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诺贝尔晚宴，可能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美食盛宴。
文 | 蒋寻
You say I am a riddle; it may be for all of us are riddles unexplained
——Alfred Nobel
1896年12月10日，63岁的瑞典化工企业家阿尔弗雷德.诺贝尔病逝于意法边境的海边小镇圣雷莫。此前一年的12月27日，他在巴黎最后一次修改自己的遗嘱：
“遗产执行人可将此财富投资於有价证券作为基金，将每一年所得的利息授予在前一年度对人类社会有最大贡献的人。该利息分成五等分，分别颁给对物理学有重大发明或发现者；在化学上有重大发现或改良者；在生理学或医学上有重大发现；在文学上朝向理想主义而有最优良之作品问世者；调停各国间之纠纷，废止或缩小目前之军备，并对和平会议的组织尽最大、最好的努力者。物理学和化学奖由皇家瑞典科学学术院评选；生理学或医学奖由斯得哥尔摩的卡罗林斯加学会评选；文学奖由斯德哥尔摩学术院评选；和平奖则由挪威国会所推选的五名委员评选决定。我希望在决定受奖人之际，不要考虑其国籍，或是否斯堪地那维亚人，而要颁给符合受奖的最适当人选。”
诺贝尔遗嘱手稿
阿尔弗雷德当时的遗产估值超过3千3百万瑞典克朗，遍布欧洲20个国家。
遗嘱的公布惊艳了欧洲上流社会，也激怒了诺贝尔家族的既得利益者。
化学家古尔纳.梭罗曼金发，碧眼，鼻梁英挺，眼窝深陷，拥有所有维京人的典型特征。他为诺贝尔工作，也是他的忘年交。当他发现自己成为这笔巨额遗产的执行人时，时年26岁。这位年轻人与诺贝尔家族成员的遗产诉讼苦缠了一年多，最终在诺贝尔的侄子伊曼纽尔帮助下，依照阿尔弗雷德的意愿将小额财产逐一赠予家族成员，最终保留下来的财产，是最初3千3百万瑞典克朗的94%（现约合3亿3千7百万欧元）。
1901年12月10日的镜厅，桌椅摆成一个马蹄形
此后历时5年，1901年12月10日，梭罗曼和他的同道者们终于在斯德哥尔摩大饭店的镜厅里，得以见证阿尔弗雷德的遗愿成为现实。
镜厅中的113位男宾
1901年，欧洲仍以法国的审美为标准，‘美好时代’正要触及它的顶峰，毕加索刚刚在巴黎举办了自己并不成功的第一次画展。斯德哥尔摩大饭店于不久前完成了一次全面翻新，成为欧洲最现代化的酒店之一。彼时，饭店的酒窖已经可以存放12万瓶酒，中央厨房的烤箱能同时炙烤1千张牛排，酒店第一次将卫生间置入客房。
150位男宾收到了梭罗曼和伊曼努尔的邀请，即便如此，对于瑞典皇家音乐学院的礼堂来说，150人也仍旧显得有些空荡，宾客们便被邀请携带自己的侍从。
瑞典国王承诺亲自出席颁发奖项。这时，还没有人知道谁将会成为日后整个学界望其项背的第一批幸运儿。
1901年12月10日的斯德哥尔摩大饭店镜厅，113位男宾佩戴白领结（西方社交场合在晚间最正式的着装守则）出席了诺贝尔奖的第一次颁奖典礼，瑞典科学院将物理奖授予了德国人伦琴，他发现了‘伦琴射线’，也就是不久后成为X-Ray的物质。化学奖颁给了荷兰人范托夫，他的学说成为了日后立体化学及物理化学不可或缺的奠基。另一位德国人，冯.贝林，破伤风和白喉疫苗的发明者，摘走了医学奖。托尔斯泰痛失文学奖，法国诗人普吕多姆捧回了奖杯。在奥斯陆，和平奖发给了国际红十字会创始人，瑞士人杜南。
