个漂亮的交际花姨太,正人君子怎么会等不及地取个交际花呢?但我绝不能告诉秀芬,害她担心,我要让她对大伯有个最好的印象。


在等待大伯回来的日子里,我相信秀芬心里一定是喜忧参半。我虽比她小两岁,但因为吃过很多次喜酒,新娘的各种不同神情见过很多,但没有一个是像秀芬这样的特别的。她没有坐花轿,没有在热闹的吹打里和新浪拜天地,入洞房,第一夜却是和我这个侄女同衾共枕。她是被摆布着进入一个陌生的家,却意外地享受到家的温暖的。她的身份是这样的特别,我但愿她能一生一世快乐。但是她的前途茫茫然,我与她的情分也是茫茫然。还有六叔,他与她竟然凑巧的是同学,也能上中学的话,他们会不会再见面,而成了朋友呢?我不能往下想了,这样想下去就会很难过。六叔常常喜欢说的两个字就是“惆怅”,我想那样就该叫做“惆怅”吧。


我与秀芬常在橘园里玩。橘子一天天长达了,有许多已经转黄,慢慢会红起来。我想大妈叫我给大伯写的信,他该回来了呀。已经有一个月了,大伯迟迟不回来,一定是那个交际花已经知道了,拦住他不让他回来。大妈也露出焦急的神情,又不敢再去信催他,她托阿川叔去城里问叶伯伯打听,还没回音呢。


在橘园里,秀芬时常数橘子,一株株树数过去,她也是“一双、两双、三双”地数,我笑她这种数法,她说:“我是看看,多少株树的橘子是单数的,多少株树的橘子是双数的。”


“你在边数边暗暗地许愿心吧!”我打趣地说。


“我许什么愿心呢?什么事也由不得我啊!”


晚霞映照着她的脸颊,她是这样的青春美丽,我觉得她实在应该有幸福的一生。但她对自己没有一点期望,只是依顺着命运的安排,无怨无尤。而安排秀芬命运的究竟是谁呢?难道是好心肠的大妈吗?大妈只为要做一个贤妻,成全大伯的愿望,在我们这个地方的风俗,也完全不用考虑两个人年龄差别的问题。如果秀芬不进我们家门,她将被兄嫂逼到怎样一个地步呢?如此看来,秀芬还算幸运的吧,所以她就这么安安心心地等待着。


橘子一天比一天红了,秀芬一天比一天美丽活泼起来,我也一天比一天更爱怜她了。她并不知道我代大妈给大伯的信里是怎么写的,如果她知道的话,她一定会心焦的。因为橘子红了,他该回来的。


5


六叔


六叔下乡的次数比以前勤了。除了星期天,有什么纪念日放假他都会来。每回都带好多零嘴,我知道他现在不是只带给我一个人吃的了。他也总记得给大妈带供佛的大苹果与大雪梨各一个,那都是从外路来的。供了佛与祖先后,大妈总仔细地削了皮,切开来给大家分尝。阿川叔就会边吃边批评,“这种洋水果,酸酸涩涩的,还没有我们田里的甜山薯好吃呢。”六叔虽然觉得阿川叔土,但却非常敬重他。对我说阿川叔对主人的忠心耿耿,就跟旧小说里的老家人一样,要我好好听他的话,帮他做些轻便的事。大妈更是倚他为左右手,大小事儿,都要和他商量,他决不定的,才请教先生。先生拨着念佛珠,说一句,算一句。六叔也很佩服他的判断力与威严,只有取进秀芬给大伯这件事,大妈竟然没有跟先生商量,就和阿川叔悄悄决定了。若是和他商量的话,他一定也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应该的,应该的。”吧。


这件事,只有我和六叔,心头总行有个解不开的结。但是看六叔回来次数多了,又那么兴高采烈地陪我们讲故事、下棋、散步游玩,我心里竟萌起一种奇妙的念头,却又像犯了大错似地,立刻打消。可是有一天,我所看到的情态,使我感到我那奇妙的念头,已经不容打消了。


那一天,六叔陪我和秀芬在橘园的小屋里聊天。这里是我们的安全港,人迹罕到,我偷看小说总是在这里。六叔把窗户打开,让下午温煦的阳光透进来,我正在剥一个酸橘子想尝尝看,却看六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苹果,一个雪梨,再摸出一把小刀说:“我来把苹果削了大家吃。”却把梨放在秀芬面前说:“这个给你。你一个人吃。”


“我不要吃一整个,也大家分来吃嘛。”秀芬说。


“不,不要分梨,你懂吗?”


他们四目相望,秀芬当然懂,我也懂了。可是我心里忽然一阵酸楚,手里正剥着的橘子也跌落到地上了。


六叔又就着阳光,仔细看秀芬的鬓角,低声地说:“那次你跌伤,额角上是不是留下一个小疤?”


“有一点点,我用刘海遮住了。”秀芬半低着头。
“让我看看。”他把身子靠近过去。


秀芬只是向后躲,我忍不住低喊了一声“六叔”,他微微吃了一惊,身子缩后了。我心烦意乱地说:“我们回屋里去吧,该帮大妈做晚饭了。”


六叔的神情顿时黯淡下来,我知道是他自己心里难过,决不是生我的气,他知道我是那么的喜欢秀芬的。这就是他常常说的一种“无可奈何”与“怅惘”啊!


我们三人默默地回到厨房里,却发现大妈和阿川叔的神色和平时不一样。大妈已经把饭烧好,端上饭桌,轻声对我和秀芬说:“让阿川叔和六叔先吃饭,六叔要搭晚班汽船回城里去的。”


六叔并没说要当天回去呀,但我不敢问了。大妈把我和秀芬叫到厨房里,从抽屉里捧出一些挑花手工,摆在桌上,柔声对秀芬说:“听说你会绣花,这种挑花你一定也会吧。空下来就在屋里做做手工,阿娟做完功课也回来陪你,教你读书认字的。说实在的,女人家少人几个字也好,像我这样的,心头里头清净,什么也不想了。”


大妈的意思,明明是要秀芬尽量不要和六叔接近。但我又怎么能怪她呢。秀芬低下头,眼泪盈盈,一声不响。大妈走后,我们紧紧捏着手,两个人都哭了。


六叔往后就没再下乡来,礼拜天变成了我们最寂寞、最不快乐的日子。我带秀芬在书房里闷闷地读着书,先生把念佛珠拍搭拍搭地拨得好响,响得我的心更烦,但又不敢对先生抱怨。他那一对深湛的眼神,似已洞察一切,却闭上眼睛,有意无意地讲一些三从四德的故事给秀芬听,听得我只想大喊:“请你不要讲了,不要讲了。”但我能喊吗?回头看秀芬,她的脸平平板板的,一点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心事,只是静静地听着。她原是个甘心情愿服从命运的人啊!


阿川叔还悄悄地对我讲,大妈在那天晚饭以后,只对六叔讲了一句盼大伯早点回来和秀芬成亲,免得秀芬心不定,六叔就懂了,马上说以后不常回乡下来了。阿川叔夸六叔是个“坐怀不乱”的真君子,他很敬重他。“坐怀不乱”是他从《宝卷》上学来的词儿,他记了很多词儿,用起来都很恰当。他说六叔去埠头上汽船时,告诉他师范毕业后马上去外地教书,希望我用功读书,好好待秀芬。我听着听着,眼泪一颗颗落下来。我常常看悲剧小说,边看边落泪。如今这幕悲剧没开头就结束了,秀芬往后没有再哭,我也不要再伤心了!


每个夜晚,秀芬就把菜油灯芯挑得高高亮亮的,全神贯注地挑起花来,挑的是双仙和合,给大伯的枕头。她低着头,不说一句话。有一次,她忽然停下针,笑眯眯地对我说“我忘了告诉你,在小学读书时,我们低班同学,都喊你六叔周平大哥,他对同学真好。”


在摇曳的灯影里,她的眉眼妩媚动人,但又似有一丝闪烁的泪光。她心里在想什么呢?难道她还是在一心一意地等待她那个未见面的丈夫-----我的大伯吗?


我做完功课,还是喜欢与秀芬到橘园里,坐在矮墙头,她看一回《模范青年》故事,就抬头数橘子,又是“一双、两双、三双”地数。有一回,我忍不住说:“若是成双的,就是大伯要回来了。”


她捶了我的肩膀一拳说:“我又不是等他。”


“大妈已经托城里的叶伯伯去信催他了。他大概公事太忙,脱不了身。”我安慰似地说。


“催他做什么呢?我这样和你过日子很快乐呀。”


她说的实在是真心话。如果没有大伯夹在我们当中,我们不就是情投意合的姐妹吗?从她来以后,我就从没喊她一声姨,总是秀芬秀芬地喊她。但是大伯回来以后,就不一样了。我还能喊她名字吗?


6


橘子红了


大伯总算回来了,真正是在橘子成熟、红透的时候。他没有失信,大妈更没有骗他。


大妈早两天就忙着打扮正屋那间最好的房间。铜床的罗帐是全新的,枕头被褥都是熏过芸香。知道大伯喜欢鲜花,叫阿川叔把两盆兰花端进去摆在茶几上。茶壶、茶杯、烟灰缸都摆齐全了,才把贴了双喜的门帘放下,叫我不要再进去。这就是大伯和秀芬的新房,秀芬就要成亲了。明天起,秀芬就不再和我睡在厢房里,我们不再像姐妹似地同出同进,我也不能再秀芬秀芬地喊她名字了。我心里失落了什么似的,非常不快乐。


秀芬一整天都很慌张的样子,总是低着头,连饭也没好好吃。大妈叫她换上那套粉红色的新娘袄裙,给她辫子上插朵红花,戴上耳坠和手镯,叫她静静地坐在厢房里,不要再走来走去。我呢,像没头苍蝇似地乱飞,心里好紧张。大伯原是我最亲的长辈,他虽严肃,我仍是很盼望见到他的。但这会儿却像迎接一个生客似的,有一点好奇,又有一点陌生。


大伯道家已是掌灯时分,轿子停在大厅堂里,他慢慢地跨出来,大妈迎上去,两个人满面笑容。大伯在特别为他摆好的软椅子里坐定以后,我才上前去请安,他拉住我的手,端详我半天,笑嘻嘻地说:“阿娟,你又长高了,字也越写越好了,我很高兴。”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就退在一边,心里在焦急地等待一幕特别情景的出现。回头一看,大妈已扶着秀芬,秀芬双手捧了一个茶盘,慢慢走出来,走到大伯面前,一只手把盖碗端出放在茶几上,低声喊:“老爷,喝茶。”大伯漫不经心地朝她瞄了一眼,马上把脸转开了。秀芬的头垂到胸前,一转身,快步踅回里面厢房去了。


这就是新郎新娘的见面礼了。我的心正在狂跳,仿佛一个小心捧着的磁盘突然掉落在地上似的,既气恼又失望。气大妈为什么要秀芬出来端茶送给大伯,她为什么不把他们双双送进洞房呢?


我急匆匆走回厢房,看秀芬坐在床沿上发呆,使劲扭着手帕。我在她身边坐下,也是呆愣愣的。秀芬忽然掩面哭起来,哭得声音很大,我赶紧把房门关上,让她痛痛快快哭一阵,才低声对她说:“大伯人很和气,你不要哭了。大妈知道了会生气的。”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我,抽抽咽咽说不出话来。她左等右等,等到了大伯回来,今天是他们成亲的日子,她却这样伤心。我知道新娘子出家的那天都会哭,因为离开亲人,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家中去,怎么不害怕呢?秀芬的爹娘早就去世了,她一定是想起他们,不由的伤心吧!


厢房床上的被褥都已拿走,一对烛台也半岛大伯的房里。从今天起,我不在陪伴秀芬了。心头空落落地,很不快乐。但我得做出喜气洋洋的样子,帮大妈端菜祭祖,帮阿川叔点燃鞭炮。大妈连声说:“百子炮、百子炮,百子千孙五代荣。”


大伯同秀芬拜了祖先,他们入了洞房了。


我蜷缩在大妈身边,好久都睡不着,大妈也老在翻身,还听见她轻轻地叹气,我心里有很多话想问大妈,又不知怎么开口才好,只说:“明天起,我真要喊秀芬姨了。”


大妈说:“你早该喊她姨的,这是辈分。”


这个辈分,就把秀芬同我隔开了吗?不会的,我们心里仍旧是姐妹。明天,我一定找个机会同秀芬讲。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想起厢房里还有几本给秀芬看的《模范青年》,就跑去拿,却看见秀芬已经坐在空空的床沿上发呆。我吃惊地走过去,挨着她坐下,低声喊她“秀芬”,却喊不出“秀芬姨”。我问她:“你怎么已经跑到这里来了?”


她的脸颊红红的,眼中汪着泪水。想起她端茶给大伯的胆怯神情,昨夜却把他们关在一个房间里,他们就算是夫妻了吗?那么大伯同大妈,是不是也算夫妻呢,我真是弄不明白。我忍不住问:“你昨夜也睡在那张铜床上吗?”问的时候,我的心不禁狂跳起来。


“没有,”她咬了下嘴唇说,“我睡在那张藤椅上。”


“阿呀,那不是要冻出毛病来吗?”


“他拿了条毛毯给我盖上,我没有觉得冷,我是和衣靠着的。”


“就这么靠了一夜吗?”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穷根究底地问。


“是呀,他劝我上床,我不肯。”


她连声说“他”,他就是新郎,我那严肃的大伯。他怎么会同一个只比我大两岁的女孩关在一间屋子里,还要劝她上床去睡,我真有点气他,有替秀芬叫屈。秀芬睡在藤椅上是对的。


“你不要告诉大妈,她会生气的。”她说。


“我才不说呢,但是你会一直睡在藤椅上吗?”


“我也不知道。我真怕他,他一句话也不对我讲。”


“大伯本来就不大讲话的,但是他心里很慈爱,他很疼我的。这次大妈要我写信催他回来,全是为你呀。”


他有点羞赧地低下头,喃喃地说:“你大妈对我讲过,要好好时候他,我会的。”


她说“侍候”两字,显出一副死心塌地的神情。我捏着她的手说:“往后耨,当着大伯大妈,我喊你姨,我们两个人时,我还是喊你的名字。”


她笑了起来:“好奇怪怎么喊我姨呢?”


“一喊你姨,我们就没这样亲了。”


“不要这样讲,我心里好难过。”


“大妈说,这是辈分。”


“什么辈分呢?我心里倒是觉得,你大妈像是我的亲娘,偏偏的……”


她说不下去,我知道她心里真的很难过,但又有什么办法。大妈说是她八字生定要做年纪大的人偏房,代他生儿育女。我知道,秀芬以后会与我越离越远了,有大伯在她身边,她不会像以前一样与我同出同进,什么事都跟我讲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秀芬浅浅地有点躲开我,见了我,总是羞羞涩涩的,像是要与我说话,又像想不起要说什么似的,借个理由走开了。她一天到晚忙进忙出,侍候大伯起居饮食,无微不至。虽然都是大妈事先教导她的,但她对一个原是完全陌生的男人,侍候得这般周全这般体贴入微,也真令我吃惊。


她也比较喜欢打扮了,每天把辫子梳得光光亮亮,两颊红喷喷的,小嘴唇上还抹了一点胭脂,笑起来格外逗人怜爱。看来大伯是非常喜欢她,因此,她也放了心,也喜欢起大伯来了。我实在应该替他高兴,就像大妈似的,时刻关怀地体察着这一对老少夫妻。但我心里仍有一份惴惴不安的心情,担心大伯很快会走,又担心那个交际花会知道这件事。


大妈每天叫秀芬在橘园里采下两个最最鲜红的大橘子,装在一个玻璃盘里,先供了佛,拿大伯吃。


大伯坐在廊前看书,秀芬就站在旁边,把橘子拨开,一瓣一瓣递给大伯,大伯心不在焉地接过来放在嘴里嚼着,我站得远远地看一会儿就走开了。


橘子红了,大伯回来了,他又有一个新爱宠了。他们现在看上去那样幸福,但我忽然想起先生教我的两句诗:“从来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大伯总要再出门的,他会带秀芬去吗?如不带她去,秀芬仍会回复与我过姐妹一样的快乐日子吗?


有一天,大伯去城里看叶伯伯。秀芬在打扫大伯的房间,我忍不住走进去轻轻喊了她一声姨,她正在对这镜子端详自己,听我这样喊她,回过头来很不好意思地说:“不是说不当着他们,你仍旧喊我名字吗?”


“我总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没有啊!”她有点为难的样子。


“你不再睡在藤椅上”了吧?我期期艾艾地问,眼睛望着那张讲究的铜床,和并排儿摆着的一对桃花枕头。


她的脸羞得通红的,低下头去没有做声。


“你说话呀!”


她抬起头来时,却是盈眶的泪水,我吃惊地问:“你怎么哭了?我看你蛮快了的嘛。”


“我心里总是酸酸的,他回来以后,你好像不大要理我了。”
“那里是我不要理你,是你没心思跟我说话了。但我很替你高兴。我问你,大伯对你很好吧。”
“他很慈爱。”
“慈爱?你说他对你是慈爱?”
“是啊!他问我家里的事,我都跟他说了。他叫我安心跟着大妈,好好过日子,她不会亏待我的。”
“他有没有说带你跟他一起去外路?”
“没有,我也不要去。”


“你喜欢我大伯吗?”我的意思是“你爱他吗?”但那样问法太新式了,我是从六叔借给我的小说上看来的。我不能那样问,问得我自己都会脸红。


“我也说不出来,白天里伺候着他,常常觉得他像是我最亲爱的长辈。但有时半夜醒来,觉得边上有个人对我这样亲近,这样好,我又觉得终身有了依靠。但我担心得很,担心他很快就要走了。”她眼圈儿又红了。


“他不会很快走的,走了也会常回来的。他不在家时,我们俩在一起仍旧会很快乐的。”


“那自然啰!”停了半晌,她忽然问,“
阿娟,六叔怎么这一阵都不回来呢?他大哥回家,他怎么也不下乡来看看他?”