伊曼努尔.诺贝尔用上等俄国鱼子酱和法国香槟款待了他叔父的宾客，这一年的诺贝尔晚宴由Hors-d'?uvre（餐外餐）起始，至冰淇淋结束，包含5道菜，每个人花掉了15瑞典克朗，相当于今天的200美元。
第2年，基金会决定同时邀请女宾出席；第3年，第一位女诺贝尔奖得主——玛丽.居里北上领奖；第34年，镜厅再也无法负荷盛名日益远播的诺贝尔奖，晚宴移师如今已被人们熟知的市政厅。
市政厅的蓝色大厅可容纳1300百人，晚宴的规模至此被限定，如今已是一票难求。对比1901年的那个冬日夜晚，诺贝尔晚宴的邀请函们早已成功的完成了自身价值的逆袭。
晚宴前夜，声势浩大的准备工作尘埃落定
筵席如戏
一场诺贝尔晚宴堪比一出莎士比亚戏剧——人们早已对剧情烂熟于心，却仍在每一次大幕拉开前翘首以待。也一如莎士比亚的剧团，诺贝尔晚宴的团队，也要创作出自己的剧本，甄选主演乐团，设计舞台戏服，并反复排练。4月，10位受邀厨师向基金会递交提案；9月，十余人组成的试菜团队测试其中被保留的3份。
12月7日，近300人的服务团队齐聚蓝色大厅。同一天，食材也由瑞典各地陆续抵达。对于一场1300人的晚宴，所需食材数量之惊人不难想象——有一年，采购清单上出现了475只龙虾尾和67公斤耶路撒冷洋蓟。晚宴前夜，65张餐桌一字排开，470米长的桌布一掷而就。30名带白手套的侍者将6730件瓷器，5384只酒杯，和9422件餐具逐一码放，从国王到学生代表，餐桌规格别无二致。
著名的蓝色大厅，在红砖铺就后，因惊人恢宏的美，令建筑师放弃了在其上刷蓝漆的想法
一百年前诺贝尔度过生命最后时光的小镇圣雷莫，是欧洲鲜花养殖重镇。这里的花农每年将所种花卉空运至瑞典，赠予诺贝尔的晚宴。
9日，晚宴经理站在场地高处，手持秒表，指挥侍应生们在3分钟内从5楼的厨房将每一道菜端到指定的餐桌。
深夜，蓝色大厅的最后一盏灯熄灭，莎士比亚的戏剧即将粉墨登场。
丘吉尔和海明威的交汇点
翻看自1901年起的晚宴餐单，仿佛在阅读整个20世纪的历史缩影。久居巴黎的诺贝尔，并不爱典型的19世纪瑞典菜肴，因而诺贝尔晚宴的餐单，也以法餐为基调，融汇斯堪的纳维亚特色。在被菲茨杰拉德称为‘爵士时代’的20年代，餐单食材之名贵，配料之稀有，可谓饕餮；香槟更是诺贝尔餐桌的不二选择。
晚宴的餐单，每年都要到宾客落座，才会公布
“真正的香槟要冰，要干，还要免费”，一日无酒不欢的温斯顿.丘吉尔爵士如是说。53年，文学奖颁给了政治家丘吉尔，他因在任首相错过了这年的香槟，妻子代他领了奖牌。一年后，同为好酒之人的欧内斯特.海明威摘走了文学奖桂冠，他因病未能出席晚宴。不久，海明威吞枪自杀，而他留给世人的，除了举世的文学作品，还有鸡尾酒mojito的配方。邱吉尔爵士4年后与世长辞，著名香槟品牌Pol Roger在那一年的香槟木塞上加了一支黑色悼念瓶盖，成就了香槟经典CuvéeSir Winston Churchill。
二战后，物资匮乏，餐单降至3道菜；松露，龙虾这样的珍馐也被替换。47年的餐单上，三明治作为头盘被端上餐桌，也是晚宴史上唯一没有香槟的一年。75年，新美食的发起者名厨博古斯从德斯坦总统手中接过属于他的荣誉军团勋章；76年，著名的‘Ice Cream Parade’顺势诞生并延续至今。80年代，随着瑞典政府的自由经济改革，斯堪的纳维亚厨师开始在餐单上展现出令人惊喜的烹饪创新，北欧半岛的食材得以全新的面目通过法式料理手法呈现给宾客。