我心里一怔,她怎么还念着六叔。但我知道六叔不下乡的原因,只好淡淡地说:“他功课太忙,大伯去城里在叶伯伯家,他就会去看他的。”


我也不由得记挂起六叔来。一下子就感到无精打采的,对秀芬说:“我要回书房读书去了。”


“阿娟,”她喊了我一声,悄悄地说,“你若写信给六叔,也带我向他提一句。”


“说什么呢?”


“劝他读书不要太辛苦,礼拜天也来乡下玩玩。”


我点点头,但我没有给六叔写信,也不想要他下乡来,六叔一点一画的性格我知道,他是不会回来的。


7



大伯从城里回来,才过了四天,竟然告诉大妈说要走了。算起来他回来一共不过半个多月,大妈原说是要待两个月的,大伯忽然提前走,她真感到意外又失望,我也是一样。看看秀芬,她一下子就像失魂落魄似的,双颊的红晕也没有了,辫子松松散散的也无心梳理。她从来没有正眼看大伯,总是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大妈,仿佛只有大妈才会留得住大伯。但大妈何尝留得住大伯呢?他是个一向自作主张的权威男人,他说一,大妈还能说二吗?


他动身的前一天,大妈特地烧了好几道好菜,又温了壶陈年老酒,要秀芬也上桌陪大伯一同吃,平常她都是站在旁边侍候的。大伯斟了一杯酒敬大妈,说:“要你劳心了。”又斟了一杯,递给秀芬说:“你也喝一杯吧。”秀芬慌乱地接在手里,颤抖着送到唇边,只抿了一口,就放在桌上。头低垂到胸前,就跟第一天刚见到大伯,端茶给他时一样。也不只是哪来的勇气,我忽然捧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大声地说:“大伯,我敬您一杯,祝您一路顺风,快点再回来。”


秀芬站起来说:“我去端汤。”就走进厅堂后面去了。她却久久不出来,我不放心就去厨房里看她。原来她站在灶边搓汤圆,锅子里水在开。她说:“鸡汤里放几个汤圆,你大妈交代的。”


我知道汤圆是团圆的意思,但这一顿明明是别离前夕的晚餐。短短的半个多月,秀芬已经爱上了大伯,愿意托付终身,而大伯却是匆匆来,匆匆去,没有丝毫留恋之情。他回来只是为了娶一个小妾,圆一次放,以后的一切,似乎就交给大妈和秀芬了。大妈是如此的爱怜秀芬,如果没有那个在外路讨的交际花,大伯一定会在乡下住一段较长的日子,或是把秀芬也带出去。但现在他们却非分离不可。大伯和大妈之间,一向好像是手足之情,大妈千般万般地关心大伯,但知道他娶了二房,却一点也不生气,又高高兴兴为他娶三房。她怎么不想想,大伯分身乏术呢?难道她真只要他每年橘子红时,才回来一次吗?


我看秀芬双手纯熟地搓了好多个汤圆,丢在滚开的鸡汤里,又洒上几滴酒、一撮葱花,盛在大碗里,小心翼翼地端出去,我也跟着出来。她舀了四个汤圆在饭碗里,放在大伯面前,低声说:“趁热吃吧。”


大伯只吃了两个,笑盈盈地对秀芬说:“这两个给你,你也趁热吃吧。”


秀芬迟疑着,大妈说:“吃呀,他叫你吃你就吃,团团圆圆,一双双的汤圆是吉利的。”


我真觉得大妈那神情就像在吩咐女儿。她又说:“厨房里我来收拾,你先时候他早点睡,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了。”


秀芬并没有听她的,仍旧和我一起帮着把盘碗收进厨房,大伯顾自回房间去了。我回头看了下那贴着双喜布门帘的新房,再看看容颜微带憔悴的秀芬,仿佛觉得自己在看一幕旖旎缠绵的喜剧,也想在背诵一收催人热泪的诗篇。我平时背古文、诗歌,除了觉得音调好听,念来顺口以外,总是心不在焉。眼前的情景,才使我体会到“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的滋味。但我究竟不是秀芬,她心头又是什么滋味呢?


8


情思


大伯走后,秀芬又搬回到厢房,大妈仍让我陪她同住。我们再度并枕而眠。但秀芬总不像以前那么有说有笑,。市场呆呆地愣在那儿好半天,跟她说话也像没听见。我知道她是想念大伯,却不好说出口来。她看一阵《青年模范》,又拿起手工来做,自言自语地说:“这些天都没工夫挑花了。”


“你的手工很细。”我说。


“我倒是把一个从家里带来老早绣好的小荷包给你大伯了。”


“真的呀?”


“他好像很喜欢的样子,就收在口袋里了,也不知他会不会丢掉。”


“不会的,他一定会宝爱它的。”但我忽又想起那个交际花姨太,她若是看到了,可不大号呢。


“你写信给大伯的时候,代我提一笔。”


她的神情,就跟要我在写信给六叔时,代她提一笔一样。我弄不明白,在她心里,大伯与六叔都是她想念的人吗?她对六叔的印象是一位会照顾人的大哥,对大伯像是一位最亲的长辈,但又是她同衾共枕过的丈夫。她一定是更记挂大伯吧。


大伯给大妈的信,仍旧是简简单单几句,最后加了“秀芬均此”四个字。大妈递给她,她总是看了又看。跟大妈一样,嘴角笑咪咪。她认得的字比大妈多,因此说:“信真短啊!”


她陪我在书房里读书,也提起笔来练字。先生说:“你就抄《心经》吧!”她摇摇头说:“《心经》太仓了,我要抄唐诗。”于是她就一首首的抄起唐诗来,边抄边念,抄的都是短短的绝句,有不认得的字就问我。抄到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和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她念了又念,问我巴山在哪里,我说:“在很远的四川吧”,她说:“太远了,就当它是我们这里”。她想了一下说,“我把这首诗抄了,你寄信给大伯时,把它封在里面。”


“大伯看了一定很高兴,他知道你读过书吗?”我问。


“我跟他说过读过几年小学,兄嫂不让我再读了。他叫我再跟你读书写字,他说会寄些浅的故事书给我看。”


她一直在盼那些故事书,但大伯一直没有寄来,她有点失望,但仍重重复复地抄那首诗。她说这首诗很好懂,先生摇头摆脑地唱起来又好听。但她一遍遍重复地抄,抄了就撕。“吵吵诗,写写字真好,什么心事都没有了。”她说完就把小嘴抿得紧紧地,再不想以前那样有说有笑地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了。


我知道她的心事是什么,所以都不敢提大伯。但大妈偏偏长向她提,一来就对她说:“这是老爷爱坐的椅子,这是老爷爱吃的东西。”左一声老爷,右一声老爷的,叫我听起来很不舒服,也把我和大伯之间的亲情拉得好远。我不知道秀芬听了有什么感觉,她究竟是畏惧这位严肃的老爷呢,还是喜欢这位比她年长一大截的老爷呢?我时常望着她不言不语,若有所思的神情,觉得一缕爱苗,已经在她心中孳长,她开始在爱一个人了。这个人像父亲,也像情人。


她总是显得有点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大妈就连声地问:“你有什么不舒服吗?吃得下东西吗?”秀芬说:“没什么,吃得下呀。”大妈真关心她。她却暗暗地对我说:“我好担心。”


“担心什么呀?”我迷惑地问。


“你不懂。”


我真有点不懂,秀芬与大伯成亲之后,已经是个大人。我们之间,似乎已隔了一层什么,有的话,她好像不大能对我讲了,难道这就是大妈说的辈分关系吗? 


9


求梦


大伯走后,大妈好像格外注意起秀芬的神色来,也像格外疼爱其她了。有一天,她对秀芬说:“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我带你到街上郎中那儿把个脉,看有什么不舒服,再去庙里烧个香,在庙里住一晚,求个梦。”


一听说求梦,我就好高兴,我也好想去庙里求梦。在女眷客房睡一夜,做的什么梦,就告诉法师,法师会解说给你听,吉凶祸福,法师说来头头是道。我还从来没去庙里求过梦呢,因此也吵着要去。大妈说:“你小孩子去求什么梦?我带秀芬姨去。”这下子,我越发觉得离秀芬远了。


大妈买了香烛,提了自己园子里最鲜的橘子,带着秀芬去庙里求梦去了。求梦回来,又在街上的郎中那儿把了脉。我孤零零一个人在家,一夜睡不好。秀芬回来,我连忙问她:“你拜了菩萨,许了愿心啦?”