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罪与赎
1888年，诺贝尔的哥哥路德维格在戛纳去世，法媒误将其认成诺贝尔本人，刊发了预写给他的讣告。文章称‘死神的商人已死’（Le marchant de la mort est mort）。而这份不慎刊发的错误讣告，却意外成就了诺贝尔的罪与赎。
阿尔弗雷德一生没有受过正规高等教育，却自学6门语言，本身是一名卓越的科学家，拥有355项专利，同时又不失为一名优秀的商人。1860年代，不满30岁的阿尔弗雷德在巴黎学习化学，将硝化甘油制成工业用炸药，完成了自15世纪火药以来人类对爆炸物研究的首次推进。1867年，在无数次意外爆炸并因此失去一个弟弟后，dynamite炸药的发明乘着工业革命的浪潮为他和他的家族带来了惊人的庞大财富。而本意用于工业建设的炸药，在并不久远的未来，不可逆转的脱离了他的初衷，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人为灾难制造者——战争的帮凶。
阿尔弗雷德或许并不能预见他去世几十年之后才爆发的两次世界大战，但可以肯定的是，生前他已然清明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原罪。因此，他许下了一个在当时甚至被瑞典国王称之为‘狂妄’的遗愿。
而这愿望，有关人类对真知和美德的求索，更有关为这种形而上的求索，提供现实的物质支撑。这之后，他的朋友梭罗曼，侄子伊曼纽尔，他的国王奥斯卡二世，他在皇家科学院的同行，文学院的知交，以及那些从未曾与他谋面的斯堪的纳维亚同胞们，共同投身其中，实现了这个超越他所属种族的梦想。
后记
四月，三位朋友由巴黎启程，分别飞往北京，科特迪瓦，和蒙特利尔，开始新的人生旅程。我设家宴相送，做诺贝尔晚宴餐单，从亚马逊上花几欧元买了本【百年诺贝尔晚宴食谱】。
用完后，食谱就此闲置在书架上；几天前，我又把它抽下来重读，反而在一张张食谱间读到了一个又一个的诺贝尔小轶事。
工具书变成了故事书。
在读的过程中，我渐渐为自己无知中的选择所揭示的命运之意感到惊奇：诺贝尔的晚宴，是差任何一点点就会与现实失之交臂的存在。一笔由卓越才智而来的财富，一个年轻人对朋友的忠诚，两个学术机构对一人遗愿的尊重，数十个评委对一项研究的严谨，一个鲜花小镇对一位科学家的慷慨，一个百人团队为一次聚会的筹划，以及近千位人类真理的求索者，因为一个曾被称为“狂妄”的梦想，汇聚到了一起。
差之毫厘，这些力量就不足以改变一个家族的命运，造就一座城市的历史，以至最终影响整个世界的价值。
然而诺贝尔的晚宴发生了，因所有那些使之成为可能的人。
在做着这些事的时候，他们也许并不清楚未来是不是会因此变得更好，而是仅仅凭借那种近乎狂妄的相信在做着选择；就像我和我的朋友们在四月的那个夜晚面对即将来临的分别，并不能预知各自的选择是否会将人生带往更为宽广的道路，却宿命般的在一个相似的场合以某种相似的形式聚集在了一起，默默在内心说服自己去相信那些相似的价值。
这种揭示，促使我将这本食谱间的小轶事记录并转述出来，因为有的时候，我们可能就是要做些无谓的事，和些无畏的梦。
联系客服