她点点头说:“大妈引我在观音菩萨前拜了,求了签。”


“签诗上怎么说?”


她把签诗从口袋里摸出来给我看看,上面写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功名富贵等闲事,雨水恩情享不足。”


我看的似懂非懂,上两句是现成句,与秀芬的情形毫不相干。后面两句也不只是哪来的,意思倒真好,一定正合了秀芬的心意,句子也浅白易懂。秀芬苦笑了下说:“全不对,我有什么鱼水恩情呢?”


“好日子在后头哪。还有,你做了个什么样的梦?”


“一夜迷迷糊糊的,没睡好,天快亮了才做了个梦。梦见在一间空空的屋子里转,找不到一扇门,好容易看见一扇边门,却又被一枚大钉子钉住,拉不开门闩,我一急就醒了。你想这个梦怎么会是好兆头?”


“法师怎么讲呢?”


“法师有他的讲法,我不要讲了。”


“你讲嘛,我最最喜欢听解梦了。”


“他说,门上有枚钉子是好兆头,他说-----”她吞吞吐吐又不想说了。


“快讲呀。”


“他说,家门里要添丁了。”她很不好意思地转开脸。


“那就是说,你要生孩子了。”


“没有啦,他只是这样讲就是了,这只是一个梦嘛!”


她那一脸的忧愁,使我懂得了,她担心的就是不会生孩子。她到我们家来,就是要给大伯生孩子,不生孩子,大伯不会再要她,大妈也会不喜欢她了。我心中萌起对她无限的同情。我与她之差两岁,但我们的处境完全不一样,我可以无忧无虑地读书、玩乐,在大妈跟前撒娇。但她得天天像个大人,一个千依百顺的妇人,命运都系在生不生孩子上面。然而她要的是爱,她已经在爱大伯了,但大伯会爱她吗?大伯连对大妈也没有爱,也许只对那个交际花姨太有爱吧!他对小太太真的像采橘子似的,拣个鲜红的尝尝,也许只尝一口就把它丢掉,让它烂掉。想到这里,我真是好气大伯,也不免怪大妈。如果她不把秀芬讨进来,她可能会遇到一个心爱的如意郎君,好好成家,一夫一妻,生儿育女,多么好呢?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徒然使秀芬伤心。


我看她口袋里鼓鼓的,有一样东西,问她是佛殿里带回的水果糕饼吗?她笑笑说不是的,就快步跑回厢房,取出口袋的一个红布小包,把它塞在枕头底下,我好奇地问:“是什么呀?那么神秘。”


“晚上再给你看。”


我等不及晚上,趁秀芬在厨房帮大妈做饭时,悄悄到屋里,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红布包,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粗瓷的赤膊小娃娃。胸前系着一个红肚兜,娃娃连眼睛鼻子都看不清,头顶一根冲天小辫子,胖嘟嘟的是个男娃儿。我赶紧包好塞回枕头下,走出来看看秀芬,心里只想笑,又不敢笑。我在想象着:这样一个小女人,如果也像我那些婶娘似地,怀了孕,挺起个大肚子,会像什么样子?若是生了孩子,抱着背着,又会像个什么样子?那时,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小弟弟,她才真正成了我的长辈阿姨了呢。


晚上我们回房睡觉时,我说:“我已经看见你枕头下的娃娃了。”


“你真性急,我会给你看的呀。这娃娃是大妈求来的,她在送子观音面前,带着我点香跪拜后,从观音手中抱来的。大妈好细心啊!”


“她盼你早生贵子呀。”


“这娃娃长得真不好看。”


“难看没有关系,只要是个男孩就好。”


“连影子都没有,你大妈这是无事忙,我又不能不听她的话。”


她说的“连影子都没有”,是指的没有孩子吧?她又叹了口气说:“大伯回来才那么短短几天,我好想连他的脸都没看清楚,他就走了。”


“你很想念大伯吧?”


“我想他做什么,他早就把我忘记了,连答应给我寄的书都不寄来。”


她的眼圈儿渐渐红起来,我真替她难过。但高兴的是她有把我当个知心人,向我吐露心事了。我索性把油菜灯吹熄,两个人和衣躺下,把一层薄薄的被子来来盖好,在黑暗里好谈心。我把身子挨得她紧紧的,靠着她耳边低声地问:“你睡在那张大铜床里,也是这样靠紧大伯的吗?”


她不做声。


“你说呀,是吗?”
“小姑娘问这干什么?”
“问问有什么要紧的,你说呀。”
“我起先很怕他,后来也不觉得了。”在被窝里,她好像在发抖。
“后来你就喜欢他了,是不是?”不知怎么的,我的心也狂跳起来。
“阿娟,你真好坏啊!”
“你就盼望跟他生孩子了,是不是?”
她把我一推,说:“不跟你说了。”
“不说就不说,你反正总说我不懂,我也不要懂。我还是觉得大伯不应该这么快就走掉,把你丢在乡下。”
“我不抱怨他,他是当差事的人,公事忙。我哥哥对我讲过,凡事都要忍耐,何况有大妈和你都对我这么好。比起跟他们一起,不知好多少倍了。”


她是这么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心又好,我感动得不禁紧紧抱住她,呼呼入睡了。


大妈自从庙里求梦回来以后,非常的兴奋,她把秀芬的梦告诉先生,先生也拨着念佛珠连声说:“好梦好梦,吉利吉利。”大妈更加高兴得好像马上有喜事来临似的。我也被传染了,想在盼待起什么来。


两个多月以后,秀芬忽然一闻到厨房里煮菜的味道就要呕吐,连喝口水都吐。大妈却高兴得连声念观世音菩萨保佑,轻声细语地对秀芬说:“你一定有了。”秀芬只是不做声,我奇怪地问:“大妈说你有什么啊?”


“她说我有病了。”


“有病要看医生,怎么还高兴地说观世音菩萨保佑呢?”


“阿娟,你不要问了,你还是姑娘,不懂的。”


她又说我不懂了。我只比她小两岁,我看过很多新小说,爱情的心理我能够体会,但爱得会生病我倒不懂了。秀芬吐得一口饭都吃不下,人也越来越没力气。大妈爱怜地叫她尽管躺着别动,粗活儿都不让她做了。她尽管身体不舒服,神情反显得比以前快乐了。我忍不住问大妈秀芬有什么病,大妈只是笑。阿川叔大声地说:“秀芬要给你生个小弟弟了,她是害喜,不是病。”


我才恍然大悟,秀芬真的要生孩子了。


她不用再担心大伯会不要她,我也一块石头落了地,高高兴兴地看着秀芬害喜。因为幸福的根苗,已经在她体内孳长了。


过不多天,大妈兴高采烈地对我说:“阿娟,写封信给你大伯!----”


她还没讲下去呢,我就抢着问:“这回还是说'橘子红了’吗?”


大妈一时愣住了,该怎么写呢?得顾到信被那交际花姨太看见,不能明白地写出来。我想了下,顽皮地说:“我就画两个橘子,一个小一点,一个大大胖胖,注明一下:橘子已愈来愈胖,大伯一定懂。”


“好,你就这样画吧!”大妈笑得嘴都合不拢来。


10


惊心


信寄出还没几天呢!六叔忽然托小汽船带信回来,说大伯的那个交际花姨太回来了,住在叶伯伯家,是叶伯伯打电话告诉六叔,要他转告大妈,准备一下,或许她会来乡下。在信尾,六叔加了一句:“阿娟,我真替秀芬担心。问问先生有什么主意。”


交际花突然一个人回来,明明是知道了大妈瞒着她讨秀芬的事,大伯竟然没一同回来,看来将会有一场大风波了。大妈也着了慌,连声问先生:“你看该怎么样呢?”先生平时教我读书有条有理,令出如山。但是遇上这种事,他也没了主意,只会把念佛珠拨得更响地说:“她既然是见过世面的交际花,一定会识大体的。她下乡来,你就一五一十据实对她讲。人都讨进来了,又已经有了喜,她还能怎么样?”


大妈想了想说:“对啦,我就照实对她讲,我倒要问她,她讨进来的时候,他几时同我商量过?”


他们在堂屋里低声商量着的时候,秀芬都听见了,她脸色惨白,颤声地问我:“你大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呢?”


“你放心吧!有大妈呢,那个人不会为难你的。”我勉强安慰她,心里却是万分焦急,也不知那姨太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果真是知书明理的,一定会体谅大伯大妈的心意,也顾全大家的面子的,只是苦了秀芬了。


“他为什么自己不一起回来?他明明是不打算要我了。”秀芬不由得嘤嘤啜泣起来,接着又是一阵呕吐。我紧紧抱着她颤抖的肩膀说:“你不要急嘛。”


大妈走进厢房,愁容满面地对秀芬说:“秀芬,我没先对你讲是怕你害怕,信箱等生米煮成了熟饭,你的名分也定了。你的肚子争气,还怕她做什么?你就在我身边,与她河水不犯井水,你只管宽心吧!”


秀芬在厨房里呆呆坐着,只是落泪,我知道她伤心的是觉得自己被大伯欺侮了,而不只是害怕交际花姨太。


阿川叔却理直气壮地说:“肚子争气顶要紧,谁叫她讨进来两三年了,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他是个粗人,但一根肠子通到底,对大妈忠心耿耿。讨秀芬姨的事,他出了一半的注意,一听大波妹一起回来,就有点冒火。说做官的还没种田人有担当呢。


叶伯伯叫人带口信来,说二太太坐了两天轮船头晕,不能下乡,请大妈带了秀芬去叶宅,大家见见面。阿川叔生气地说:“”她是老二,你是大太太,她应当来见你,哪有你去看他的道理。”先生却说:“当着叶伯伯,把事情说个明白也好,这种时候,也就不要论什么大小了。”


大妈还是听了先生的话,要带秀芬去城里叶宅看那交际花姨太。不用说,她一定是个威风凛凛的人物,不然,怎么连叶伯伯都这么将就她呢?


临走时,秀芬反而显得很镇定的样子,对我说:“我总归打定主意了,我也不怕她。”


“对!不要怕她,又不是你自己要到我们家来,是大伯大妈讨你进来的。”
“不要提你大伯了,我不相信他。”她使劲地咬着牙说,“他一定是叫她来赶我走的。”


“不会的,他明明是喜欢你的,何况你已经有了身孕。”


“阿娟,我真傻,我真后悔。”她又哭起来。


我紧紧捏着她冰冷的手,却想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眼看她惨淡着容颜,无心梳洗地随着大妈去了城里了。她们一去,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地在家里团团转,还有先生的念佛珠,吧嗒吧嗒拔得越响,我的心越乱。


我不禁想起六叔,想起秀芬初来时,六叔和我们谈天玩乐的情景。如果秀芬能同六叔配成双,该是多么好的姻缘?秀芬会有多幸福?但如今秀芬却注定了要受苦。


大妈带秀芬到城里,只在叶伯伯家过了一夜就回来了,一进门,就看出大妈神色不对,秀芬的脸容更是惨淡,也不知她们三人见了面是怎么个情形,我担心、焦急又好奇,还没等大妈坐定,就忙不迭地问:“大妈,那个人怎么样?”


“当着叶宅的人,她倒是客客气气的,还喊我一声大太太,我哪要她喊什么呢?”大妈皱着眉头,一手捂着胸口,她一定在心气痛了。


“她见了秀芬呢?”


“她一双眼睛尖尖的,直盯着秀芬看。把她拉到身边坐下,问她几岁,问她的手为什么这样冰冷。你只要看着女人一身衣著打扮,那张细皮白肉的脸蛋儿和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叫你大伯怎么不给迷住?”


“她盯着我看的时候,就知道她一定容不下我的。”秀芬苦笑了一下。


“她对你怎么说?”我连忙问秀芬。


“她说我身子这样单薄,要把我带出去,跟在她身边好好调养,她多用心思啊?她还夸我手工做得好,她明明是看见我给你大伯的那个香袋了,她一定是为这样才赶来的。”


“秀芬,你真是的,你给他香袋做什么?他粗心大意不当回事,却闯了祸了。”大妈抱怨地叹了口气,又接着说,“她眼睛真好尖,看秀芬好几回呕吐,马上说:'呀,已经有喜了吧,那就好,那就更得仔细,老爷同我也都放心了。’我马上说秀芬是左小汽船头晕,肚子不舒服,不是有喜。她哪里会相信呢?”


“你怎么说呢?”我又急着问秀芬。


“我就是一声不响。随便她说什么,我已经把定心思,打死我也不跟她走。”
“对,你就是不跟她走。你在乡下跟着大妈,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大伯总会再回来的。”我说。


“他怎么会再回来呢?”秀芬绝望地说。


“他若是有良心,就该快点回来。”大妈恨恨地说,“奇怪的是叶先生与叶太太,还帮着她说,劝秀芬跟她去,在你大伯身边的好。我一时也不知怎么说才好。”


“我不去,我不是跟您说过,宁可跟您一辈子吗?您若是不管我,我就宁可死。”秀芬激动起来了。


“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这种话。”大妈生气地说,“慢慢想个法子,我真是一千一万个舍不得你还是把你带回来了。”


“但她不是说吗,叫我回来把衣服理一下,明天马上派叶宅的佣人来接,她不是说吗?不把我带出去,不好交代,说轮船票都买好了,她明明是逼我。”


“你不要急,”我安慰她,“你反正拿定主意不跟她走就是了。”


“我也不拍,我总归是不跟她去的。”可是秀芬的声音很微弱,我真不知道大妈和她怎么对付交际花姨太。


11


磁娃娃碎了


我们一夜都翻来覆去没好睡,秀芬又时不时地要呕吐,我真担心她会生病。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对我说:“我还是回哥哥嫂嫂家躲一天,叶宅的人来,找不到我也只好算了,等他们走了我就回来。”


“那怎么行?大妈会急坏的。”我说,“还是跟她讲明白的好,大妈疼你,你不肯去,她不会逼你的。”


“你大妈心肠太软,挡不住她的,我还是先走一步好。”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走那漆黑的田埂路,我送你去。”


“千万不要,两个人都不见了,大妈才急坏呢。等她起来问我了,你再告诉她,叫她放心,我会当心自己的。”


我也不知怎么才好,秀芬就顾自穿好衣服。天已很冷,她头上包了块蓝布,棉袄外面再套件背心,提个小包袱,就悄悄开后门出去,我送她到门口,眼看她在灰蒙蒙的天色中走了。


她走后,我马上就后悔不该让她走的。她身子不好,又空着肚子,深秋的田埂路潮湿难行,万一滑一跤怎么办?我们为什么不跟大妈、阿川叔商量呢?但又怕大妈不放她走。七上八下地担着心事,听见大妈起来进厨房了,我也不敢出去,大妈还当我们在睡呢。直到个把钟头以后,才出来告诉大妈。大妈又气又急,怪我太不懂事,不该拦不住她的。我们从后门出去才走不了几步,就看见秀芬竟坐在一株大树下,靠着一块石头直喘气。我们大吃一惊,赶紧扶他回来,躺回床上。大妈熬了碗红糖姜茶给她喝下去,半晌,她才有气无力地说:“我到哥嫂家敲门,告诉他们实情,想在家躲一躲,他们不肯开门。阿嫂说大户人家惹不得,她不敢收留我,一定要我回来。哥哥也骂我不懂事,还说我有福不会享。我站了很久,怎么求也没有用。只好拖着身子回来,都要到家了却跌了一跤,实在撑不住就坐下了。”


大妈边听边埋怨,叫秀芬躺下不要做声,叶宅的人来,她会回他说秀芬回娘家了。


正说着呢,叶宅佣人就来了,他和阿川叔很熟,就听阿川叔大声对他说:“你就对二姨太讲,秀芬肚子里有了,要保养,不能上路,若一定要她去,就叫老爷自己回来接。”


叶宅佣人爽快地说:“对,我就这样回她话,本来嘛,哪有她一个人自说自话带她走的。”


他只跟大妈打个招呼,连茶也没喝就走了。


一场风波算是过去,秀芬可以安心了。没想到不一会儿,秀芬肚子就痛起来,大妈一听说她肚子痛就急得什么似的,连忙去剪了七段麻线,熬了一点桂圆汤要她喝下去,说是安胎的,又伸双手去捏她的背脊骨,把她两只耳朵使劲往上拉,说是会把胎儿拉住。大妈没有生养过,但看她对生产的知识好像很丰富,我又忍不住想笑。秀芬经她捏一阵,拉一阵,舒服得慢慢睡着了。


我不放心,一直坐在床边陪她,她醒来时低声对我说:“我真不该叫大妈操心的。”


“现在没事了,叶宅佣人走了,那个姨太也一定走了。”


秀芬忽然想起她的包袱来,叫我打开,说里面还包了个磁娃娃。原来她走得那么匆忙,还带着磁娃娃呢。我连忙打开包袱,取出红布包一看,磁娃娃竟然断成两截。秀芬的脸色马上发白,颤抖着声音说:“怎么会碎?一定是我不小心跌跤时砸碎的,怎么办?怎么办?”


“不要急,再去庙里抱一个来好了。”我尽量轻松地说。


“这是不能打碎的,大妈看见了会生气,你给我收起来。”她的声音低微,脸色越来越苍白,磁娃娃碎了原是件普通事,但在秀芬心里却留下了阴影,我也随着惴惴不安起来。


傍晚时分,秀芬忽然肚子一阵大痛,接着就出血,秀芬小产了。大妈一边流泪,一边把我推出房门,我心慌意乱,真像将有大祸临头似的。从窗子里看见秀芬脸色像白纸,真以为她已经死了。


郎中来把了脉,说胎儿掉了,年纪轻,养一阵就好,也没给开方就走了。大妈既担心秀芬,又心疼胎儿,嘴里却也不好在埋怨秀芬,叫他好好休息。秀芬没说一句话,精神却一天比一天萎靡,茶饭不思,只是昏昏沉沉地躺着。有时烧得脸血红,有是有脚手冰凉,额角不是冒冷汗。郎中再来把过脉,说是产热症。不能喝凉茶,不能吹风,过四、五天自会退烧,也没药给她吃。但才两天,热度越发高了,整天闭着眼睛,给她喂点开水,舌头是黑的。大妈慌的不知如何是好,她本来就是最会发愁的人,这下胃气又痛起来了。她去问先生有什么注意?先生说,该写封信告诉大伯知道,“秀芬病了,胎儿也没有了。”看他这下子回不回来。阿川叔去邻村请了个郎中来看,吃了药,热似乎退下些,;郎中说急不来的,是出血太多,底子太亏了。


我晚上不能陪她一床睡,白天除了在书房读书,总是坐在秀芬旁边陪她。眼睁睁看她病成这个样子,心中真是悔恨,不该不拦住她大清早走山路回哥哥家,不跌那一脚,胎儿不会掉,她不会这么心疼,身体也不会这么吃亏。想想她把整个心灵都托付给大伯,大伯对她却一点不关心。姨太来,究竟是大伯事先知道还是不知道呢?总之,秀芬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不都是大伯害的吗?


我越想越担心,心越替秀芬不平。趁秀芬睡着时,就到书房摊开纸给大伯写信。告诉他秀芬病了,请他回来看他。先生说:“我来加一笔,开个信封寄到他公事房去,比较放心。”


我忍不住问先生,“先生,您每天拜佛,佛应当是顶顶慈悲、顶顶公平的,秀芬姨这样好的人,佛为什么不保佑她?”先生给我讲课时,一向言笑不苟,可是这回儿他显得很和蔼关心,他叫我在佛堂前的蒲团上跪拜,虔心念佛。用沉静的声调对我说:“阿娟,不要怨佛菩萨。世间事,都不是人的力量能够挽回的,秀芬是个好姑娘,菩萨会保佑她的。万一有什么,也是她前生数定。你也十六岁了,读了一些书。世上许多事,看去都是不公平的,但我们也不能抱怨。这都是佛家说的因果,都是定数。”


先生的话,我半信半疑,什么叫做因果,什么叫做数定呢?秀芬这么好一个女孩,难道是她前生做了孽,今生来受罪吗?大妈这么勤俭善良,她却一生劳累担忧。那个交际花姨太,就该一生享福吗?这是公平吗?


我把信托给阿川叔带街上寄了,回到厢房,在秀芬床沿上坐下,看她微睁双目,精神似乎好些了。我轻轻捏着她的说:“你吃了药,睡得很好。”


“我没有睡着,在想好多事,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讲。”


“等精神好点再讲吧!”


“我心里想挖空了似的。喝点粥又想吐,看起来难好了。阿娟,我真生气,我对不起你大妈大伯,没有当心身体。”


“不要跟自己生气,病好了就什么都好了。”


她摇摇头说:“不一样了,现在没有指望了。”

“以后的日子长得很,大伯不久会再回来的。”


“阿娟,你是没有看见那个姨太,你若是看见了,就知道大伯那次回来,为什么很快就走了。你大妈是豆腐心肠,就算再厉害的人,也斗不过那个姨太。大妈一辈子住乡下落得心清是对的。”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我生怕她太累,劝她少说话,她平时从来也没这样爱讲话的。她又叹了口气说:“我真想再见你大伯一面,路这么远,他哪里还会再回来呢?”


真没想到她与大伯短短时日的相依,竟会对她这般的一往情深,真个是像戏台唱的“一夜夫妻百日恩”吗?大伯这样一个对小辈严峻的男人,秀芬战战兢兢地做了他的小妻子,他却一下子就赢得了她的心,秀芬真是个痴情女孩啊!想到这些,我不由得低头不语。半晌才说:“先生劝你年观世音菩萨,普赛会保佑你的。”


“观世音菩萨给了我娃娃,我不当心砸掉了。我还记得在庙里求的梦,那扇厚门上给一枚大钉子钉死了,明明不是个吉利的梦,老法师还说是添丁呢,现在不是不准了吗?”


她还是念念不能忘记掉了的胎儿,她是陷在幻灭的痛苦中。除非大伯再回来,没有办法能使她再点燃起希望。大伯若是收到信不回来,我真不能不恨他的绝情冷酷了。但我不敢告诉秀芬已经写信去了。 


12


永诀


我想起六叔来,自从那次他提前回城里后,就没再下乡来过。我真盼望他能来看看秀芬。她病成这个样子,难道不该让她见见家里的亲人吗?


于是我偷偷到乡公所打个电话给六叔,请他无论如何回来一趟,看看秀芬。我天真的想法是,希望六叔能给秀芬一番开导,让她知道人人都关爱她,让她懂得,天地间原有种种不同的爱的。


六叔一听秀芬有病,就毫不犹豫地答应回来了。


为了纾解秀芬郁结的心事,我就先告诉了她,六叔要回来了。她疲倦的眼神,似乎闪起一丝光彩,却问我:“他怎么想到回来的呢?”


“我告诉他你生病了,他要回来看你。”


“他还是不要来的好,大妈同阿川叔都会不高兴的。”


“自己一家人嘛,彼此都应当关心的。”


“你不要对她讲我的病情,我不要他知道。”她黯然地说,我可以想得到她复杂的心情,也不免感触万千。


六叔来了,大妈有点意外,但还是把秀芬的情形一五一十对他讲了,他有点着急的说:“还是送城立医院吧,郎中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大妈一厅送医院就更急了,乡下人生病,哪有送到医院的呢。六叔却说:“病到这种情形,光是吃中药是没有用的了。”


说着,他就由大妈和我陪着进屋去看秀芬。秀芬一见六叔,就挣扎着欠起半个身子,轻声喊了声六叔,当着大妈和我,眼圈儿还是忍不住的红了。六叔站得离她床远远的。我上前扶她平躺下去,才觉得她身子好重好重,心中不免一惊,因为我常听人说过,病人的身体扶着时觉得重,就是病重了。因病人自己没有力气动了。


这间厢房本来光线不足,幸得靠正午的阳光从窗子透进来,映着秀芬失血后的苍白脸色,反显得格外惨淡。六叔对她也没有正式称呼,只说了声:“你安心养病,我回城里给你接洽医院,请大嫂送你去医院休养,比吃中药好得快。”


秀芬一听说去医院,就连连摇头说:“我不要去医院,我一定不要去医院。我只是累,躺几天就好了。”


六叔也不和她多说,又不能上前去,像我们般捏着她的手,还是远远站着跟她说:“我再来看你。”就退出屋子了。


就这么短短的一次见面,彼此四目相望,秀芬千言万语无法表达的忧郁,六叔满腔关怀却又不得不强作震惊的神情,都清清楚楚看在我眼里。大妈本来就是个愁风愁雨的人,秀芬这一场意外病重,更害得她六神无主,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一家人都陷在愁云惨雾之中,我不禁在心中有怨起逍遥远方的大伯,他可曾想他的冷漠与自私,给予秀芬精神与肉体上的折磨有多大?他收到我的信后,究竟会不会兼程赶回?纯洁的秀芬,她贡献了全部的爱,真个抱着一夜夫妻百日恩的痴情。而大伯只不过是要她为他生个男孩,回去以后,连一封信都吝惜地不给她写,秀芬为这样一个陌生的薄情人,病到这步田地是值得的吗?而六叔,明明对秀芬一见钟情,却是相见已晚,单是在橘园里他对她的注释神情,就可看得出来。但因彼此碍于身份,不得不强自压制。我知道秀芬的心情是非常复杂,也非常迷茫的。她可能自己也分不清爱的是大伯还是六叔。不然的话,为什么她盼望大伯回来,又那么希望见到六叔呢?


面对这一切的情景,我不由得又想起六叔那句常爱叹息着说的话:“人生原是充满着无可奈何。”


六叔只停留半天就回城里去了,他对大妈说,接洽好医院立刻打电话到乡公所转告她。


六叔去后,秀芬忽然显得精神兴奋,身子翻来覆去,眼睛也睁得大大的,额角一阵阵冒汗,我担心地问他:“哪里不舒服吗?”她摇摇头,半晌却忽然笑了笑说:“我真觉得这几个月在你们家,是因为记着娘改嫁时对我讲的话,娘说:'女人家的命就捏在男人手里,嫁个有良心的男人,命就好;嫁个坏良心的,命就苦。’我想你们大户人家的男人总是好的,做小有什么要经?况且一看见你大妈,我就放心了,我原不知还有个姨太的。”


“大妈没对你明讲,是怕你不肯,她实在太中意你了。”


“来了没几天,怎么会这样巧地碰见你六叔。他对我那么好,我心里才七上八下起来了。阿娟,你说奇怪吗?”


她突然神神气清爽,像是要把心事倾囊倒箧地对我说了才痛快。我感动地点点头,却接不下去说什么。她又说:“你记得吗?在橘园里,他给我一个梨,说不要和我分梨。我怎么不难过?我们怎么能不分离呢?”她的泪水从眼角滚落到枕头上,我也忍不住阵阵心酸。


“他后来再也不来了,我心里都知道。直到你大伯来了,我起初真想逃走。没想到他待我也那么和气,他那满口的浓茶与香烟味熏到我脸上,我就做不了主了。躺在他被窝里,就像躲在一个没有风、没有雨的山洞里,暖和又安心。但是一到白天,爬出山东,他就像高高站在山顶上,看也不看我一眼了。那时,我就会想念六叔。若是跟着他,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会教我读书写字,带我爬山钓鱼下棋,那该多快乐。但我哪里会有那样好的命,我的命已经捏在你大伯手里了。因此我只好一心一意地等生孩子,等他回来,等孩子长大了平平安安的日子。哪里想到胎儿会掉,他也不再理我了!”


她边哭边说,原来苍白的脸颊,因激动而泛起红晕。她把我当个最最知心的人来诉说,我感到对她满心的歉疚与无助,只哽咽地说:“你先去城里医院把病治好,回家一心等大伯回来。”


“他不会再回来,我也等不得他了。”


“你千万别这样想啊!”


“我一定不去城里医院。”她坚绝地说,“我再也不要见你六叔了。”


她泪如雨下,半个枕头全湿透了。哭了好久,她才昏昏沉沉睡去了,我真感到肝肠寸断的痛楚。


秀芬一夜呻吟,大妈和我都不放心,就端两张靠椅在床边坐着陪她。阿川叔也守在房门口,打算第二天一早去请郎中。菜油灯半明半灭,窗外的风嘶嘶地吹着,冷清清的夜,顿时使我害怕起来,连声喊大妈,问她:“秀芬的病要紧吗?”她也没了主意,只说:“乡下人胎掉了有的是,没见过有这个样子的。”她也决定要巴秀芬送到医院了。


天已大亮,,秀芬还是没有醒来,大妈特地去熬了一碗红糖姜茶,打算把她叫醒,给她喂几口提提神。我轻轻摇了她几下,她睁开眼来,茫茫然地看着我,有气无力地问:“天还没亮吗?屋子里怎么这样黑?”


我暗暗心惊,这时玻璃窗外的阳光已照进来,屋里比平时都亮,她怎么说屋子里暗呢?


“把灯点起来好吗?我看不见你们。”


大妈一把抱住她喊:“秀芬,我在这里,我和阿娟一直都在你身边。”


“大妈……阿娟……”她伸出手在空中乱抓,我们赶紧把它捏住,我附在她耳边轻轻喊她。


大妈立刻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我也跟着大声地念,人在绝望、惊惶、无依的时候,也只有祈求神灵的佑护了。


秀芬闭上眼,神情似渐渐安静下来。她的手在我心里似乎越来越寒冷,也似越来越沉重,沉重得从我手中垂落,我再也抓不住它了。她只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就没有在呻吟了。大妈解开她胸口的衣服扣子,抚摸她,千呼万唤地哭着喊她,她没有再睁开眼睛,不害怕,也不悲伤。他走了,她以后不用在煎熬,不用再盼待、再优焦了。 


13


伤逝


秀芬来到我家,短短不及半年,却像挣扎了一生一世。她怀过希望,领受过一丝丝虚无缥缈的爱,却尝尽了生离死别之苦。最后付出了微弱的生命。这究竟是谁的过错?难道真是先生所说的,前生数定的吗?还是她命苦,不该生在这样一个不公平的时代呢?


大妈的悲伤不用说,她内心更有说不尽的忏恨。她只是喃喃地念着:“这个命苦的孩子啊!是我害了他了。”我痛定思痛,想起这半年来与秀芬的相依相伴,更禁不住悲从中来。想起她从猪栏边的篱笆门脱去黑布衫,穿一身简单朴素的新娘裙袄跨进这间小厢房,坐在床沿上,眼望着一对红烛,点燃希望。如今这间屋子,竟是她带着绝望的呻吟,吐出最后一口气的地方。秀芬的遭遇,使我也尝尽了人世的悲凉,我哭的不止为秀芬,也为大妈一生的劳累忧焦。今后,她将更背负着一份沉重的内疚,永难忘怀。


还有六叔呢?他匆匆赶来见秀芬最后一面,想救她一命而不可得。秀芬的死,将在他心田上烙下刻骨的伤痛。他看似洒脱,却是天生带有几分悲剧气质的人。他借我看的文艺小说也多半是悲剧性的,他教我领略的人生滋味,比先生教我读的古书丰富深刻得多。他曾经对我说过,就为免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的矛盾痛苦,他宁愿独身不娶。想想他和秀芬,这不正是他所说的“无可奈何”吗?


秀芬的丧事由阿川叔简单料理,先生为她在佛堂里念《弥陀经》超度,我不懂得什么叫做超度,认为秀芬的早逝,就已得到佛的慈悲超度了。


暗淡明灭的琉璃灯在空中摇曳着,先生的念佛珠又吧嗒吧嗒地响,听起来不再像以前那么使我烦心,却觉得每一声都敲打出一段时间,而逝去的时间永不再回头。秀芬去了永不再回来,我也又长大了半岁,却似长大了十年,连眼泪都不再能化解沉哀了。


大妈和我一同整理秀芬的衣物时,在枕头角落里摸出那个红布小包的破磁娃娃,大妈看了一眼,叹口气把它搁在床头几上。阿川叔拆床铺时,碰倒床头几,磁娃娃掉在洋灰地上,我连忙把它捧起来,却越发碎成几块了。


秀芬的希望早已幻灭,她人都走了,磁娃娃碎成多少块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大妈还是念了声佛说:“罪过啊!”究竟是谁的罪过呢?是大妈吗?是大伯吗?还是那个交际花姨太呢?无论如何,秀芬是没有一丝罪过的,但秀芬却承担了一切。


我反复思维,时常深夜醒来,不能再入梦。那间冷清清的厢房,是我和秀芬一度抵足而眠、倾吐心事的屋子,如今却空洞洞、冷清清,我再也不愿踏进去。受不了那份阴森凄冷。


我噙着眼泪收拾秀芬唯一的衣箱时,发现在箱底有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打开来一看,是一本小小的笔记本和一个挑花小香袋。我翻开笔记本,第一页上写着:“给秀芬写生字,一天认两个字也好。”下面的签名是周平。原来六叔在什么时候送了她这本笔记本,第二页是六叔用铅笔画的自画像,他对她的细心关爱可想而知。六叔一直都没有告诉我,秀芬也一直未向我吐露。她决不是有意瞒着我,一定是她对大伯和六叔二人之间的迷茫矛盾心情,使她觉得宁可把这段心事永埋心底,免得我为她操心,至于六叔,因为他总把我当不懂事的孩子,怕我会取笑他。何况一个大人,心底角里总会有一处不容别人发现的秘密,这个秘密只属于他所爱的人,只愿与他共享。这不就是“惺惺相惜各成痴”的一份情意吗?如此看来,那个与笔记本包在一起的挑花小香袋,一定是秀芬在上面许下心愿,打算送给六叔却又不想送的吧。


秀芬逝后一周,六叔回来了。他脸上平静得看不出有一丝伤感,与大妈略略说了几句话后,就同我到橘园里散步。我们坐在矮墙头上看西垂的落日,云层很厚,天边的玩下是深秋中透着紫红,使我觉得,忧郁而疲惫的一天,总算过去了。


橘树上已没有一个橘子,树叶也脱落得光秃秃的。泥土里还零零落落掉有几枚橘子,灰扑扑的早已腐烂。今年的橘子已经红过,成熟过,明年橘树会在开花结果,橘子会再红,再成熟。但明年我不再会有心思“一双、两双、三双”地数橘子,也不会再有心思把小小痨丁橘采下,让大橘子长得更红更肥硕。我也用不着再写信告诉大伯说:“橘子红了。”在大伯看来,秀芬的死,大概就像一颗橘子掉落在泥土里吧。我没有心情写信给大伯,是先生写信告诉他秀芬的死。我不知道他会怎样想法,至少在他以后给大妈三言两语的信众,末尾不用写“秀芬均此”四个字了。


六叔与我都默默无言。天已渐暗,初冬的寒风吹来,凄凄冷冷的。我们走进堆杂物的小屋,光线更暗,六叔在小桌抽屉里找到阿川叔丢在里面的半截蜡烛与火柴,把蜡烛点燃了。拉住虽然是红的,但火苗显得微弱暗淡。六叔无精打采地说:“等蜡烛燃完了,我们就进去吧。”


我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摸着的是我早已放在里面的小笔记本和小香袋。要不要给他看呢?我心里犹豫着,却听六叔自言自语地说:“我真悔恨做了一件事!”


我迷惑地望着他。


“我不该给秀芬添心事,她已经够苦了。”


“你说的是这个吗?”我把笔记本摸出来递到他面前。


“啊,在你这里,是她交给你的吗?”


“没有,她一直放在箱子底,用手帕包得好好的,还有这个。”我又把小香袋也递给他。


他惊讶地接过去,放在手心左看右看,看呆了。


“她细心地做了香袋,但没有给你,只和你给她的笔记本包在一起,藏在箱子角里,也藏在她心的角落里,跟我也没说。”


六叔痴痴地望着蜡烛,蜡泪一滴滴淌下来。


“你收起来吧,这是她给你永远的纪念品了。”


“她小学的时候,是个很活泼的小女生。喜欢唱歌舞蹈,级任导师很喜欢她。记得有一回,我们班级足球比赛,她爬在矮墙上拼命地喊:'周平大哥,不要踢了,不要踢了。’我好奇怪她这么叫,但仍没理她,她还是叫,叫得我分心,一不留神,皮球撞在我鼻子上,撞出血来。我就骂她乱叫什么,她哭丧着脸说:'我怕嘛,怕你跑得那么快,踢得那么凶,会跌跤受伤的呀。’同学们都拍手笑她,又用手指划着脸羞她,她就哭了。蒙着脸边跑边哭,自己反倒跌了一大跤,我也没理她。事后想想,她实在是个软心肠的小女孩,看我们穷凶极恶地踢球,实在害怕。”


六叔说着说着,全心全意地回到了小学时代,童年的欢乐,在她黯淡的神色上,刹那间掠过一阵光彩。但他立刻又紧缩起眉头,长叹一声说:“她休学以后,大家也都把她忘记了。再没想到,她长大以后,我们会成为一家人。第一次见到她,若不是她喊我名字,我再也想不起她来了。”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阿娟,你现在懂了,以外的相逢,不一定都是快乐的,所以我以后就不再来乡下了。”


“但是你还是偷偷给了她小笔记本,画上自己的像。她一直是非常念你的。她永远记得你给她那个梨,你说不要跟她分梨。她很伤心地对我说:'我们怎能不分离呢?’六叔,你们明明注定了是要分离的。先生说过,世间事,都是前生数定的。说实在的,她若是不到我们这种人家来,嫁个种田人,一定过得快快乐乐的。到我们家来,若不是遇见你,她也就一心一意侍候大伯,做个偏房,跟着大妈过一辈子。大妈说她只要生了一男半女,后半生就有好日子了。”


“怎么可以相信前生数定?阿娟,命运是靠自己奋斗的,幸福是要自己争取的。先生年纪大了,念经拜佛,思想古老落伍了。现在是个新的时代,你可不能这样想法。我不是带许多新书给你看吗?我认为拜佛是帮你增加自信心和勇气,不是依靠佛。”


“我知道。不过秀芬幸得没读什么书,就让她安安心心相信命运,相信数定吧。”


六叔没有再说话了。蜡烛即将烧尽,风从窗户破洞中吹进来,由于成堆的蜡泪,火苗反而加大了。望着跳跃的火苗,我不由得想起秀芬命如游丝之时,有一下子回光返照,精神反而好起来,絮絮叨叨地同我讲了很多话。但为了不愿再使六叔伤心,我还是把满心想告诉他的话忍下去了。


蜡烛马上就要熄灭了,六叔眼神定定地注视着它,直到烛芯蜷缩在蜡油里,他才轻轻吹熄余火,幽幽地说:“我们进去吧。”


他把笔记本和香袋小心翼翼地收在内衣口袋里,拍拍我的肩说:“以后我们不要再提了。”


我当然不会再提,但我们心里能忘得了秀芬吗?


走出小屋,一阵寒风吹来,树叶纷纷飘落。东已来临,橘园又将有好长一段日子冷冷清清的了。


大伯的回信来了,他写道:“秀芬冰漪,至为哀痛。灵柩希厝橘园一角,待我归来后善为安葬。”


大伯真的会把秀芬放在心上,说自己“至为哀痛”,但“待我归来”,究竟是哪一天?难道让秀芬死后还要无年无月地等待吗?想起秀芬抄的那首诗:“君问归期未有期”,我真的好心酸。


大妈淌着泪说,大伯是个好心肠的男人。大妈心甘情愿地住在乡间,默默地盼待着他定时“贤妻妆次”的简短来信,度着淡泊的一生,也就是因为她信任大伯是个好心肠的男人吧! 


--END--


关于《橘子红了》( 琦君)


一直想以追叙的方式,写几篇小说,以纪念逝世的亲人。有一篇连题目都早已定好,就是《橘子红了》。


尽管题目喜气洋洋,而故事却非常凄悲。每一想起,就叫我心酸。因此我总是逃避地写些旅游生活点滴以自遣,而把隔了半个多世纪的陈年旧事远远推开。


可是年岁愈增长,往事的记忆愈是拂之不去,而且印象愈来愈鲜明。一晃眼,三年匆匆逝去了。我不知道上天还会赐予我几个三年?如果不写的话,我那些敬爱的亲人长辈刻骨铭心的创痛,默默认命的受苦与牺牲,岂不是永不为世人所知?我又岂能甘心?又怎么对得起他们呢?


彦明去年春天来美,我们在世界贸易中心高楼的咖啡势力小聚畅谈,我曾向她提起《橘子红了》的大概,她深为感动地叹口气说:“好凄凉,快写吧!”


她倦游之后回到台湾,接编《联合文学》,来信问我:“'橘子红了’没有?”我回信说:“一定要写。”她又高兴地来信说:“小猪冒出头来了。”希望我完成后寄她。由她的催促,我才真下决心写了。


写小说本当将情节细作安排,人物用心描绘。但我记忆中的人物,跟我太亲了,而且个个都那么单纯、朴实,他们无怨无尤的善良,使我实在不忍着墨多加描绘。他们坎坷的遭遇,也由不得我做主安排。如以客观手法,着意经营,在心情上,他们就会离我好远好远,一切就会显得很不真实,反使我有一份失落感。这是我反复矛盾了很久,迟迟下笔的原因。也是由于我平时写散文,尽管是主管地全心投入,成篇以后,却常常有散文小说模糊不清的感觉。


但无论如何,我自认为《橘子红了》是一篇小说。因为这里面的我———秀娟,不完全是我,我十六岁时还没有那么通达人情,对人如此体贴。写此篇这是我对秀芬粗心大意,未能多多照顾的心理补偿。秀芬呢?则是好几个旧时代酷名女孩子的糅合。我狠心地让她承当了更多的苦难。至于文中的情节,多半是真有其事的。这也许就是这篇小说的虚虚实实吧!尽管如此,我仍是边写边多次泪水盈眶。因为大伯大妈,我的两位大恩人早已逝世。在天一涯的六叔(当然他不是排行第六,也不叫周平),亦已老态龙钟,不复当年穿中山装的英俊少年了。


特别要向读者交代的是,秀芬事实上并没有死,而是被带到外地,受尽了折磨,在大伯逝世后,被逐出家门。但我写不下去,我宁愿她因流产而死亡,一了百了。若再要写她,那又将是另一个人的化身,另一篇小说的开始了,但我现在不想写。


凑巧的是,正在本文完成时,收到旅居德国一位童年时代好友的来信,告诉我前年回大陆探亲,在杭州一条冷冷清清的街道上,意外地遇见了“秀芬”。当然她已是白发苍颜,平平板板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问起当年的好友“小娟”。对多年动乱中受苦受难一句不提,只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话:“我的坟已经做好了。”对身后能预作安排,她似乎已经很安慰了。


这,与我“小说”里所写的完全不同,她的灵柩并没有厝在故乡旧宅旁的橘园里,大伯也未能回乡为她安葬,因为大伯事实上比她早逝三十年。在这荒凉的人世,在那样的社会形态下,她孤孤单单地挣扎了几十年。我怀疑,这样的活着,比她早早引流产而死,究竟好多少呢?


大妈的灵柩就厝在荒芜的橘园里,半个世纪的风雨凄苦,无人过问。“四人帮”倒后,我才辗转设法托乡亲代为入土安葬,葬在大伯身边,他们最后总算团员了。大伯终于由贤妻陪伴,大妈能与好心肠的丈夫,天长地久地相依相守,应当没有遗憾了。


至于那一片橘园,当然是更加荒凉了。橘树是否每年开花?结果?橘子是否红了有一颗颗掉落,再也不会有人关心了?


也许,橘树早已一颗颗枯萎了。“树犹如此,人以何堪?”这些,我都不能再想了。


一九八七年四月廿四日于纽泽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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